她为高中生补了节性教育课
2020-10-20胡雯雯姬尊雨郭婉盈
胡雯雯 姬尊雨 郭婉盈
想改变中国性教育现状的色阿。摄影南都周刊记者孙海
位于深圳市宝安区东方商务大厦7层的13平方米小隔间,是性教育团队莓辣的办公地点。
这是一处众创空间,主打小型办公室出租。一条过道走下去,每隔几步就有一道门,上面贴着黑底白字统一打印的公司名牌。在这里,每一道门背后都藏著一家创业公司,若是申请通过,深圳政府会给他们发放租金补贴。
莓辣的小隔间,就藏在这些交错的走廊里。“深圳莓什么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折了三折的A4白纸,上面用黑色油性笔写了几个大字,这就是莓辣的公司名牌。谈到这里,色阿笑着说“打印公司牌要花钱,我们觉得没那个必要”。
整间办公室摆了5张办公桌,各放一台电脑,其中一台笔记本下边垫了两排冈本安全套,她们说,这是专门的电脑架子。在色阿的办公桌旁边,放着一张电脑椅,是专门留给来探班的莓辣成员,他们大多住在深圳,偶尔过来办公室待一天。
她想改变中国性教育现状
色阿的右小腿上有一串纹身:“May you be free to love”(希望每个人都能平等地爱与被爱),这也是莓辣团队的初衷。
2014年,色阿在上高一。在公交车上,她受到了暴露狂的性骚扰,这已经是她遇到的第三次了。她和舍友说起被性骚扰的事,没想到,舍友竟然哭了出来。色阿这才发现,她身边有不少女生都经历过被性骚扰的无助。于是,她萌生了“做性教育”的想法。
2015年,她联系到深大附中的学生处主任,提出在深大附中校内办一场性教育讲座的想法。为了得到支持,她提前收集了100份问卷,把一份三页纸的“需求评估报告”交到了学生处主任面前。
一开始,她和校方的沟通很顺利。讲座当天,色阿邀请的校外专家也到场支持。但在讲座开始前的3个小时,她被告知:讲座取消。那个下午,色阿被老师叫了出去,教务处一位老师对着色阿说:“你就是有病!”
面对讲座无法继续的事实,她哭了。
这场被叫停的“性教育”,以“最好说话的”物理老师提供一节自习课办讲座收场。一节40分钟的自习课,被讲座拖到了五六十分钟,下课铃响起,没有人提前离开。
2016年,色阿高中毕业,她的性教育“战场”也从深大附中转移到了深圳大学。高考过后的暑假,色阿和8个朋友一起注册了莓辣公众号。
同年11月,色阿回到了母校深大附中,重新办那场迟到了一年多的性教育讲座。下课铃刚打响,就有同学冲进学校演会的中心去占位置。这场讲座,最终有超过300名学生参加。
2019年,这段故事被自媒体大号“我要WhatYouNeed”报道,一篇名为《惹哭了班里 1/4 的女生后,她决定做性教育》的文章,为莓辣公众号在短期内带来了三万多的新增粉丝。
回忆起莓辣品牌打造的经过,色阿认为这和她“大学生”的身份脱不开关系。
在色阿就读的深圳大学里,不乏有支持她们的老师。《中国男孩中国女孩》一文,在深大老师的课件上被作为“女性主义批评”的范例。
然而,开全校辅导员大会时,其他学院的辅导员曾经公开点名了色阿的团队,说她们“教坏学生”。自此之后,本院辅导员禁止色阿在自己年级里招新。
NGO(非政府组织)是莓辣团队最初考虑的形式,色阿咨询了身边的朋友后意识到NGO的注册之难。缺乏启动资金,没有投资方支持的大学生团队成功注册NGO的概率基本为零。
除了莓辣团队以外,深圳大学内部还存在着一个名为“UNI”的社团,他们的主题同样是性教育。这个从深圳市中学生防艾志愿者联盟发展而来的社团,在设立之初的名字是“深圳大学疾病预防控制协会”,由于名称的敏感性,最终被要求改了名。
2017年7月,在经历过3个月的短暂停滞期后,莓辣团队开始参加一些创业项目,并顺利入住深圳大学创业园。与此同时,一个新的问题出现在了色阿面前:她没有一套完整的商业逻辑。
参加创业比赛时,面对导师“用一句话概括你们项目”的要求,色阿愣了。在她看来,团队的产品就是线下讲座,导师们却并不认可。色阿只能研究导师抛出的一个个问题,思考目标客户、用户画像、成本结构和盈利模式。她甚至还报名了知识付费网站的产品经理课程,给自己的商业素养“补补课”。
2018年3月9日,色阿给莓辣注册了公司,在注册资本栏填了“1000万”。说到这里,色阿大笑,她说那时候自己也不知道注册资本应该填多少,就百度了一下,得到的答案是一般填500万到3000万都可以,她就折中,填了1000万。“当时有一种很盲目的自信,觉得我们以后肯定可以赚到1000万填回去的嘛。”
2020年7月,色阿将公司的注册资本改成了30万元,并将办公地址变更到了东方商务大厦创富港的格子间。
除了建立公司之外,色阿和方玉婷还在为莓辣寻找另一条出路。
第一笔大数额的启动资金
做线下讲座,是色阿一直以来的理想。但是由于团队的盈利模式一直以来并不明晰,莓辣团队自己组织的大多数线下讲座,需要靠线上公众号带来的广告收益支撑。
过去我们认为‘性是一个很羞耻的话题,但现在大家已经在一步步往前走,其实这个所谓的尺度,就代表了观念的转化。
联合创始人方玉婷用百度搜索到了深圳市疾控中心(以下简称“深疾控”)的电话号码,直接拨了过去,约好时间,打印好PPT和教案,莓辣团队和专家们聊了一个下午。
之后,市疾控中心的杨博士帮色阿团队修改了课件,在技术上把了关,“我们修改之后,内容肯定不会出错了。”经过健康教育所专家的培训,2018年,莓辣团队正式承担起深圳市中学生的艾滋病防控宣传项目,到20所中学里开办讲座。
武南所长认为莓辣团队做的性教育更像是给中学生的“补课”和“查漏补缺”,正是因为在学校没有得到关于“性”该有的教育,才会需要莓辣这样的组织。
得到深圳市疾控中心、罗湖区疾控中心等权威机构的支持后,莓辣团队进校园的线下讲座顺利了很多,“反正已经对接好了,我们就直接做就是了”。
但不同学校有不同的“尺度观”,这也曾困扰过莓辣的讲师团队。
进初中学校办讲座,“避孕”和“自慰”是禁忌词,常被要求删掉。在给高中生办讲座时,她们会拿起香蕉演示如何正确戴上避孕套,但这也常被校方要求改成“用平面图演示”。对于高校来说,性少数群体则是不能提到的内容。
面对有些学校不允许“敏感词”的出现,色阿团队会选择用更“温和”的词语替换,“做爱”换成“发生性关系”已经成为常规操作。
莓辣和深疾控合办的“防艾游乐园”活动中,原本策划有戴套体验活动,但校方感到并不合适。莓辣策划组组长徐优认为,校团委的顾虑也有一定道理,“校方担心的是有些人会别有用心,拍个图,很片面地传播。”
但是,专业人员和学校老师对“尺度”认识的差别很大。面对校方的拒绝,深疾控的工作人员有时候也会为莓辣团队争取,希望校方能够完整呈现活动的环节。武南说:“过去我们认为‘性就是一个很羞耻的话题,但其实现在大家已经在一步步往前走,其实这个就是所谓的尺度,尺度代表了观念的转化。”
在一次讲座后的留言板上,一位学生写道:“刚开始(听你们的讲座)觉得有点太直接了,挺不习惯的。听到后面才觉得这真的是一次非常有意义的讲座!这样的话题,平日说起来的确不太方便,这种单刀直入的方式也许才是最好的。无以支持,惟愿自己不做个施暴者。”
实际上,在深圳,学生自发形成“性教育组织”并在社会上产生较大的影响力,可以追溯到10年前。
2009年12月1日,世界艾滋病日,在市疾控中心的支持下,深圳市中学生防艾志愿者联盟(以下简称“防艾联盟”)正式成立,并于当年在深圳中学、深圳高级中学等中学建立了分支机构。
人们熟悉的宣传口号“防艾不妨爱”就出自这个组织的创意。
自2010年开始,防艾联盟以深圳中学为主,联动了深圳市外国语学校、罗湖外国语学校在内的四所中学进行防艾健康教育。在疾控中心的组织下,2010年4月,深圳258彩虹工作室的成员小游受邀在深圳中学进行防艾宣传,这是疾控中心首次组织艾滋病携带者进入校园进行宣传教育,参加活动的学生均来自深圳市中学生防艾联盟。
色阿面对过年龄最小的听众只有一年级。那次讲座她用了绿芽基金会的课件,讲述的内容也“小清新”了不少。她也常用游戏的形式。“身体红绿灯”,游戏内容是告诉一年级的学生身体分为红灯区和绿灯区,红灯区不能被碰,绿灯区可以被家人或朋友触碰等等。其实,这个游戏旨在让小朋友们认识身体、生育和性侵犯,树立起保护好自己身体的意识。
“莓辣們”在深圳
除了在进入深圳的中学开展性教育讲座,色阿团队还走出了广东省,在成都等城市尝试过办讲座。但她说“还是在深圳的讲座会更嗨一点”。
2015年11月,深圳市疾控中心健康教育所所长武南在全国疾控系统健康传播研讨会上介绍了深圳市疾控中心在中学、高校内开展艾滋病宣传教育,促成深圳市中学生防艾志愿者联盟建立发展的过程。
武南谈起一届届的防艾联盟会长时说:“一年一年他们都毕业了,孩子们一会儿考到这,一会考到那儿,考到哪里的都有,我都会留下他们的联系方式。”在他办公室的电脑上,还存着十年前防艾联盟的活动照片和濮存昕给联盟的题字。
因此,2017年莓辣的主动联系,与市疾控对中学性教育一直以来的主张不谋而合。
现在在深圳坐班的莓辣成员,集体住在宝安区城中村的一间出租房里。色阿很喜欢城中村,她觉得城中村的房子富有生活气息,通过自建房就能看出房屋主人的审美和想法。走在城中村里,她会感到自在,没有之前在平安大厦74层办公时的束缚感。
深圳平安金融中心被誉为“深圳第一高楼”,坐落在益田路与福华路交汇处,是深圳的繁华地带。2019年,莓辣团队曾在好友的邀请下在这里办公了一段时间。当时坐班的5个人常常会看窗外的景色,拍下照片,“电梯出来之后就是74层的落地窗,有时候晚上下了班我就会去看月亮。”
色阿曾感叹过:“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在这里拥有一间办公室呢?”但其实,她对于“都市丽人”的生活状态并没有太多向往,在城中村办公才是她的梦想。
今年暑假,就读于深大的莓辣策划组组长徐优从佛山回到深圳,和剩下几名成员一起住在距离公司几百米外的城中村。每天下班回家路上,天色一黑,道路的一边就停满了车,她们只能从车缝里缩着走回家。路上,四五名成员总去沿途一家名为“伟记”的糖水店。糖水店十二点关门,她们一般十一点到,作为糖水店打烊前的最后一桌,老板经常免费加料。
色阿的下班时间通常更晚,凌晨三四点钟,她关掉办公室里的空调扇,一个人走回家。
家在陆丰的色阿,小学一年级时和父母一起搬到了深圳。“深二代”是不少“莓辣er”的共同身份。在她看来,“深圳小孩”的思维比较活络,综合能力强,隐隐约约有种独特的气质在。
“包容”,是徐优和色阿在形容深圳时同时提到的一个词。徐优认为深圳文化环境的包容给了个体更多的可能和发展机会。徐优认为深圳文化环境的包容给了个体更多的可能和发展机会,其中也包括了性少数群体。无论是深大里面,还是深圳的大街上,徐优都曾经遇到不少同性情侣。
徐优对深圳的印象在“生命力”“交融”“快节奏”三个形容词之外,就是深圳的天空。他说:“我的宿舍在15楼,刚好面对着城市比较聚集的一些楼群,我蛮喜欢这里的天。那种蓝色会让你很感动,有一次眼泪就直接掉下来了,看到天空上的那种很动人心魄的蓝时,我觉得深圳就是一个梦幻的城市,下面是钢铁森林、各种大厦,但天空的颜色却很梦幻。”
8月17日,莓辣公众号发布了一篇推文《招募CEO,长期有效》,她们正式和灵山慈善基金会合作上线了“莓辣心生力计划——暨全国性教育讲座及讲师培育计划”,打算筹款54万元,将性教育讲座开到全国各地。
就如莓辣公众号简介中写的那样,这群身在深圳的年轻人正在一点点改变中国性教育的现状。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色阿”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