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墨
2020-10-20蒋诗经
蒋诗经
刺 客
唐天宝十五年,正月初一,平原郡。
新年的第一天,按照习俗,所有的屋子都应该彻夜张灯结彩,俗称“满堂红”。然而,平原郡太守的府上,却一片漆黑,唯有他的书房之内,留有一星灯光。
四十六岁的颜真卿正独自立在书房之内,于书桌前奋笔疾书。白纸之上,字字如斗,铁画银钩。
自去年起,安禄山起兵造反,攻下洛阳,周边各郡无不求生臣服,唯颜真卿和兄长颜杲卿联合在一起拒不投降。颜真卿知道,从此,自己势必成为安禄山的眼中钉、肉中刺。
书房外,冷风划过枯枝,发出呼啸之声。书房内,颜真卿掷笔长叹。烛光无端摇曳,颜真卿全身一震,欠身吹灭了烛火,屋内骤然一片漆黑。他分明记得窗户已关,何来风吹烛动?须臾间,一个黑衣人穿窗而入,直向着书桌边逼来。此时,颜真卿已退至门边,打开大门大喊:“有刺客!”
黑衣人微微一怔,知道扑空,但仍循声猛一挥手,一阵破空之声,直向颜真卿袭来。屋外,护卫韩七带着一帮兵士提着灯笼飞速奔来。黑衣人迟疑了片刻,跳窗而逃,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
灯笼的微光之下,颜真卿靠在门边喘息。韩七跪倒在地,自责来迟。颜真卿苦笑了一声,向众人摆了摆手:“都去吧,韩七留下照顾我就行了。”
韩七扶着颜真卿进入书房,点亮火燭。几滴血迹滴落在桌面的白纸上,迅速洇开。颜真卿抬起手臂,右腕之上,插着一支短箭。韩七大惊:“大人,你受伤了?我这就去叫郎中!”颜真卿制止了韩七:“一点儿外伤,不碍事。”说罢,一咬牙,将短箭猛地拔出,扔在桌上。
包扎之后,韩七拿起那支短箭。这支短箭着实有些奇怪,一般短箭都有尖锐的箭头,而这支短箭却是平口利刃,这样一来,平刃虽然可以造成更大的伤口,但却无法刺得更深。那么只有一种情形,使用此箭的刺客臂力过人。也确实如此,颜真卿以手挡箭,箭却入腕,可见此人非同寻常。
韩七将短箭递给颜真卿:“大人,此箭蹊跷!肯定是安禄山派人来暗杀大人的。这几日城门紧闭,谅那贼人也逃不出城去。待我召集所有人手,立即查明此箭的来路。”
颜真卿将短箭放在灯下仔细看了又看,将其收入囊中,长叹一声说道:“我受伤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说。如今是非常时刻,不宜因此事兴师动众,以免乱了人心。”
韩七争辩道:“可是大人,你怎么能不顾自己安危……”
颜真卿摆手制止韩七再说下去:“以后多加防范就是了,此事到此为止,大局为重。我交代你的事,要速速去办,不可耽误!”
韩七看着颜真卿脸上坚决,无奈地点了点头。
死 士
大年初二,平原郡的城墙之上,贴着一张大大的告示:招收死士。
告示正是出自太守颜真卿之手,他的字端庄雄浑,自成风格,非常人所能模仿。告示尾端,有几滴洇开的血迹,不知是不是太守故意为之,但所有的迹象都表明,一场恶战在即。
太守给出的安家费不低,但甄选也很严格。第一,必须承诺有胆量面对死亡。第二,必须是平原郡登记在册的男丁,防止队伍中混入不良人选。第三,家中至少有男丁三人。香火为重,既为死士,此后生死难料。
韩七以为不会有多少人来报名,然而,当他站在城墙上才发现,城墙下的报名处人头攒动。谁都清楚,战事一起,命就不值钱了。
正午时分,报名处前,一个二十出头的锦衣男子正在极力争论着什么。排在男子身后的一个大块头叫道:“你不行,速速让开,不要耽误了俺大牛的正事!”
锦衣男子哈哈一笑:“我管你什么大牛小牛,如果不让我报名,今天我就在这儿不走了。”说罢,男子竟然一屁股坐在了报名处的条案上。弄得几个官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一早,韩大人就吩咐过,来报名之人,都必须以礼相待,不可鲁莽。
官兵无可奈何,大牛却不干了:“再不滚开,可别怪俺不客气了!”不料,那男子却只冷笑了一声:“匹夫之勇,何足道也!”
大牛怒了,捋起袖子,大吼了一声:“今天就让你看看俺的厉害。”
说罢,大牛一拳狠狠地砸向了男子。男子身手敏捷,一翻身,让过了拳头。大牛的拳头直接砸在了条案上。条案瞬间断为两截,纸墨翻溅。大牛一击不中,更加气愤,转身抓住了男子的双臂,想将他摔倒在地。男子无法再避让,双手也搭在了大牛的胳膊上,猛地往后一倒,借力打力,一个兔子蹬天,只见大牛向半空中飞去。
眼看大牛就要摔落在地,韩七已到近前,伸手接住了大牛。
众人一见韩七,纷纷让开一条道路。韩七的刀已出鞘,直指男子,沉声问道:“何人敢在此闹事,不要命了?”
此人名叫史全,去年底从洛阳逃难至此,虽一身锦服,但家人却在洛阳的战事中下落不明,故此来报名参加死士,以图寻亲复仇,只可惜不是平原郡在册人员,所以被拒。如若史全所言不虚,加上这样的身手,确实是死士的最佳人选。
韩七收刀入鞘,对史全说道:“你且随我来,其他人继续报名。”
史全跟随韩七来到练后场。韩七再次抽刀,史全依然不动声色。韩七淡然一笑,将刀递给史全:“若你真的想成为死士,自斩一指,我才可信你。”
史全一声冷笑,接刀在手,没有丝毫犹豫,手起刀落,一截小指已然落地。春寒料峭,史全的额头上却全是冷汗,可见疼痛难忍,但他仍牙关紧咬,一声不吭,双手将刀奉还。血,滴入尘土,无声无息。
韩七心中暗叫一声惭愧,以袖拭刀,长袖随刀而断。韩七用断袖帮史全包扎好伤口,仰天大笑。
禁 地
时至初五,共计招收死士三百余人。
所有的死士都住在太守府衙之内,韩七这样安排,一是为保护太守,二是让所有死士随时听命。死士日夜巡逻,以防不测,但太守府内,有一处是禁地,不可擅入。禁地曾是一处佛堂,不知为何,从去年底,佛堂开始大门紧锁,成为禁地。韩七有令,擅闯禁地者,死!
或许除了太守和韩七,谁也不知道禁地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夜已三更,更夫的梆子声里透满了疲惫,韩七仍然带着几个亲信守在太守的寝室前。太守受伤后,为了隐瞒伤情,轻易不再见人。韩七更是小心翼翼,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不能有半分差池。
百尺之外的佛堂前,一个黑色的身影正悄悄地来到了门前。不一会儿,只听见锁簧轻响。佛堂的大门沉重无比,虽然只打开了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依然发出沉重的声响。黑影在门前回头张望了片刻,见四处无人,悄然隐身进入了佛堂,关上了大门。
火折亮起,佛堂之内有了微光。佛堂之上,佛像面目慈悲,俯瞰众生,寂然伫立。然而佛像之前,竟然排列着数十口棺材,每一口棺材前都有一个灵位。
黑影将火折凑近灵位,一一观看。后停在一口棺材前,直待火折燃尽,慢慢地跪了下去,全身开始不停地颤动,仿若无声地饮泣。终于,黑影喃喃地念道:“爹,待我手刃了那奸贼,再来带你回家。”
突然,佛堂的大门咿呀作响。灯笼再次将佛堂照亮,提着灯笼的正是韩七。
“谁?”韩七的声音并不大。寂然无声的佛堂里,空无一人,只有韩七的影子在身后不停地摇晃。韩七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灯笼在手,分明是敌暗我明,已处劣势。灯笼迅速熄灭,并伴随着腰刀出鞘的声音。
机会总是稍纵即逝。韩七还没有适应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听见身旁传来一阵风声。韩七赶紧纵身往前一跃,躲开了一击,反手挥刀向来人砍去。只可惜,这一刀砍在了梁柱上,发出铿锵之声。黑影已经穿过大门的缝隙,逃向佛堂外。待韩七追出,哪里还有人影?只有一队死士,正巡查而过。韩七呆立于佛堂之前,沉默如石。
天色已明。颜真卿的书房之内,韩七低首请罪:“大人,昨夜有人私闯禁地,恕我无能,未将此人抓获。我想,此人会不会就是几日前行刺你的人?”
颜真卿沉默良久,终于淡然一笑:“去年,你订了那么多口棺材,或许已经走漏了风声。现在,那些秘密或许已经不再重要了。”
韩七一愣:“可一旦秘密传出,我怕有人会对你怀恨在心。”
颜真卿长叹一声:“只要能平息这场叛乱,我个人的恩怨又算得了什么。韩七,今晨我接到探报,得知叛军已经向常山城进发。我令你立即带上所有死士,去支援常山。常山一丢,我们也危在旦夕。”
常山郡太守正是颜真卿的兄长,颜氏兄弟二人誓不投降,成了安禄山的心头之患。安禄山想要进军长安,必须先拿下颜氏兄弟二人,保证后方不受干扰。
这些道理,韩七都明白,但他还是争辩道:“可是,如果我离开了平原郡,大人您的安危,我实在放心不下。”
颜真卿挥手打断了韩七的话,说道:“不要说了,你速去接应常山,死守城池,我已派人去向平卢借兵援助,如他应允,尚可一搏。”
韩七担忧道:“如今这个局势,一旦出兵,等于向安禄山宣战,如今人人自危,只求自保。恐怕平盧太守也不敢轻易相信我们……”
韩七的分析很有道理。平卢太守在安禄山造反之后,一直保持着沉默,不愿轻易表态。假如颜真卿暗中已向安禄山投降,再去假意借兵,那他一旦同意,就等于将自己送入了虎口。
颜真卿缓慢地起身,在窗前负手而立:“我已令颜颇一道前去,只要他肯出兵,颜颇将留在他府上,任由他处置。但愿他还能相信我的为人吧!”
“大人,您是要将少爷当作人质?这可万万使不得。”韩七急了。
“国破家何在?去吧,不要再耽误时间了。”说罢,颜真卿疲惫地挥了挥手,再不言语。
血 战
从平原郡到常山,一个脚夫,需要三天的路程。韩七一刻也不敢耽误,带着一队死士,只用了两天。
只可惜,还是晚了。常山城下,城门洞开,难民蜂拥而出。到处都是被烧杀的痕迹,尸横遍野。其中不但有士兵的残骸,还有无数无辜百姓的尸体。
士兵的死是为国捐躯,而百姓的死呢?
看着满目疮痍的常山城,韩七痛不欲生。他拦住一个逃难的老农,细问究竟。老农泪如雨下,叛军入城,绑了太守颜杲卿和他的两个儿子,然后在城内烧杀抢夺,无恶不作。
死士们听后,无不动容。大牛首先站起来嚷道:“拼了,等他们打到平原郡,我们的父老乡亲就完了。”众死士纷纷响应,个个抽刀在手,准备冲入城中,决一死战。
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就凭这几百人,要和几万大军硬拼?那只能是去送死!还不如速速撤防,大家或许还能为平原郡父老乡亲多尽一点儿力。”
说话的正是史全。他的话虽然不中听,但韩七明白,那是实情。只是,如果刚到常山,还没入城就往回撤,只怕回去向颜大人也不好交代。
大牛大怒:“来来来,小子,咱们再打一场,让我先杀了你这个贪生怕死之辈,再杀入城中拼命。”
韩七怒喝了一声:“别吵了。大牛,你先带十人去城中打探一番,再做定夺!”
大牛欣然领命,临走时还不忘狠狠地瞪了史全一眼。史全毫不在意地擦着自己手中的刀,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突然,史全猛然抽刀在手,漠然说道:“不用进城了,我们已经走不掉了。”
一队士兵已经出城。离韩七等人不出十丈之地。
队伍最前面的,是三辆囚车。囚车中正是颜杲卿和他的两个儿子。
此刻,逃恐怕是逃不掉了,韩七挥刀向所有死士喊道:“劫下囚车,拼死一战。”
囚车中颜杲卿已经认出韩七,大叫道:“韩七,快走,去潼关报险,他们已经出发了!”
潼关是都城长安的门户,叛军如果攻破潼关,长安则危在旦夕。安禄山果然非同常人,谁也没有想到,他在刚刚攻下常山之后,竟然会突然放弃了平原郡,抄近路,马不停蹄地直袭潼关,让人猝不及防。此时只怕潼关的守将们,还在过着热闹的春节吧?
韩七开始有些后悔没早点儿离开。叛军的羽箭已经如飞蝗一般向死士射来。一阵惨叫声,死士中已倒下数十人。其他的人挥刀挡箭,难以自保。此刻如果向后逃去,羽箭如雨,每个人都会被射成刺猬。
韩七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只听见史全一声大喝:“往前冲,贴身肉搏,我们还有一丝机会。”说话间,史全一马当先往叛军中间杀去。刀过处,几个叛军已经中刀倒地。
这是杀出血路的唯一机会。韩七带着所有的死士都冲向了敌阵,羽箭已经失去了效力,短兵相接,以命相搏。
只是,双方人数悬殊,死士虽然已经拼尽全力,杀敌无数,但也是伤亡惨重。
韩七的刀身沾满了鲜血,渐渐感到了力不从心,而敌军仍然像潮水一样涌来。韩七并不怕死,可他知道,如果不能去往潼关,这一趟等于是来白白送死的。
死士已经死伤大半,只剩下数十人仍在苦战。韩七又挥刀砍倒了两人,而脑后一阵刀风向他袭来。韩七想转身,刀已到眼前。韓七心中一凛,闭上了双眼,这一次,恐怕是在劫难逃了。突然间,韩七感到腰间一阵钝痛,一只脚将他踹翻在地,堪堪躲过了这一击。
将韩七踹倒的正是史全,而那一刀的余锋,掠在史全的肩头之上。受伤的史全翻身一滚,拉起韩七向后方拼命地跑去。
已经没有了羽箭,只有残留的死士还在浴血奋战,挡住了敌军的追击。浑身是血的大牛挡在路口,砍倒了两个往前冲杀的敌军,回头吼道:“你们快走,我顶着!”话音刚落,一支长矛从他的肋下穿胸而过。
大牛忍痛砍倒了刺中他的敌军,脸上露出惨烈的笑容,回过头,向史全骂道:“臭小子,别忘了清明给我烧点纸。”说完,轰然倒地。
韩七被这一幕刺痛了,呆呆地站在原地。史全用力地拉了韩七一把,向远处跑去。两人一直跑到一条岔路间,身后再无追兵,方才坐下来如牛一样地喘息起来。韩七痛苦地以拳击地,嘶哑地说道:“我把兄弟们都丢了……”
史全一边包扎着伤口,一边苦笑着:“捡了一条命,你还不高兴?”
“我们的命是兄弟们拿命换来的!”韩七懊恼地说道。
史全振振有词地说道:“就算不逃,也不过是多了两具尸体罢了。有什么意义?”
“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要参加死士?”韩七刀指史全,瞪起血红的眼睛问道,刀尖的血仍在滴落。他真的不明白,眼前这个混不吝为什么总是这么麻木不仁。
史全没有避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我是为了钱。你呢?你和你的太守大人恐怕是为了讨好朝廷吧?”
韩七的刀又进了一尺,怒道:“你瞎了?这一路没看见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颜大人说过,只希望能尽快地平息这场战乱,还百姓一个安定的生活。如果是为了讨好朝廷,颜大人会拿着自己最喜爱的儿子去给别人当人质?”
史全全身一震,沉默了片刻,缓缓地抬起头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走吧!别忘了囚车里的老头儿嘱咐你的事。”
血 书
从常山到潼关,要想快,只能跋山涉水,抄近路。
这一路的艰辛和痛苦,常人根本无法忍受。韩七弄不明白,这个史全为什么还一直要跟着自己。史全这时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样子,戏谑道:“韩大人,我的命不是已经卖给你了吗?我不跟着你跟谁?”
韩七不想和史全多费口舌,此人牙尖嘴利,口无真言。既来之,则安之。待渡过这次难关,再和他慢慢算账不迟。
天色刚亮,潼关城已近在眼前。只可惜,城门紧闭,许多衣衫褴褛的人蜷缩在城墙之下,抵御着寒风。这些从战乱中逃出来的难民,无法入城。韩七虽同情难民的遭遇,但还是略感安慰,只要城门不开,要想攻破城门,至少需要很多时日。
只是,韩七又怎么进入城中,通知守将加强防备?
正在这时,城门一阵咿呀脆响,渐渐洞开。一队官兵列队守在城门前,为首的门牙将高声问道:“今日可有进城之人?每人五两银子即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难民们发出一阵阵哀求的声音,门牙将却冷笑着说道:“别跟我装可怜,大爷我们守城辛苦,不就是为了赚点银子吗?我们大人说了,没钱,鬼都别想过去。有钱,就算是安禄山来,也照样通行。”
这哪里是朝廷的守将,可是,又能如何?
“等等。”韩七冲着门牙将大喊了一声。门牙将转过身来,笑容满面,以为有人送来银子。韩七说道:“请通知你们大人,我是平原郡太守颜真卿部下,有要事禀报!”
门牙将回头仔细端详了韩七一会儿:“颜真卿?就是那个写字的?你可有他的手书?”说完,门牙将兀自哈哈一笑:“这年头儿,骗子太多了。”说罢转身入城。
韩七无奈地苦笑,现在他终于明白,难怪史全会如此偏激,官员的信用在百姓的眼里已经不值一文。彻夜的疲惫,让他昏昏欲睡。
日近午时,韩七被史全推醒。只见史全打开一块沾满鲜血的白布,放置在韩七眼前。韩七一看,大惊失色,白布上是一行行小楷的血书。真正让韩七大惊的是,血书的笔迹和颜大人的书法如出一辙。
韩七跟随颜真卿这么多年,知道颜大人的书法独树一帜,很难有人能够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可是眼前这封血书,让韩七也难辨真伪。血书正是一封以颜真卿口气所写的告急文书。
韩七吃惊地看着史全,眼神里充满疑惑。史全淡淡地说道:“事关紧急,你先拿去试试吧。”
韩七无奈地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城门在午时再次打开,门牙将依然是那一套说辞。韩七将血书奉上,门牙将打开血书,将信将疑,但还是不敢怠慢,如果血书是真的,阻碍了军情,一般人恐怕真的担当不起。
这封血书,终于让潼关守将加强了防守。血书被如愿送达长安后,也让朝廷明白了事情的严重,立即出兵坚守潼关,成对垒之势,加上平原郡在安禄山后方的掣肘,让长安暂时度过一场危机。只不过同年五月,安禄山仍然攻破潼关,攻占了长安。
刻碑人
春寒未退,乌云蔽日。元宵刚过,韩七带着史全回到平原郡,一进太守府,韩七随即令人将史全捆绑了起来。史全仿佛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一脸的平静。
韩七让所有兵士退下,喝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参加死士?当初,闯入禁地的人是不是你?”
史全直视韩七:“不错,是我。我只想问你,那个佛堂为什么会是禁地,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棺材?”
韩七没有回答史全,而是再次抽出了刀,咬牙说道:“私闯禁地者,死。说出实情,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史全笑问韩七:“韩大人,你如此过河拆桥,你们太守知道吗?佛堂里的那些被砍下的头颅知道吗?”
韩七全身一震,看样子,史全什么都知道了。
去年腊月底,颜真卿不降,安禄山派人送来一份大礼,请颜真卿当众打开。颜真卿打开一看,赫然有数十颗被砍下的头颅,每颗头颅都写上了名字,这些人都是因为反抗安禄山而被杀害的。安禄山的意思很明显,如果颜真卿和部下不降,下场将会和这些人一样。颜真卿看着这些头颅,勃然大怒:“这些名字我都识得,但这些人头都是假的!安禄山竟然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蛊惑我军。韩七,给我斩了这个送假信的人!”
韩七斩了来使之后,这些头颅就被送进了佛堂,装殓起来,并设上灵位。设灵位之时,韩七就已经知道,这些头颅都是真的。颜大人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稳住军心,不得已而为之,如果当时就承认这些人都是被安禄山所杀,那很可能大多数人会愿意选择投降。如果否认了,不但向安禄山表明了誓死不降的态度,也让部下们知道,安禄山不过是个奸诈之人,并没有那么可怕。
只是这样一来,这些头颅恐怕暂时也无法还给他们的亲人了。佛堂,就成了藏着这份秘密的禁地。
这个秘密已经被史全洞悉,如果说出去,将有损颜大人的清誉,看样子,不管此人是谁,都留他不得了。想到这里,韩七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刀。
史全仿佛明白了韩七的意思,胸有成竹地问道:“韩大人,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能将颜大人的笔迹模仿得如此相似?”
韩七怔了怔,放下了刀:“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敬你是条汉子,但我留你不得。”
“你把这一切都告诉颜大人,他会告诉你所有答案的。”史全依然淡淡地说道。
颜真卿的手伤依旧未好,待韩七把这一路的事情细说了一遍。颜真卿霍然起身,迅速来到了史全的身前,用受伤的手亲自给史全松了绑,怔怔地凝视着史全说道:“你,是史华的儿子?”
韩七突然想起,佛堂的灵位中有一位正是史华。只可惜这段时间事情太多,一时没想起来。三年前,颜真卿抄写了《多宝塔碑》,正是由刻碑人史华所刻。
史全惨然一笑:“家父本只是个刻碑人,与世无争,如果不是认识颜大人,又怎么会参军?只可惜到最后却落得死无全尸,只剩下一颗头颅,还不能和家人相见。这一切,全是拜颜大人所赐。”
颜真卿轻叹了一口气:“没错,是我害了他。史华曾告诉我,真正的刻碑人,必须像熟悉自己的手一样,熟悉写碑人的字体。这世上,能把我的字模仿到无人能辨的,我以为只有史华一个,想不到,他还有一个你这样的好儿子。看来,真是苍天有眼。”
史全痛苦地闭上了双眼:“颜大人,你故意不认旧人头颅,坊间早有传闻。这也是我来平原郡的真正目的,我只是个小民,只想让我父亲能魂归故里。我恨过你,现在还恨。只是,后来……”
颜真卿苦笑一声:“后来,你发现个人的恩怨有时要放在一边,对不对?我问你,你为什么肯冒着欺君之罪,帮我写下那封血书?”
史全扭过头去:“我只是不想再看到老百姓被那些人无缘无故地杀害了。”
颜真卿沉重地点了点头,从袖口中掏出那支短箭,递给了史全:“孩子,这是你的刻刀。如果你愿意留下,我将待你如亲人。你也可带着你父亲的灵位和头颅离开。我欠你的一条命,现在还不能给你,等一切都结束了,我將亲自去你父亲的灵前哭祭,那时,你再动手不迟。”
史全接过刻刀,扭头看向屋外,眼里渐渐蓄满了泪水。
屋外的天空中,一缕阳光像一把利剑,刺穿了厚厚的乌云。
选自《上海故事》20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