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宦赣诗歌中的江西地域书写及其意义
2020-10-18吴昌林
吴昌林,丑 送
(华东交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江西 南昌 330000)
陆游,字务观,别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南宋时期著名的爱国诗人,现存诗歌共九千三百余首。陆游一生力主北伐,收复中原,与南宋朝廷中的主和派成员发生激烈冲突,数次得罪朝中权贵,也由此,造成陆游的仕途总是一波三折,呈现出比较明显的时任时免、时升时黜的特征,其一生仕履遍及浙、苏、赣、蜀、闽等地区。陆游两次履职江西,在宦赣期间创作出许多优秀诗作,前人对此也曾有过论述,例如陈小芒与李建明合著的《陆游宦赣诗文论略》一文,就对陆游宦赣时期创作的诗文进行了分析,并认为其真实记录了赣地的名胜与风情,具有一定的地域色彩[1]。遗憾的是,二人虽然对陆游宦赣诗歌中的地理书写有所提及,但是在其具体内容的论述方面尚有遗漏之处。此外,关于陆游宦赣诗歌中江西地域书写的价值意义,前人也还尚未做出系统全面的回答。针对以上问题进行论述,对进一步丰富陆游诗歌研究成果会有所裨益。
一、陆游宦赣诗歌的创作概况
乾道元年(1165),陆游四十一岁,该年七月,陆游改任通判隆兴军事,隆兴即现在的南昌。接到调任命令以后,陆游沿长江溯流而上,经金陵、阳山矶、雁翅浦、星子县而至吴城山小龙庙,正式进入江西。次年二月,陆游因“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的罪名,而被罢职免归[2]。于是,陆游取道陆路,经临川、玉山,出赣入浙,返回山阴定居。这是陆游第一次赴江西任职,在赣时间大约半年有余,在首次宦赣期间,陆游共创作了19首诗歌,即从《剑南诗稿》卷一中的《望江道中》起,到《重五同尹少稷观江中竞渡》为止。
十五年后,即淳熙六年(1179),五十五岁的陆游,再次得旨,被改除朝请郎,提举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开始他的第二段宦赣生涯。该年十二月,陆游到抚州任职,一年后,淳熙七年十一月,陆游“奉诏诣行在所”[3], 在泛江东归的路上,被给事中赵汝愚弹劾,随后奉祠返乡。陆游第二次宦赣时长大约一年,其间共创作诗歌173首,即从《剑南诗稿》卷十一中的《月岩》始,到卷十三中的《乾封驿早行》为止。纵观陆游两次宦赣时期所创作的诗歌,其题材主要有以下几类(见表1)。
表1 陆游宦赣诗歌中的题材统计情况
根据表1,可以看到,在两次宦赣时期,陆游都有游览赏景的经历,从而都曾有专门歌咏江西美景的诗篇,并且在各时期的诗歌总量中还占有不少的比例。此外,在一些其他类型题材的诗歌中,陆游同样也对江西的自然景象与人文风光进行适当的记录与描绘,它们一起构成了陆游宦赣诗歌中丰富多彩的江西地域书写内容。
二、陆游宦赣诗歌中江西地域书写的具体内涵
地域书写,即指文学作品中对某一特定地域或者地方的描写,其内容主要包括两部分:一是对当地自然环境的书写,二是对当地人文环境的书写。陆游宦赣时期所创作的诗歌作品,也存在着大量有关江西地区的地域书写,不仅有对赣地自然风光的描写吟咏,也有对江西人文景观的观赏书写。
(一)对赣地自然风光的描写吟咏
江西位于我国东南地区,长江中下游南岸,这里山河壮丽,四季分明,动植物资源丰富,拥有着众多美丽迷人的自然风光。唐代著名才子王勃曾在《滕王阁序》中称赞此地“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4]。宋代大文豪苏轼泛舟赣江,领略赣地风光之时,也不禁赞叹道:“江西山水真吾邦。”[5]而陆游在其宦赣诗歌中也对江西秀美的自然风光进行了大量的描绘与吟咏,将江西的四时节气与山水景色以文学形象的方式生动展现在读者的眼前。
首先,对江西四时气候风光的精心描绘。陆游一生两次履职江西,一共在江西生活了将近两年的时光,虽然在赣时间比较有限,但陆游仍圆满经历了江西地区一年四季的气候变迁,亲眼目睹了这里的四时景象,并且将这四时之景都融入自己的诗歌中,从而描绘出一幅幅江西地域的四时风景画。以江西冬景为例,陆游初次宦赣时,就曾对南昌的冬景进行过描绘:“豫章濒大江,气候颇不令。孟冬风薄人,十室八九病。外寒客肺胃,下湿攻脚胫。俗巫医不艺,呜呼安托命。”(《病中作》)在该诗中,诗人着重指明了南昌冬季湿冷的气候特征,一个“薄”字点明了冬季寒风的凶猛强势。而在陆游第二次宦赣期间,其同样对江西地区的冬景有所书写,《弋阳道中遇大雪》便是一例。该诗是陆游淳熙六年冬天赴抚州任职时于弋阳所作。诗中,诗人对弋阳冬季的雪景进行了精彩描绘。开头一句“大雪塞空迷远近”,开门见山地直接点明风雪之大之密,乃至于令人迷失了行路的方向。接着,诗人继续吟唱道:“壮哉组练从天来,人间有此堂堂阵!”风雪满天,如同条条白练从空中落下,一个“壮”字凸显出雪花从天而降时的浩大声势,令人不免联想到军队列伍布阵的雄伟风姿。其后,“夜听簌簌窗纸鸣,恰似铁马相磨声”更从听觉上叙写风雪的强盛凶猛,将风雪击打窗纸的声音比喻为金戈铁马的撞击声,意境宏大,令人印象深刻。此外,在《拟岘台观雪》一诗中,陆游同样对江西雪景进行了精彩描绘。拟岘台位于抚州城东的抚河之畔。《光绪抚州府志》卷三《地理志》记载:“其东峰旧为卸盐之场,故名盐步岭,旧有门曰清风门,上有阁,前有台临溪,曰拟岘台,曾文定公记之。”[6]128又卷九《地理志》记载:“拟岘台,在城东隅。宋嘉佑二年,州守裴材建,曾巩记。政和元年,州守狄明远重修,谢逸记。”[6]360陆游在淳熙六年十二月到达抚州,出任提举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一职。次年正月,陆游登临拟岘台,观赏雪景,作该诗。在诗中,陆游以“山川灭没雪作海,乱坠天花自成态”来描绘风雪之盛,并且吟唱道:“芦摧苇折号饥鸿,欲傅粉墨无良工。摩挲东绢三叹息,收入放翁诗卷中。”由此表达出对漫天雪花的深深怜爱之情。
除了对冬季雪景的描写,陆游还在宦赣诗歌中叙写了江西地区其他季节的气候景色。“霏霏春雨细如丝,正是春寒欺客时。”初春的江西,淫雨霏霏,寒意犹存,在这乍暖还寒的时节,生命的交替仍在继续。“楼前新涨绿三尺,墙外尚余红几枝。”在春雨的滋润下,池水新涨了数尺,墙外的红梅却所剩无几。这是陆游在《雨中遣怀》中所记录的抚州初春景色。再者,陆游初次宦赣时,也曾对临川的春景进行过描写。“百卉千花了不存,堕溪飞絮看无痕。……日落啼鸦随野祭,雨余荒蔓上颓垣。”(《寒食临川道中》)“三月三日天气新,临川道中愁杀人。纤纤女手桑叶绿,漠漠客舍桐花春。”(《上巳临川道中》)此外,陆游对江西地区的夏景与秋景同样有所关注。其在《初夏》中有云:“百叶盆榴照眼明,桐阴初密暑犹清。深深帘幕度香缕,寂寂房栊闻燕声。”夏日阳光明媚光亮,照射在盆栽石榴上,分外耀眼。桐树枝叶繁茂,遮蔽日光,给人带来沁透的清凉。缕缕幽香穿过层层帘幕而出,燕子啼声在房栊内传响。诗人将初夏时节的美好景象一一写出,令人心怡。在其他一些诗歌中,诗人也对夏日风光有所叙述:“江南五月暑犹薄,梅子正黄风雨恶。”(《数日诉牒苦多惫甚戏作》)“露草烟芜与砌平,群蛙得意乱疏更。”(《薙庭草》)“病久一春稀见蝶,雨多六月始闻蝉。”(《雨后露坐小酌》)同样,在陆游宦赣诗歌中,也有不少关于江西地区秋景的书写。“露浓惊鹤梦,月冷伴蛩愁。”(《秋夜》)“七月江边暑已微,虚帘卧看雨霏霏。凄凉蛩伴草根语,憔悴鹊从天上归。”(《秋日小雨有感》)“黄落梧桐覆井床,莎根日夜泣寒蟹。”(《秋思》)“津亭徙倚客衣单,秋尽江南亦已寒。雁翅不棼疏雨湿,枫林初染早霞丹。”(《视陂至崇仁村落》)
其次,对江西山水景色的吟咏书写。陆游在其宦赣诗歌中不仅描绘了江西的四时节气风光,同时也对江西地区的山水景观进行了吟咏书写,从而将江西的秀美山水景色呈现在读者的眼前,令人神往。试看其《冒雨登拟岘台观江涨》:
雨气昏千嶂,江声撼万家。
云翻一天墨,浪蹴半空花。
喷薄侵虚阁,低昂泛断槎。
壮游思夙昔,乘醉下三巴。
拟岘台位于江西抚州城东。该诗是淳熙七年五月,陆游于抚州所作。这一年仲夏,抚州小旱,陆游曾为民祈雨,最终天降大雨,缓解了旱情,陆游有作《仲夏小旱方致祷忽大雨连日江水为涨喜而有作》和《冒雨登拟岘台观江涨》两首诗歌来加以记述。据学者考证,诗歌中所提及的江水应是汝水[7]。《雍正江西通志》卷十《山川》记载:“汝水,在府城东门外。源出广昌伏村血木岭,流至建昌府为盱,合新城诸水,流二百里,至良安峡入临川境为汝,合宜黄、崇仁二县水,流至南昌界,合豫章水入鄱阳湖。”[8]在这首五律中,诗人重点描绘了江水大涨之时的磅礴景象。首联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连日大雨瓢泼,导致江水暴涨,以至于江声滚滚,撼动万家,从听觉上写出了江水的雄宏壮丽。颔联与颈联则主要从视觉上描写江水的壮丽之姿。激涌的江水翻腾上下,如同墨染的云海,时而溅起,在半空中绽放朵朵浪花。喷薄而出时,仿佛要冲毁台阁;低昂回旋时,似乎将折断舟筏。总体而言,通过诗人的精心描绘,江水奔腾的灵动之美与磅礴气势皆跃然纸上。而在《仲夏小旱方致祷忽大雨连日江水为涨喜而有作》中,诗人同样对汝水的壮丽风景进行书写:“翠麓青林吞欲尽,恶风白浪战方酣,江翻龟窟连云泽,雷挟龙腥起雪潭。”而除却对江水景色的书写,陆游也对江西的名山喜爱不已。其在《游疏山》中曾言:“江西山水增怪奇,疏山之名旧所知。”以此表达自己对疏山的憧憬与喜爱。疏山,《光绪抚州府志》卷四《地理志》记载其“在(金溪)县西十三都,距城五十里,濒大溪。层累而上,磴道百级,内多楼台,雕甍绮疏,与翠岫苍崖荫映”[6]163。此外,在该诗中,陆游对疏山的人文典故以及自然风光也有所描绘:“惜哉不见侏儒师,尚想薪水俱空时。寺门欲近山若拆,老树苍崖含古色。”侏儒师疑指何仙舟,寺门应指疏山寺。《雍正江西通志》卷十《山川》记载:“疏山,……唐大中时,何仙舟弃官读书于此,有钓台书屋,因号书山。后为白云禅师道场,南唐改今名。”[8]445
(二)对江西人文景观的书写
人文景观,又称“文化景观”,是古代人类的社会活动遗迹和现代人类社会文化活动的形态。具体而言,包括园林建筑、民俗宗教、文体娱乐等。江西自古便有“吴头楚尾,粤户闽庭”之称,而处于不同文化圈交合地带的江西,通过不断吮吸各种文化养料,茁壮成长,为自身衍生出丰富灿烂的人文景观资源。而在陆游的宦赣生涯中,这些多姿多彩的人文景观同江西秀美的自然风光一样,引起了陆游的关注,触发了他的诗情,成为了他笔下吟咏书写的对象,为他宦赣诗歌中的江西地域书写增添了新的内涵。总体看来,陆游在其宦赣诗歌中不仅描摹吟咏了江西地区的许多人文建筑景观,还对当地的民风民俗进行了记录。此外,宦赣期间,陆游还结交了江西当地的一些名士,并在自己的宦赣诗歌中叙写了他们当时的交游情况,以及陆游对这些人的赞誉之情。
首先,对人文建筑的描摹。陆游宦赣期间曾多次到访当地的名胜古迹,登临送目,观赏美景。上文中多次提到的拟岘台就是陆游在抚州任职时常去的一个景点,在其留下的宦赣诗歌中,与拟岘台有关的诗篇高达八首之多。在这些诗篇中,陆游或赞美拟岘台高大雄伟的气势:“高城断处阁横空,目力虽穷兴未穷。”(《雨后独登拟岘台》)“翠阜围平野,朱楼压缭墙。”(《登拟岘》)“层台缥缈压城,倚杖来观浩荡春。”(《登拟岘台》)或描写登台所见的美景:“行人呼晚渡,幼妇浣秋衣。霜树欹危堞,风鸦满落晖。”(《别张教授归独登拟岘》)“风回半汀雁,云护一天霜。”(《登拟岘》)“燕子争泥朱槛外,人家晒网绿洲中。”(《雨后独登拟岘台》)此外,江西自古以来作为佛、道两教的开源播流之地,其区域内的宗教建筑景观也十分丰富,龙虎山天师府、西山万寿宫、庐山东林寺、青原山净居寺、云山真如寺、九江能仁寺等都是享誉全国的著名寺观。在陆游的宦赣诗歌中,也有不少涉及描写宗教建筑景观的诗篇。如《宿黄仙观兵火焚荡之余惟一殿突兀犹在黄仙盖与许旌阳同时飞升者》:
拔宅翛然上碧虚,神仙岂亦爱吾庐?
重门不改云山色,古殿犹存劫火余。
翠木萧森高蔽日,黄冠贫窭自畦蔬。
残年安得长来此,一碗松肪读《隐书》。
该诗是淳熙七年十月陆游于高安所作。黄仙观,据《大清一统志》卷二五一记载:“玉晨观,在高安县东七里,晋黄仁览朝斗炼丹淬剑之地,俗呼黄仙观。”[9]《宋史·高宗本纪》云:“绍兴元年……二月,李成党邵友犯筠州,守臣王庭秀弃城去。……三月……庚戌,张俊、杨沂中复击马进于筠河,败之复筠州。”[2 ]475筠州即瑞州,高安的古称,诗题中所云“兵火焚荡”即指此事。黄仙观在这次战乱中遭遇损毁,一直未能得到恢复,陆游观赏时所见应是黄仙观的残迹。在该诗中,诗人详细描绘了历经劫火之后的黄仙观样貌,一句 “拔宅翛然上碧虚”凸显道观高耸挺拔的威严气势。虽然历经战火,但道观依旧门色未改,绿树参天,年老的黄冠道士们自种菜蔬,悠然度日。环境之静雅,生活之闲适,不免也让诗人心动,隐意丛生。而在另一首诗歌《小憩前平院戏书触目》中,诗人对前坪院这一佛寺建筑也有所描绘:“道边小寺名前平,残僧二三屋半倾。旁分千畦画楸局,正对一山横翠屏。修纤弱蔓上幽援,坚瘦稚柏当前荣。稻秧正青白鹭下,桑椹烂紫黄鹂鸣。”据《光绪抚州府志》卷二十《建置志》的记载,前坪寺在长宁乡[6]646。在这首诗中,诗人主要对前坪院的自然环境进行了精心刻画,凸显了佛寺的清幽之美。此外,在《剑池》《丹井》《偃松》等诗篇中,诗人对剑池、丹井、偃松亭等人文建筑景观也有所吟咏书写。
其次,对人情民俗的观察刻画。如果说,对江西人文建筑的描摹是陆游宦赣诗歌中江西人文景观书写之首要内容的话,那么,对江西民众生活样貌以及节庆风俗的记录描绘,则是陆游宦赣诗歌中江西人文景观书写的另一项重要内容。换言之,陆游在赣期间,不仅喜爱外出游览江西的楼台景观,同时他也时常留意着江西百姓的生活情况,细心观察,并将他们的生活场景融入自己的诗歌当中。试看其在《丰城高安之间憩民家景趣幽邃为之慨然怀归》一诗中对农家生活样貌的书写:“数家聚云根,细路入丛薄。溅溅石渠水,来往一略约。有无邻里通,笑语妇子乐。浊醪时相就,青蔬缺盐酪。日暮归闭门,绩火星煜爚。先期毕租税,老不入城郭。”诗人不仅描绘出农家恬静美好的生活样貌,更强调了农民们对农村闲适生活的钟情与喜爱。诗人更在诗歌末尾发出“嗟予独何事,早插红尘脚”的感慨,以表达自身对农家生活的心羡之情。此外,在其他一些诗篇中,同样有对民众日常生活的书写。例如:“日薄人家晒蚕子,雨余山客买鱼苗。”(《初夏道中》)“四郊农事兴,老稚迭歌舞。相呼长沮耕,分喜樊迟圃。”(《春雨》)“驾犁双犊健,鬻茧一村香。”(《金谿道中》)“空村避水无鸡犬,茆舍夜深萤火满。”(《大雨逾旬既止复作江遂大涨》)此外,除了对日常生活的书写,陆游还对江西百姓的节日民俗有所刻画。例如,陆游在《重五同尹少稷观江中竞渡》一诗中,就有对端午赛龙舟民俗的书写:“楚人遗俗阅千年,箫鼓喧呼斗画船。风浪如山鲛鳄横,何心此地更争先。”据学者考证,该诗应是陆游归乡途中,在怀玉山所作,诗题中的江应指信江,即上饶溪[8]。陆游在诗中首先对这一民俗的来源以及存在时间进行了交代,其后刻画了民众赛龙舟时的热闹场面,以及江上的风浪之险。
最后,与地方名士的交游书写。江西不仅有着秀丽的风光,同时也是人才荟萃的场所。正如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所吟唱的一般,这里人杰地灵,群英辈出。而这恰恰正为身为外来才子的陆游提供了充足丰富的交友机遇。在陆游现存的宦赣诗歌中,就有不少篇章记录了陆游与江西本地官员士子、宗教人士的交游情况。例如:《别杨秀才》一诗就记录了诗人与友人的分别场景:“岁暮江头又语离,淡烟衰草不胜悲。俗人愦愦宁知子,心事悠悠欲语谁?灯暗想倾浇闷酒,路长应和赠行诗。人生但要身强健,一笑相从自有时。”此诗是淳熙七年十一月陆游奉命诣临安临别抚州时所作。日暮江头,衰草淡烟,一片凄凉景象,就在此种环境中,诗人与友人饮酒作别,作诗留恋,愈显悲伤气氛。而诗歌结尾处的一句临别叮嘱,稍稍舒缓了这种压抑消极的氛围,也凸显了诗人与友人之间的深厚情谊。《与黎道士小饮偶言及曾文清公慨然有感》一诗同样也是反映陆游与江西人士交游情谊的诗篇。“黎道士,名道华,字师侯,临川人。出家祥符观。曾受《春秋》于邓名世,学诗于谢逸。与曾季狸、僧惠严号‘临川三隐’。自号颐庵。有诗集。”[7]315而根据该诗题目以及诗歌文本内容可知,该诗主要记录了陆游与黎道士小饮论诗的交游故事。在诗中,陆游对黎道士的诗歌水平还进行了评价:“君诗始惬病僧意,吾道难为俗人言。”另外,在《简黎道士》一诗中,陆游同样有书写自己与黎道士的交游往事:“道人昔是茶山客,病叟新为药市游。耆旧凋零谁晤语,篇章璀璨尚风流。”两句诗道尽诗人对友人的称赞,结尾一句“兰亭剡曲春光好,倘肯相从弄钓舟”更诉说着诗人自己对于结交良友的殷切渴望。除此以外,在《书李商叟秀才所藏曾文清诗卷后》《与高安刘丞游大愚观壁间两苏先生诗》《白干铺别傅用之主簿》《赠西山老人》等诗篇中同样也书写了陆游与江西人士的交游情谊。
三、陆游宦赣诗中江西地域书写的多元意义
首先,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在陆游宦赣时期创作的诗歌作品中,确实大量充盈着陆游自身对于江西大地自然美景和人文风情的记录与观察,这是诗人文学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对江西自然风光以及人文风情的书写,陆游成功地向读者展示了多姿多彩的江西风物,描绘了一幅幅精彩纷呈的江西风景图,从而发挥了一定的宣传介绍功能。恰如前人所言:“后世读者可以陆诗作为向导来领略江西山川城郭的景色和土地风物的形胜,亦可以将陆诗当成风景图或风俗画来欣赏,因为陆诗已将所经、所见、所闻、所感写入诗中,以此形成了一幅特色鲜明的异域行旅图。”[1]129故而,换言之,陆游宦赣诗中的江西地域书写正是以文字的形式将江西的地域形象建构了出来,从而为我们认识和品味江西的地域风采提供了一种文学上的途径,也为文学领域中江西地域形象的塑造积累了一定的经验。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陆游并非江西人,因此其宦赣诗歌中的江西地域书写无疑属于“外来者”维度的观照,若将其与江西本土文人文学作品中的江西形象加以对比分析,相信对于我们进一步认识和理解江西地域文化也会有所裨益。
其次,陆游宦赣诗歌中的江西地域书写也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江西地域景观的人文内涵,或者,我们也可以这样认为,经由陆游的文学性书写,其诗歌中的江西景观已不再只是单纯意义上的地理实体景观,而多了一层文学的色彩,多了一份文学的内涵,已经升华成为了一种文学地理景观。而作为一种文学地理景观,与普通景观相比,其人文底蕴无疑更加深厚。以陆游宦赣诗歌中经常歌咏的拟岘台这一景观为例,其作为抚州的一大标志性景观,在以陆游为代表的文人墨客的反复吟咏、书写中,已经不再只是静止单一的地理景观,随着文人们的不断重写、改写,拟岘台的文学形象也不断圆满丰富,其人文意义也在不断地拓展深化。例如:在王安石的笔下,拟岘台是“羊公千载得追攀”的德政精神象征[11]。在曾丰的眼中,拟岘台是家乡的象征,是自己寄托乡愁的场所:“占断江西景,临川拟岘台。今犹千里隔,我更几时回。”[12]而在陆游的诗歌中,拟岘台又被赋予了新的人文内涵,成为了诗人爱国情怀的展示舞台:“狂歌痛饮豪不除,更忆衔枚驰出塞。”(《拟岘台观雪》)》“中原未复泪横臆, 故里欲归身属官。”(《秋晚登拟岘望祥符观》)由此而言,陆游对江西自然以及人文景观的歌咏书写,其实也发挥了增强江西景观人文内涵的积极作用。
再者,陆游在描写江西大地的自然风光或者人文景观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叙写了他宦赣期间的生活状况以及精神状态。换言之,陆游宦赣诗中的江西地域书写其实也记录了他宦赣生涯中的许多日常故事,反映出了他当时内心中的种种情感波动。例如冬季赏雪时油然而生的对往昔峥嵘岁月的追忆之情、登临黄仙观时触景而发的归隐之情、观摩江西民生民风时悄然萌生的思乡之情,等等。这些情感与故事和地域书写紧密地缠绕糅合在一起,情、事、景三者高度统一。因此,通过分析陆游宦赣诗中的江西地域书写,也可以帮助我们还原陆游当时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态,了解他这一时期的生活经历与内心体验,从而有利于我们更加全面深入地认识陆游的宦赣经历以及其宦赣诗歌创作。
最后,陆游宦赣诗歌中的地域书写,其实也是对“江山之助”这一传统文论观点的又一次文本印证,再一次向我们展示了文学与地理之间的紧密联系。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曾云:“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然屈平所以能洞鉴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13]695又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并驱矣。”[13]494以此表示其对文学创作与地理环境之间紧密联系的肯定。现代学者曾大兴也支持这一观点,并且进一步补充道:“地貌、生物和水文都能触发诗人的灵感,驱动诗人的神思,成为文学创作的一个基本推力。”[14]即强调在肯定自然环境对文学创作的刺激功能的同时,也不忽视人文环境的诱发性影响。而这一文论观点在陆游的宦赣诗歌中也得到了印证。古往今来,曾有无数文人墨客亲临江西,在江西秀美山水和人文风光的陶冶与刺激之下,写出了诸多反映江西风土人情的文学篇章。而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知道,陆游的宦赣诗歌无疑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虽然陆游的任职江西带有贬谪的色彩,但陆游对江西这一被贬之地并没有厌恶与反感。他多次登临江西山水,造访赣地名胜,与江西本地文人积极交游,而就在这些接触与交往之中,陆游创作了众多的宦赣诗歌,以诗人的笔触为我们描绘了他自己眼中的江西大地。可以说,江西的地域风光既触发了诗人的灵感,促使他创作了如此众多的诗歌,同时也为他的宦赣诗歌提供了丰富的地理素材,成为他诗歌中地域书写的重要内容。从这一层面而言,陆游的宦赣诗歌以及其中丰富的地域书写,也再一次向我们展示了文学与地理之间的深厚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