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宫调声情说解读
2020-10-16薄克礼
薄克礼
宫调声情一说源自燕南芝庵的《唱论》,他将所列17种宫调的声情逐一说明,但很显然,由于散曲仅流传12宫调,杂剧仅有9宫调,故其所录可能传自梨园或承继了上一时代的说法,可惜现有资料有限,已经无法确切地肯定其说之来源。《唱论》中说:
大凡声音,各应于律吕,分于六宫十一调,共计十七宫调:
仙吕调唱,清新绵邈。南吕宫唱,感叹伤悲。中吕宫唱,高下闪赚。黄钟宫唱,富贵缠绵。正宫唱,惆怅雄壮。道宫唱,飘逸清幽。大石唱,风流蕴藉。小石唱,旖旎妩媚。高平唱,条物滉漾。般涉唱,拾掇坑堑。歇指唱,急并虚歇。商角唱,悲伤婉转。双调唱,健捷激袅。商调唱,凄怆怨慕。角调唱,呜咽悠扬。宫调唱,典雅沉重,越调唱,陶写冷笑。
关于宫调声情问题,论者众多,但观点并不一致,甚至有很多人怀疑此种说法是否成立,故生出多种揣测。这其实是没有什么必要的。现解读如下:
一、宫调声情自古有之,实乃音乐的特质
虽然宫调名称之确立较晚,但古人早已清楚地认识到音声及所要表达的感情之间的关系,并记录得十分详细。《礼记·乐记》第十九中说:
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①《礼记》卷十一,汉郑玄注,乾隆版唐陆德明音义刻本,第9-10页。
其卷十一之《师乙篇》中又载子赣向师乙问乐如何各有所宜,师乙曰:
爱者,宜歌《商》,温良而能断者,宜歌《齐》……故商者,五帝之遗声也。宽而静,柔而正者,宜歌《颂》;广大而静,疏达而信者,宜歌《大雅》;恭俭而好礼者,宜歌《小雅》;正直而静,廉而谦者,宜歌《风》;肆直而兹爱,商之遗声也,商人识之,故谓之商。齐者,三代之遗声也,齐人识之,故谓之齐。明乎《商》之音者,临事而屡断。明乎《齐》之音者,见利而让。临事而屡断,勇也;见利而让,义也。有勇有义,非歌孰能保此?②《礼记》卷十一,汉郑玄注,乾隆版唐陆德明音义刻本,第36-37页。
《礼记》所载,虽未涉宫调,但其声情均与宫调关联紧密。《周礼》三大祭之律之所以不同,就在于各律所代表的声情并不一致,《郑》《卫》之所以被称为靡靡之音,其根源就在所用为下徵之律。再如《史记·刺客传》中所载荆柯刺秦故事,荆柯临行,与燕太子丹别于易水,“高渐离击筑,荆柯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①司马迁:《史记·刺客传》,见《二十五史》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年版,第284页。王骥德:《曲律·论宫调》,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四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03页。②王骥德:《曲律·论宫调》,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四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03页。③臧晋叔:《元曲选》第一册,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47-148页。这都足以证明宫调与声情的密切关系自古就很紧密。故岂能认为元曲宫调不代表声情呢?
二、宫调声情说对元人作品影响很大
在宫调声情问题持反对意见者中,前辈学者、著名音乐史家杨荫浏老的观点最具代表性,其所著《中国古代音乐史稿》认为元人宫调以感情分类是不合理的,也没有实际的价值,他先是根据元杂剧的内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第一,我们可以说,那种理论对元《杂剧》作家,并没有起多大的影响。
第二,关于那些所谓配合感情内容的宫调,元《杂剧》作家,也并没有束手束脚,受那种理论框框的支配。
……
第三,《杂剧》一折,由前而后,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主角所须要表达的感情,并不是单一不变的。②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下册,人民音乐出版社2004年版,第577-579页。
很显然,杨荫浏老可能忽视了古人对宫调声情的记述。同时,杨老所说这种理论对元杂剧作家并没有起多大的影响,且没有受那种理论的支配,是不符合元人实际的。
理由之一:从《唱论》的总体内容看,这是一部关于古代声乐理论的专门著作,而且芝庵肯定是当行之中的高手,否则,整部书所述内容中之演唱的诸多讲究是不会那么详细、具体的。
理由之二:宫调声情说自芝庵《唱论》而后,《中原音韵》《太和正音谱》《元曲选》《曲藻》等书都毫无例外地承袭下来,足以说明周德清、朱权、臧晋叔、王世贞等人对此说的充分肯定。而毫无疑问的是,上述四人都是曲学大家。至如明人王骥德,亦为曲学宗师,虽其言“今正宫曰惆怅雄壮,近浊;越调陶写冷笑,近清;似矣。独无射之黄钟,是清律也,而曰富贵缠绵,又近浊声,殊不可解。”①司马迁:《史记·刺客传》,见《二十五史》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年版,第284页。王骥德:《曲律·论宫调》,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四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03页。②王骥德:《曲律·论宫调》,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四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03页。③臧晋叔:《元曲选》第一册,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47-148页。然他却认为“此其法本之古之歌诗,而今不得悖也”。②
理由之三:如果宫调对元曲作家没有影响的话,元人作品无论杂剧还是散曲为什么还要都标注宫调呢?难道元人都喜欢多此一举吗?我们看关汉卿杂剧《钱大尹智宠谢天香》之第二折有这样的对白:
钱大尹云:张千,将酒来,我吃一杯,教谢天香唱一曲调咱。
正旦云:告宫调。
钱大尹云:商角调。
正旦云:告曲子名。
钱大尹云:【定风波】。
正旦唱: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事事……③
虽说这里谢天香唱的是词,但很显然,宫调在当时是具有实际效用的。因为只有清楚用何宫调,乐工才能调整乐器的调高,歌者也才能按照乐工所调之调配合演唱,这是通行的规律。否则,不惟关汉卿多此一举,就连身为上厅行首的歌者谢天香更无此一问了。
理由之四:事实上,宫调声情之说对元人的影响极深,他们非但没有束手束脚,对宫调的运用也十分灵活,且多能够符合宫调声情的要求,甚至说元人都在自觉地遵守这一规范。在《元杂剧乐谱研究与辑译》之“宫调分析”中,恩师刘崇德先生将元杂剧有谱可按、证明确实在当时曾搬演过的八十二种杂剧,依场次与所用宫调进行列表统计,得出的结果是令人振奋的:
这八十二种戏曲中第一折用【仙吕·点绛唇】套的有八十种。第四折用【双调·新水令】套的有五十四种,用【中吕·粉蝶儿】套的有十六种。这说明元杂剧在宫调场次安排上是有一定规律的,这应该是与每一种宫调的性质与作用有关。……元杂剧第一折为开场戏,对于以戏剧为情节的开端,于音乐为起调。而元朝人认为仙吕调的特征是“清新绵邈”,当然最适于第一折。第四折为末场戏,往往是戏剧的高潮所在,元朝人认为双调“健捷激袅”,也就是慷慨激昂,这种声调适于将人们的情绪引向高潮。另外元朝人又认为中吕调“高下闪赚”,也可以用于末场戏,即使人们在音乐的起伏变化不定中,不知不觉到了戏剧的结束,故而这两种宫调适于用在第四折。而《货郎担》第四折用【南吕·一枝花】套,是为其用“感叹伤悲”的情调作为尾声。《倩女离魂》第四折用【黄钟·醉花阴】套,是为了在剧末达到“富贵缠绵”的效果。这种特殊的处理也是符合剧情的需要的。一般看来,二、三场戏是情节的展开,随着剧情的复杂,其使用的宫调也多样化,所采用宫调当然也需视剧情的需要,或为“惆怅雄壮”,则用正宫;或为“陶写冷笑”,即用越调。这样看来,宫调在元杂剧中又是一种声腔程式。……元朝人对音乐的声情感受与后人有着相当的差距,但是元杂剧的每一种宫调在声腔上的差别,我们还是能够感受出来,如现在仍在昆曲中演唱的《东窗事犯》“扫秦”折,为【中吕·粉蝶儿】套;《货郎担》“女弹”折,为【南吕·一枝花】套;《单刀会》“刀会”折,为【双调·新水令】套,一旦搬演舞台歌场,其情声基调,犹斑斑可辨。
其实不惟中国传统音乐有宫调声情之说,西洋音乐理论也有此主张。为此,在《燕乐新说》下编《曲乐今证》之“南北曲乐的音乐特征”一节中,崇德师又绘表将丰子恺、缪天瑞等人著作中关于乐调声情的描述进行了比照,同时指明对于乐调的感受,不同民族、文化背景,甚至时代不同,都会有所差异,所以我们不能体会元人的声情也是很自然的事。现将该表复制如下①刘崇德:《燕乐新说》,黄山书社2003年版,第380-381页。:(见下页表)
当然,因为我们近些年对元曲的研究多停留在文本层面,可能体会不到元人的宫调声情,但对它的存在是不能断然加以否认的。因为这是科学,也是客观实在。
三、宫调声情被怀疑和误解的原因
在联系了《九宫大成谱》所存南北曲乐谱后,杨老又得出了如下结论:
联系了元《杂剧》的具体作品去看宫调问题,更可以看出古代歌词作家和曲调作者的值得称道之处。他们创作的乐曲没有受到定调、定调式的影响,在同一宫调中间,他们创作出许多不同调、不同调式的作品来;但他们却并没有因此而牺牲音乐形式上的前后逻辑关系——每一乐曲从头至尾总是前后一贯,有着很好的呼应关系的。他们是宫调的主人;他们既善于运用宫调,又善于充分发挥其文学和音乐上的表达能力,深刻而生动地反映现实的生活。他们善于活用宫调,为其写作的内容服务,而不是牺牲写作的内容,企图但凭宫调的形式来代替他们解决内容问题。……原来的宫调理论家们非但没有注意他们的这类实际经验,反而赋予宫调形式以它所没有的内容,从而为之蒙上一层神秘的外衣。他们的这类理论,我们应该视为糟粕而予以扬弃。……
调格雷特里柏辽兹丰子恺C大调高贵,天真庄重,但迟钝,冷漠正大、光明C小调#C调D大调d小调bE大调E大调e小调F大调F小调#F大调#f小调G大调g小调bA调A大调A小调bB大调B大调B小调壮烈阴暗,不甚响亮推推纳克单纯、朴素简明,但平凡、单调阴暗、戏剧性、激烈辉煌忧郁高贵且悲壮辉煌、有生气稍忧郁折中性最悲壮刺耳稍坚定战斗性、稍高贵稍悲壮华美、热闹、但平凡悲悼、平凡庄严、相当响亮、庄重华丽、壮丽、富贵稍平凡,断金属声强力、有精力不甚响亮,阴暗激烈华丽、锐利悲怆、响亮、锐利稍华丽、稍平凡忧愁、柔和、适度、响亮华美、华丽、活泼严肃、热衷响亮、强力辉煌、喜悦、温和悲哀、激烈牧歌风、朴素不快,但有精力粗暴粗杂、轻快田园风、愉快忧愁、害羞有力、有勇气华丽、活泼、热闹柔和的、庄重的、骑士的有光彩、温和、欢乐有爱情、有精神心愉快、华美雅致、欢喜的辉煌最朴素稍高贵、悲壮辉煌、诙谐天真烂漫华丽、典雅、喜悦柔和、适度、响亮、悲哀、稍高贵高贵不明朗高贵、响亮、辉煌粗野、不祥,激烈,非常响亮响亮、明朗朴素、单纯、悲哀高贵、且典雅、幽雅有精力粗野又阴暗,但强力有力、有光辉
现存的元《杂剧》的近千个曲调,都可据以说明古人对宫调的自由运用问题。除了在定调的高低方面,常有自由的伸缩之外,对调式的自由运用,表现在两方面:一方面是,同一套数中属于同一宫调之各曲,其结音常常互不相同——即调式互有不同;另一方面是属于同一宫调的同一曲牌在用于不同的套数时,其所使用的结音,常常互有不同。前者说明,在属于同一宫调的同一套数中,调式可以自由变化;后者说明,即使同一个曲牌,在不同的应用场合中,其调式也可以自由变化。……若把某些宫调形式理解为非倚靠它不能表达某种生活,或者只倚靠了它就自然能表达好某种生活的话,则宫调形式,在一方面,就将成为限制创作自由的一些框框,在另一方面,它就又将成为使人安于脱离生活的一种麻醉剂。这样的宫调理论,对于创作,只有坏处,绝无好处可言。它并不是反映过去劳动人民音乐创作的客观实际,它很可能,只是出于少数文人主观上的“想当然耳”。①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下册,人民音乐出版社2004年版,第583-585页。
这里大量引述杨老的观点,只是想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杨老的观点只适合《九宫大成谱》所存的一些已经昆化之元曲乐谱,并不完全适合元曲当时的实际情况。亦有如下几点理由:
其一,《九宫大成谱》中同一宫调的作品有调高、调式一致的,也有调高、调式并不相同的。
窃以为,能够保持一致的,应该是保留了元曲原貌的,因为作为艺术,总会有其一定的历史继承性,这一点是万不容忽视和否定的。如《九宫大成谱》卷七之【仙吕·八声甘州】①周祥钰等:《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卷七,第5-6页。周祥钰等:《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卷六,第23-28页。套曲,由【八声甘州】【混江龙】【醉中天】【后庭花煞】组成,其调高为bB,结音皆为“一”,既与仙吕的调高相同,结音也一致。再看其内容表现出来的声情:
【八声甘州】春光艳阳,正人意徊徨。花柳浓妆,西园堪赏,步莎茵喜吸笙簧。桃花烂漫游客醉,院宇深沉春昼长。见十九个粉蝶儿,巧笔难装。
【混江龙】一个不离栏槛,舞东风上下骋颠狂。一个恋着花蕊,一个映日寻芳。一个杨柳枝头吸晓露,一个杏花蕊上采清香。一个困歇在湖山上。一个迎风竹径,一个戏水在池塘。
【醉中天】一个搜尽风流相,一个逐定卖花郎,一个又被顽童唬得慌。一个在花下偷睛望,一个扇粉翅来寻伴当。一个绿杨枝上,见金莺不敢轻狂。
【后庭花煞】一个恋名园桃杏芳,一个怕晚天亭夜凉。一个舞昔日庄周梦,一个戏春风花草香。一个不成双,轻轻把翅儿展放,被翻身飞过宋家庄。
依《唱论》仙吕当“清新绵邈”,这里内容体现出的不正是此种情致吗?如果将崇德师《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校译》所翻译的乐谱试之歌喉,则音乐与辞情的配合或可更能说明这一问题。但必须承认,这样的曲子在《九宫大成谱》中已不占多数了。
而不一致者,肯定是受到了南曲不寻宫数调的影响,昆腔化之后,这种情况比比皆是。其同一曲牌中定调并不一致者确实很多,如【仙吕·点绛唇】曲,有的定为C调,有的定为D调。
同一宫调内套曲的结音亦确有不一致者,而且比重很大。如《九宫大成谱》卷六之【点绛唇】①周祥钰等:《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卷七,第5-6页。周祥钰等:《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卷六,第23-28页。套曲,由【点绛唇】【混江龙】【油葫芦】【天下乐】【哪吒令】【鹊踏枝】【寄生草】【又一体】【得胜乐】【醉中天】【后庭花】【青歌儿】【赚煞】组成,这几支曲子的结音分别是四、上、上、上、上、上、四、四、五、上、凡、上、上。现存能够演唱的昆曲乐谱中此种现象更不少见,如《纳书楹曲谱》续集卷二载关汉卿《单刀会》第三折【中吕·粉蝶儿】套曲,由【粉蝶儿】【醉春风】【十二月】【尧民歌】【石榴花】【幺篇】【上小楼】【幺篇】【煞尾】组成,虽有统一之定调F,但结音各异,分为上、上、(低音)尺、上、合、上、尺、上、上。然而,我们不难发现,这两个套曲中各曲子的结音虽然有些变化,但占主导地位的结音即主音却非常明显,皆为“上”字。《钦定曲谱·凡例》中说:
每曲字之多寡,音声高下,大都不出本宫本调,而填者之纵横见长,歌者之疾徐取巧,全在偷衬互犯,谱中不过成法大略耳。②王奕清等:《钦定曲谱·凡例》,上海扫叶山房,1924年殿本影印。
也就是说,元代套曲中结音的不同和调式的差异与填曲者和歌唱者大有关联,甚至与演奏者的关系非常紧密,是他们逞才显智炫技的重要手段。此说对我们理解《九宫大成谱》套曲中各曲子结音和调式不一致很有帮助,也能帮助我们了解元曲宫调变化的轨迹,并借此揭开元曲宫调的神秘面纱。当然,还有一点需要我们特别注意,在传统的民族乐理中,隶属同一宫调但结音有所不同也是正常现象,如前所言【仙吕·点绛唇】套曲,定调为C,而同宫系统本就有宫、商、角、徵、羽五种调式(此就五音体系而言,若七音则有七种调式),因此他们的结音虽有不同,但实际调高并没有变化。
且尚有调高不同者,如《九宫大成谱》载朱庭玉所撰【仙吕·点绛唇】《中秋月》套曲①周祥钰等:《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卷七,第1-2页。段安节:《乐府杂录》,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一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50页、55页。,共【点绛唇】【混江龙】【六么遍】【后庭花】【赚煞】五支曲子,其中前三支定调为D,后两支定调为F。再如天津昆曲研究会演出谱《千里送京娘》之【中吕·粉蝶儿】套,由【粉蝶儿】【山坡羊】【雁儿落】【泣颜回】【雁儿落】【楚江吟】【梁州第七】【滚绣球】【赏花时】【逍遥乐】【货郎儿五转】【雁儿落】【煞尾】组成,结音各异自不必提,其所用调高涉及到3个,分别为bB、E、D。
其二,同一宫调(套数)中出现不同调、调式的作品的原因,还在于《九宫大成谱》的编纂者在编定过程中将本就隶属于不同宫调,但曲牌名称相同的曲子混收到了一起。另外,如杨老所言“即使同一个曲牌,在不同的应用场合中,其调式也可以自由变化”,但这种变化因调高、调式的改变,其声情亦已改变了。
据夏庭芝《青楼集》载:
一分儿,姓王氏,京城角妓也。歌舞绝伦,聪慧无比。一日,丁指挥会才人刘士昌、程继善等于江乡园小饮。王氏佐樽。时有小姬歌《菊花会》南吕曲云:“红叶落火龙褪甲,青松枯怪蟒张牙”丁曰:“此【沉醉东风】首句也。王氏可足成之。”王氏应声曰……②夏庭芝:《青楼集》,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二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37页。
《青楼集》乃元代一百十几个城市妓女生活片段的实录,这里的记述非常明确地告诉我们,【沉醉东风】是按照南吕宫演唱的。但是,我们从周德清《中原音韵》中知道,【沉醉东风】一曲并不属于南吕,而是属于双调,但从古至今换调演唱或一曲多调的例子是不胜枚举的。唐段安节《乐府杂录》①周祥钰等:《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卷七,第1-2页。段安节:《乐府杂录》,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一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50页、55页。载:
贞元中有康昆仑,第一手。始遇长安大旱,诏移两市祈雨。及至天门街,市人广较胜负,及斗声乐。即街东有康昆仑琵琶最上,必谓街西无以敌也,遂请昆仑登彩楼,弹一曲新翻羽调六幺。其街西亦建一楼,东市大诮之。及昆仑度曲,西市楼上出一女郎,抱乐器,先云:“我亦弹此曲,兼移在枫香调中。”及下拨,声如雷,其妙入神。昆仑即惊骇,乃拜请为师。
此为移调演奏之范例,又记曰:
筚篥者,本龟兹国乐也,亦名悲栗,有类于笳。德宗朝有尉迟青,官至将军。大历中,幽州有王麻奴者,善此技,河北推为第一手,恃其艺居傲自负,戎师外莫敢轻易请者。时有从事姓卢,不记名,台拜入京,临歧把酒,请吹一曲相送。麻奴偃蹇,大以为不可。从事怒曰:“汝艺亦不足称。殊不知上国有尉迟将军,冠绝今古。”麻奴怒曰:“某此艺,海内岂有及者耶?今即往彼,定其优劣。”不数月,到京,访尉迟青所居在常乐坊,乃侧近僦居,日夕加意吹之。尉迟每经其门,如不闻。麻奴不平,乃求谒。见阍者不纳,厚赂之,方得见通。青即席地令坐,因于高般涉调中吹一曲勒部羝曲。曲终,汗浃其背。尉迟颔颐而已,谓曰:“此曲何必高般涉调,徒费许多气力也。”即自取银字管,于平般涉调吹之。麻奴涕泣愧谢,曰:“边鄙微人,偶学此艺,实谓无敌。今日幸闻天乐,方悟前非。”乃碎乐器,自是不复言音律也。
故在元曲,有一支曲牌分属二、三宫调者确有很多。《唱论》中就说【啄木儿】【女冠子】【抛球乐】【斗鹌鹑】【黄莺儿】【金盏儿】等为一曲入数调者①芝庵:《唱论》,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一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61页。。《元曲选》开头载《天台陶九成论曲》中亦有如下之记录:
黄钟宫:【柳叶儿】与仙吕出入,【贺圣朝】与中吕、商调出入,【山坡羊】与中吕出入,【挂金锁】【侍香金童】与商调出入,【女冠子】与大石出入,【随尾】与南吕通用,【随煞】仙吕、双调、越调通用。
正宫:【塞鸿秋】【满庭芳】【醉太平】与仙吕、中吕出入,【伴读书】【穷河西】【菩萨蛮】【脱布衫】【红绣鞋】【小梁州】【上小楼】【普天乐】【白鹤子】【快活三】【朝天子】【四边静】【喜春来】【剔银灯】【蔓青菜】【鲍老儿】【柳青娘】【道和】【十二月】【尧民歌】【蛮姑儿】【双鸳鸯】与中吕出入,【耍孩儿】本般涉调与中吕、双调出入,【转调货郎儿】与南吕出入,【啄木儿煞】与中吕出入,【煞尾】与中吕、南吕、大石出入,【收尾】与南吕、双调、越调出入。
仙吕宫:【六幺遍】【醉太平】【塞鸿秋】【满庭芳】与正宫、中吕出入,【怕春归】【货郎儿】【金殿喜重重】与正宫出入,【六幺序】【六幺令】与中吕出入,【村里迓鼓】【元和令】【上马娇】【游四门】【胜葫芦】【赏花时】【后庭花】【柳叶儿】【青哥儿】【凤鸾吟】【雁儿】【四季花】与商调出入,【寄生草】【清江引】【醉中天】【得胜乐】与双调出入,【三番玉楼人】与越调出入,【好观音】【归塞北】【青杏儿】与大石出入,【赚尾】与南吕出入,【随煞】与黄钟、双调、大石出入。
中吕宫:【哨遍】【墙头花】【麻婆子】【急曲子】【瑶台月】本般涉调,【贺胜朝】与黄钟、商调出入,【满庭芳】【塞鸿秋】【醉太平】与正宫、仙吕出入,【耍孩儿】与正宫、双调出入,【伴读书】【穷河西】【菩萨蛮】【脱布衫】【红绣鞋】【小梁州】【上小楼】【普天乐】【白鹤子】【快活三】【朝天子】【四边静】【喜春来】【剔银灯】【蔓菁菜】【鲍老儿】【柳青娘】【道和】【十二月】【尧民歌】【蛮姑儿】【双鸳鸯】【四换头】与正宫出入,【六幺遍】【六幺序】【六幺令】与仙吕出入,【干荷叶】与南吕出入,【水仙子】【乱柳叶】【镇江回】【风流体】【播海令】与双调出入,【古竹马】【鬼三台】与越调出入,【尾声】【煞】本般涉调,【啄木儿煞】与正宫出入,【隔尾】与南吕出入,【净瓶儿煞】与大石出入,【煞尾】与正宫、南吕、大石出入。
南吕宫:【转调货郎儿】与正宫出入,【干荷叶】与中吕出入,【侧砖儿】【竹枝歌】【金字经】【一机锦】【梧桐树】与反调出入,【随尾】与黄钟出入,【隔尾】与中吕出入,【收尾】与正宫、双调、越调出入,【煞尾】与正宫、中吕、大石出入。
双调:【四边静】【朝天子】【耍孩儿】与正宫、中吕出入,【青哥儿】与仙吕、商调出入,【寄生草】【小将军】【得胜乐】【清江引】与仙吕出入,【乱柳叶】【风流体】【镇江回】【播海令】与中吕出入,【侧砖儿】【竹枝歌】【玉娇枝】【金字经】【一机锦】【梧桐树】【水仙子】与南吕出入,【雁儿落】【得胜令】【春闺怨】【牡丹春】【大德歌】【玉抱肚】与商调出入,【随煞】与黄钟、仙吕、越调、大石出入,【收尾】与正宫、南吕、越调出入。
商调:【应天长】【黄莺儿】【垂丝钓】【盖天旗】【踏莎行】本商角调,【贺胜朝】与黄钟、仙吕出入,【挂金索】【侍香金童】与黄钟出入,【小梁州】与正宫、中吕出入,【青哥儿】与仙吕、双调出入,【村里迓鼓】【元和令】【上马娇】【游四门】【胜葫芦】【赏花时】【后庭花】【柳叶儿】【凤鸾吟】【雁儿】【四季花】与仙吕出入,【春闺怨】【雁儿落】【得胜令】【大德歌】【玉胞肚】与双调出入,【酒旗儿】与越调出入,【尾声】本商角调。
越调:【醉中天】【三番玉楼人】与仙吕出入,【鬼三台】与中吕出入,【古竹马】与南吕出入,【酒旗儿】与商调出入,【随煞】与黄钟、仙吕、双调、大石出入,【收尾】与正宫、南吕、双调出入。
大石调:【天上谣】【恼杀人】【伊州遍】本小石调,【女冠子】与黄钟出入,【好观音】【青杏儿】本小石调,【归塞北】与仙吕出入,【净瓶儿煞】与中吕出入,【随煞】与黄钟、仙吕、双调、越调出入。
此外,曲牌名同但在各宫调中实际上并不相同的曲子,这里标注得也十分清晰。
正宫:【端正好】与仙吕不同。
仙吕:【祆神急】与双调不同,【上京马】与商调不同。
中吕:【醉春风】与双调不同,【斗鹌鹑】与越调不同,【红芍药】与中(南)吕不同。
南吕:【红芍药】与中吕不同。
双调:【醉春风】与中吕不同,【祆神急】与仙吕不同。
商调:【上京马】与仙吕不同。
越调:【斗鹌鹑】与中吕不同。
虽然周德清《中原音韵》将其简化,但我们仍能从中看出当时宫调的具体使用情况,焉能以此来否认宫调的实际功用呢?
其三,明人虽然感受到昆曲大盛给北曲带来的影响,但依然没有否认宫调的作用。前曾言王骥德《曲律》称“无射之黄钟,是清律也,而曰富贵缠绵,又近浊声,殊不可解”,但王氏很尊重当时也尊重元人的实际,所以他认为“而今不得悖也”。王骥德为明中晚期人,这说明时人虽对北曲宫调声情有所不解,也不敢随意违背。在论宫调时他还说:
吴人祝希哲谓:数十年前接待宾客,尚有语及宫调者,今绝无之。由希哲而今,又不止数十年矣。
祝希哲(1460—1526),即祝枝山,苏州人,明代著名的书法家、文学家,他生活在天顺至嘉靖年间,正是明中叶,王骥德在这里借他的话明确指出明中期宫调是客观存在的。同时认为当时北曲作家对宫调也是凛然遵守、不敢随意逾越的。
北之歌也,必和以弦索,曲不入律,则与弦索相戾;故作北曲者,每凛凛遵其型范,至今不废。①王骥德:《曲律·宫调》,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四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04页。
通过上述分析解剖,我们认为杨老这番话中对宫调声情说所持的完全否定的态度,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况杨老认为“这样的宫调理论,对于创作,只有坏处,绝无好处可言”,则更是片面化、绝对化了。实在地讲,宫调是形式,声情尤其这“情”是内容,更好地运用宫调在音乐表达上的作用,肯定更有助于内容和形式的统一,二者相得益彰,会使作品更加完美。更何况作为曲体的元曲,以音乐和演唱见长,其表达声情怎么可能脱离其赖以生存的宫调呢?若只问情感内容,不顾及宫调,干脆我们就把元曲看作戏剧,戏曲之名休得再提。
四、结语
从现有文献可以看出,元曲宫调并非单纯地用于曲牌的分类,它有实际的价值存在,而且当时对宫调非常讲究,否则对乐律如此精通的芝庵怎么能言之凿凿?其后世的曲家亦深信不移呢?至如其被视作分类标准之因其实非常简单,其关键在于今存《九宫大成谱》多为昆化之谱,其沿用元之宫调名称,但实际上更多地运用了工尺七调,中间所历之变化及成因难得其详,杨荫浏老误解也是必然的,其实工尺七调也是有声情存在的,如果《九宫大成谱》的编纂者一开始就代之以工尺七调,就没有误解的问题了。可见周祥钰等人保存元曲固有风貌之好意,反而使宫调声情问题复杂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