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驻军19年，美国这次真要撤？

南方周末记者　施璇

这是2018年8月7日在阿富汗卢格尔省拍摄的美军资料照片。　新华社　❘　路透　❘图

★从实践的角度来看，仅用两个月就撤除19年来搭建的军事存在，也实在是太不现实。安全撤退，关停基地，销毁或转移敏感军事设备，都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并在充足的时间内才能完成，毫无疑问，军方对于仓促撤兵的想法绝不会待见。

“美国一旦从阿富汗撤出，必然会有其他势力进入，这会不会影响到美国的根本利益，也是它需要深刻考虑的。”

2020年10月7日，在美国大选副总统辩论开始前的几小时，特朗普毫无征兆地发布推文表示，希望在年底之前，让美军全面撤出阿富汗。

“我们应该让仍在阿富汗服役的剩下的一小部分男女士兵们在圣诞节之前回家！”特朗普写道。

19年前的10月7日，作为对9·11恐怖袭击事件的报复，美军正式出兵阿富汗。至今为止，阿富汗战争已成为美国有史以来历时最久的战争。

早在2011年，特朗普就开始在推特上发表对于结束阿富汗战争的言论。“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撤军回家”和“重振美国”是他经常使用的话语。就任总统后，特朗普也多次表态，希望美军早些从中东“荒谬且无休止的战争”中脱身。随着其本次任期接近终结，特朗普突然加快了美军撤出阿富汗的实际行动。

2020年2月，在特朗普推动下，美国和阿富汗塔利班于卡塔尔首都多哈签署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和平协议，就美军部署问题，达成两大前所未有的进展：首先在135天内，驻阿美军从1.3万减少至8600名；此后，如果塔利班能够遵守反恐协议，即不为基地组织等其他恐怖组织攻击西方国家提供庇护，美军就会在2021年5月之前全面撤离阿富汗。

2020年总统大选已进入最后的角力阶段，外媒认为，特朗普在距离大选还有26天的时间点，作出这样的表态，是想转移大众对于他在新冠疫情和种族冲突等国内问题上处理不力的批评，从推动外交政策上寻求赢面。

中国军事专家凌寒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在大选的关键时刻，特朗普此番举动意在抓住最后时机拉选票。

“19年够了”

就在特朗普发布“撤军”推文当天，美国白宫安全顾问罗伯特·奥布莱恩在拉斯维加斯内华达大学发表演讲，细数特朗普在阿富汗减军成绩。“特朗普总统上台的时候，阿富汗还有超过10000名美国大兵，”他说，“但今天，这个数量仅剩5000，明年这一数量将继续削减至2500人。”

显然，相比白宫安全顾问公开演讲的在阿美军计划，特朗普的推特发言“走得更远”。

负责美国在阿富汗行动的美中央司令部和五角大楼目前无任何回应。一般来说，美国在阿富汗的军事力量或其它重大战略调整，都会由政府和军事领导人协调一致后，才公开对外发布。

2001年“9·11”恐怖袭击发生后，打击恐怖主义成为北约的重点任务。同年12月10日，在阿富汗政府的请求和联合国的部署下，由北约领导的国际安全援助部队被派遣至阿富汗，并逐渐分担起驻阿美军的反恐任务。自那之后，北约和美国在阿富汗并肩作战19年。

2020年10月8日，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在一场新闻发布会上再次重申了立场，即只有在条件成熟时，北约才会结束在阿富汗的行动。

“我们当时决定一起进入阿富汗，也将共同调整未来的行动变化。如果时机正确，我们会一起撤退。”他谈道，“北约及其盟友会视情况作出决定，因为我们都认为在阿富汗的未来上仔细谋划非常重要，保护阿富汗的长期安全符合联盟利益。”

斯托尔滕贝格的这段话透露出，特朗普前一日的突然发言，并不在北约的意料之中，也间接对后者马上撤军的说辞表示了不认同。

从实践的角度来看，仅用两个月就撤除19年来搭建的军事存在，也实在是太不现实。

但在发布推文后的当晚，特朗普告诉福克斯商业频道，年底之前会带所有阿富汗美军回家，“19年够了。美军在阿富汗做的事就像警察，好吗？　而不是军队。”他说道。第二天上午，白宫的推特官方账号发布了相同消息，似乎在对特朗普的发言进行证实，“我们在阿富汗的部队年底之前就要回家了。”

据美联社消息，多位政府官员都表示，没有正式收到“年底撤兵”的信息。

“太荒唐了，现在已经10月份了，年底撤兵根本无法完成。”在新美国安全中心担任研究员的杰森·邓普西曾在阿富汗服役，他对《卫报》说，“做做表面功夫撤离是可以的，但美国还在阿富汗有非常大量的承包商，届时将需要一个统一的总部来监督美军从阿富汗撤离并关停一切东西。”

据美国中央司令部2019年的一份报告显示，美国共有24202名承包商在阿富汗，服务遍布安全、翻译、交通、信息等领域。截至2019年年底，已有约3814名美国平民承包商在阿富汗丧生，比在阿富汗牺牲的美军数量还要多。

美国在阿富汗一度驻军超10万，安全撤退、关停基地、销毁或转移敏感军事设备都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并在充足的时间内才能完成，毫无疑问，军方对于仓促撤兵的想法绝不会待见。

塔利班“欢送美军”

特朗普想要“年底撤军”的推特一发出来，立即引来塔利班的欢呼。

按照双方2020年2月达成的协议，在条件成熟下，美军会在14个月内撤出阿富汗，特朗普的言论将原本的撤军计划大大提前。

塔利班发言人扎比乌拉·穆贾希德称，这对实施美国和塔利班和平协议是“积极的一步”。塔利班会“致力于双方的和平协议，并希望在将来，和所有国家都建立良好积极的关系，包括美国。”他说道。

作为2月美塔和平协议中的一项，塔利班同意与阿富汗政府谈判，讨论在阿富汗永久停火和权力分配的问题。9月，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开始了他们的首次直接会谈，旨在解决阿富汗冲突。但和平谈判进展缓慢，到现在几乎没有什么实质性成果。

在和平谈判的同时，阿富汗内部的暴力冲突和敌对行动也在持续升级，激进分子对平民和军队的攻击大幅增加，有数名平民丧生。许多人认为这是塔利班想通过增加暴力行为来增加自己在谈判桌上的筹码，特朗普突然的发言会让塔利班在谈判时更有底气，相关人士担心这种冲动的表态和不成熟的撤军，可能会给本就复杂的阿富汗和谈造成巨大打击。

美军深陷阿富汗19年，很难说美国是否完成了它的既定任务，毕竟今日阿富汗的局势比19年前更加难解，美国仍在不断付出。

2001年，近3000人在美国“9·11”事件中丧生。美国锁定基地组织头目本·拉登为罪魁祸首，阿富汗塔利班为本·拉登提供庇护。于是，在“9·11”事件发生的一个月后，美国对阿富汗发动空袭。时任总统小布什说，出兵阿富汗的任务是为了“打击被用作恐怖活动基地的阿富汗和塔利班政权的军事力量”。不到两个月，在美军和国际联军的攻势下，塔利班政权土崩瓦解，战斗人员消匿在阿富汗与巴基斯坦边界。

2004年，由美国扶植的阿富汗政府重新掌权，但塔利班仍在阿富汗与巴基斯坦边界积聚力量，通过毒品、矿石贸易和税收，塔利班每年收入数十亿美元，为其军事行动提供牢靠的财政保证。2009年，奥巴马上台之后，正式宣布将阿富汗和伊拉克作为美国打击恐怖主义的最重要前线。他在就任一年内就增兵超过3万，一边打击塔利班，一边训练阿富汗武装力量，驻军数量在2010年达到顶峰约10万。

同时，奥巴马为美国在阿富汗的军事存在定下时间表，计划从2011年7月开始逐步撤军。于是2010年成了阿富汗最为血腥的一年，在激烈的暴力冲突下，有710名军事人员丧生，其中包括499名美军。

2011年5月1日，美军特种部队在巴基斯坦北部城市阿伯塔巴德击毙本·拉登，历时十年的阿富汗战争终于完成了最初目标，阿富汗战争的走向开始被重新讨论。2014年，以美国为首的北约部队正式结束了其在阿富汗的作战任务，转而让阿富汗警察和军队负责本国的安全任务，美国和其他北约盟国继续向阿富汗政府提供军事训练。彼时，美国和阿富汗官员都表示，没有美国的帮助，阿富汗武装力量会马上瓦解。

2016年，奥巴马在其任期内的最后一个月表示，阿富汗的安全力量“仍未达到所需强度”，并减缓了撤军速度。相较原计划撤至5500名驻阿美军，奥巴马下台前，在阿富汗实际留下了8400名美军。

特朗普上台后，宣布了新的阿富汗战略，表示赢得战争才是美国的关注点，要“为胜利而战”，允许美国军方最多可向阿富汗增兵7000人。2018年6月，美国和塔利班恢复直接对话，双方均默认不可能取得军事胜利，并都采取“边打边谈”的战略，以争取在谈判桌上的影响力，致使2018、2019年阿富汗的暴力冲突持续升级，仅2018年一年就有25000人丧生。2019年9月1日，经过9轮谈判，塔利班和美国初步定下和平协议，在塔利班遵守反恐承诺的前提下，美国逐步撤军。

美阿19年纠葛，很难说断就断

阿富汗战争已成为美国历史上耗时最久的战争，且还不见结束。这19年来，美国究竟在打什么？

“要从多个角度来理解这个问题。”中国军事专家陈虎认为，“从军事角度上说，美国执行所谓的治安战，它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在打谁；从美国战略层面来看，美国现在在阿富汗的对手不是他们的终极目标，这期间精力耗费巨大；而从现实来看，打下阿富汗并不意味着能自然占有其地缘优势，美国现在在阿富汗只能持续输出（人力物力），难见回报。”

19年财力和人力的付出及牺牲，美国国内早就对这场战争民怨沸腾。美国《军事时报》2020年4月发布的一项民调报道指出，近四分之三的退伍军人和70%的军人家庭，都支持美国从阿富汗全面撤军。

陈虎表示，阿富汗战争发展到今天，没有一个明确结果。“美国人已经看得非常清楚，这个地方待不下去了，肯定要撤军”。但如何撤十分重要，毕竟撤军对美国来说是一件“打脸的事情”。他指出，撤军存在着两个难点，“一个是怎么体面地撤；另一个是撤了之后，这个地方的未来怎么办？　撤军意味着美国在阿富汗行动的失败，间接表明了美国国力的衰退，所以要把握好撤军的方式，守卫自己的地位和脸面。而美国一旦从阿富汗撤出，必然会有其他势力进入，这会不会影响到美国的根本利益，也是需要深刻考虑的。”

“在工作完成之前让驻阿美军回家，是非常危险的举动。”共和党国会议员威尔·赫德在推特上写道，“美军在阿富汗的工作有所成效，此时撤退可能会导致权力真空，让有心人士趁虚而入。这就是错误时间做错误的事。”

美国和平研究所阿富汗和中亚研究项目主任斯科特·沃登对《国会山报》说，“在现在的政治氛围下，撤军肯定是比增军容易的。”他认为，“如果现在全部撤出，未来给美国的选择空间就会很狭隘，虽然这也不会禁止下届政府的增兵举动。”还有不少美国相关人士表示，留在阿富汗才符合美国的国家战略利益。

军事专家凌寒对此持相似观点，“美军在2001年开始的军事行动，不论是打击塔利班还是基地组织，是当时的决策目标。”他指出，“近20年过去了，美国在阿富汗的军事存在，已经不再服务于阿富汗战争，而是其整体的中东战略。所以撤兵是完全不可能的。”

2020年5月的一天，特朗普一如既往地发推特抱怨驻阿美军应该全部撤退，“19年过去了，是时候让他们回来保卫自己的国家了。”但他同时还加了一句话，“如果有必要，我们会立刻杀回去。”

此前，特朗普曾通过推特直接表达过让美军撤出其他冲突地区的想法。其中影响最大的应属2018年，他发布推特说美军要从叙利亚撤出，当时五角大楼和特朗普政府在此事上的分歧，间接导致了时任国防部长吉姆·马蒂斯辞职，也对与美国共同在叙利亚打击伊斯兰国的盟友们形成了巨大冲击。目前，还有约500名美军留在叙利亚。

9月，曾任特朗普政府国家安全顾问的退休陆军中将麦克马斯特，严厉批评了特朗普从阿富汗撤军的意愿，并指责特朗普在很多层面上是在帮着塔利班对抗阿富汗政府。

“五角大楼应该会等大选结果出来，再考虑驻阿美军的大规模调整计划。”新美国安全中心研究员杰森·邓普西对《卫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