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的乡村“女团”
2020-10-15刘怡仙
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广州从化区仙娘溪村负责运营乡村旅社的几位妇女在社区厨房忙完后,坐下来聊天。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 摄
乐明村的村民李惠玉站在自家生态种植的番薯地里,颇为自豪。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 摄
★一些乡村妇女逐渐建立了自己的女性团体、女性劳动小组,从这片土地长出力量,成为乡村建设中另一种闪耀的“女团”。
很多时候,外界提供的产业扶持、农业技术等培训,不适合妇女参与。“这些都需要我们重新审视,什么是妇女需要的,能参与的,要以妇女为中心去看”。
在山峦深处的广州市从化区乐明村,有一处300平米的“妇女之家”,为村里的妇女们提供公共活动场地。这对于许多缺乏公共场地的村子而言,实在难得。
更为难得的是,在这个安静的村庄里,妇女们在社工与基金会的支持下,自发组织起来,不仅唱歌跳舞等自我娱乐,也为村里的老人、小孩策划公共活动。
近年来,乡村青壮年男性外出务工,乡村女性除了传统家庭分工,还更多地参与农业劳动和复杂的社区公共事务。一些公益组织和社工机构,通过培育乡村妇女骨干的项目,支持乡村成立妇女组织,帮助她们在凋落的乡村“挑大梁”。
一些乡村妇女逐渐建立了自己的女性团体、女性劳动小组,从这片土地长出力量,成为乡村建设中另一种闪耀的“女团”。
这一过程,既有乡村女性的“高光时刻”,也有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困境。
“没有有意从妇女切入”
乐明村的山坳里,43岁的李惠玉和丈夫种下13亩番薯,成片成片的,叶子很绿。这些番薯不打农药,不施化肥,属于生态种植,这令李惠玉感到自豪。
说起乐明村最早的妇女小组,生态种植是一个起点。
乐明村位于广州市从化区的山林深处,临近的镇子在二十余公里外,每天有三趟公交入村,仅曲折的山路就要开上一个小时。上了年纪的老人,闻不得汽油味,好些年不出去。更早的“公社”年代,他们得往另一头的东明墟走两个小时,坐船出去。偏僻的山村由于其水源地位置,民风朴实,先后吸引了两家公益机构落地驻村,分别耕耘十年、五年。
现在有外人到访村子,坐在樟树下的村民招手“来喝茶吗”,第二句话是“是大学生么?”“绿耕? 绿芽?”
广东绿耕社会工作发展中心(以下简称“绿耕”)来得最早。2009年,他们来到从化区乐明村和仙娘溪村,发现这两个偏僻的山村不仅偏远、贫困,更是中国乡村的缩影——“空心化严重”“社区逐渐衰败”。
绿耕有一批研究农村发展的专家、学者,他们试图将此前在云南偏远山村的工作经验用于广东的村落,在这里组建村民自组织,发展生态农业。
玉姐的家在县道边上,2009年,玉姐的婆婆坐在围屋的门槛上晒太阳,向来人招手,来调研的社工就这样进了家门。绿耕社工和村民谈,可不可以考虑生态种植,由他们帮忙对接销售。
“我们最开始没有有意从妇女切入,”曾在从化驻村5年的绿耕社工甘传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很快,社工们发现,村里的青壮年们大都外出打工,或忙于农活生计,乐明村居住人口不到250人,村里的妇女成了社区发展的主力军。
2013年初,六个村里的阿姨合伙租下一亩七分田,种洛神花、红薯,再做些果酱、蜜饯类的深加工产品。在绿耕的推动下,她们成立了有益于生计的“青梅小组”,主要是制作青梅酵素、青梅精、话梅、梅酒等产品。
2014年,恰巧广东省妇联主席到乐明村调研,得知青梅小组的故事,颇受触动,提出在乐明试点“妇女之家”,青梅小组的六个成员后来也成了“妇女之家”的骨干。
公共生活与广场舞
成立之初,“妇女之家”没有什么活动可做,入驻的社工站实习生问阿姨们,“想跳广场舞吗?”
村里的妇女白天干活,晚上在自家看电视,没接触过别的活动。生计小组的成员吴卫玲记得,当时两个实习生找来网上视频自学,学会以后来教阿姨们。
“跳舞咩也感觉啊?(粤语:跳舞什么感觉?)”
“就是刚刚跟老公吵完架,出去跳完舞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2020年10月12日,一位六十多岁的阿姨边打纸牌,边回应南方周末记者。她形容跳舞浑身爽快,舒畅。那几年每晚8点,村民们从各自的家里来到“妇女之家”,一直跳到9点多、10点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很快,乐明村的广场舞队成立。村里的妇女大都是点头之交,认识但不熟。广场舞跳久了,村东头和村西头的,前后屋的人都熟了。村民刘凤仪在跳舞时结识了周边一所小学的老师,对方推荐她到幼儿园当老师,一些公共议题自然地出现在大家的讨论中。
“总不能一直跳舞吧,也想想生计。”刘凤仪说,几个广场舞队的骨干很快发起“腐竹小组”,鼓励大家用传统手工做好吃的腐竹。后来再发起竹编小组,做些编织工艺品。
在妇女之家的照片墙上,能看到她们当时做活动的场景:挑着做好的粽子,挨家挨户给村民送去;在一片空地上,给不便出行的老人剃头;夏天的时候,孩子在夏令营里演戏剧。许多照片上,都是舒展的笑容,黝黑的脸上露出白牙。
自种菜的小组开始,这些生计活动所挣得的资金都提取10%的公益金,以回馈社区。这是绿耕社工的建议,但妇女们都很认同。
吴卫玲记得2015年,她们给村里搭建一座小桥。小桥真小,两米余长,一米多宽,覆在两侧田垄上。吴卫玲说以前有座独木桥,不太好走。村里有几位老人都从这座小桥进出。
妇女们商量着,用公益金买了几包水泥,到河里挑了些沙子,请师傅建好小桥。她无法描述做这件事的意义,只觉着“心里特别好过”。
给妇女机会
2015年,广东省绿芽乡村妇女发展基金会(以下简称“绿芽”)也来到乐明村,以推广生态种植、水源地保护为主。
绿芽作为以乡村妇女发展为主的公益组织,2017年在全国发起乡伴项目,重点培育以乡村妇女为主体的村民自组织,培育妇女骨干,提供项目资助。
绿芽基金会的秘书长邹伟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些妇女骨干有一些共性,“自身经历比较曲折,大都遭遇过创伤,但没有被生活打垮”。
关注乡村建设的香港中文大学尤努斯社会事业发展中心统筹主任陆德泉则认为,过去的扶贫也好,乡村建设也罢,缺乏社会性别视角,但现在乡村发生了变化,需要更重视女性。
“我们容易假设,乡村是男性青壮年为主。”陆德泉说,十多年前,他们在贵州做扶贫工作,搞农技培训,假设村里的男性、懂汉语的人会来参加,但最终来参加的都是女性,而做农活的也是妇女。
社工和公益人都在有意培养村民对自身发展能力的信心,培养社区骨干,激发村庄的内在动力。村里的女性在获得支撑后,明显有了很强的信心,更加有活力了。
李惠玉在绿芽基金会的支持下前往韶关始兴县参访,那里的妇女们生态农业做得极好,她感叹“噢哟,那些人比我还厉害哦,一个人养两百只鸡”,“个个开着摩托车,呼呼,在山里跑”。
吴卫玲去过河南省登封市的周山村。这个村子是国内第一个成功修订性别平等村规民约的村庄。她记得,自己从周山村回来以后,最重要的决定是“该拿主意的时候,自己拿主意”。以往村里选举投票,丈夫把夫妇两人的选票一块填了,吴卫玲也没有意见。现在,她主动拿回自己的那张,“要自己想”。
2018年8月,绿芽支持广西阳朔镰刀湾村的三位农村女性外出参访。对于镰刀湾村的人来说,免费出游的事情实在太稀奇了。村民梁桂英说起这件好事,丈夫和亲戚们却笑话她,“你去吧,去了就把你卖了。”梁桂英心有顾虑:没上过学,不认字,出门风险太高。其他几个妇女也有不同的担忧。
后来,风风火火的徐小燕去了,这是她第一次坐飞机出远门,感到“真的开了眼界”,回来后,徐小燕就召集村里的伙伴一块开会分享。一个叫一个,最后全村大部分妇女都来了,山坳里的姐妹呼啦啦地开着摩托车,一下排满门前空地。
因为村里太久没有这样的聚会,她们把这场大会称作“全村妇女大会”。那天是2018年8月26日,大会上,除了外出的人分享见闻,本地的妇女也在便条上,一一写上想做什么。
第一个,就是“村里妇女们需要一些娱乐活动,比如一起唱歌、跳舞”。这些妇女动作很快,开会后不久,就举办了首场中秋联欢会。
持续发展的困境
这两年,镰刀湾村的节庆假期不再冷清,村里有了九个妇女骨干,她们商量,每两人负责组织一场节庆活动——妇女节、儿童节、中秋节、重阳节,丰富村里的生活,妇女、儿童、老人都有活动了,由绿芽资助少量资金。
而妇女们在乐明村里风风火火地做这做那的时候,村民何国东一直在旁观察、协助。2017年后,陆续有许多人进村参观,吃饭、住宿、游玩体验都涉及村民的收入和利益。
2017年,乐明村成立综合农民协会,何国东正式加入,成为仅有的两位男性成员之一。每次活动策划,8个人的管理小组先坐下来开会,然后开大会,二十多位会员一块儿参与。何国东觉得社工教的工作方法不错,“在里面比较平等”,他说,大家主张有问题都拿到台面上讲清楚,“先小人后君子”。
但2020年以来,乐明村自组织的活动沉寂了很多。一方面,绿耕团队因项目到期,2019年底正式撤点。过去村里的妇女们依赖他们,村里也有许多前来参访学习的游客,现在要自力更生了。
另一方面,生计依然是村里妇女们重点考虑的问题。此前设想的腐竹小组、竹编小组因利润微薄,暂停日常运营。当时搭建的炉灶、买的铁锅都折价卖给刘凤仪。她和丈夫两人打理这间小小的作坊。早晨六点多起来忙活,磨豆、冲浆、压型,一个早上能做八板豆腐。每块豆腐卖一块五毛钱,刨去成本,这个早上赚的不多。
2020年10月,南方周末记者到访乐明村时,这处公共空间已经维护不足,儿童室的玩具散乱在地上,墙上的照片也有些发潮,变得模糊。
随着村里原来种植砂糖橘的主产业衰落,村民们需要为生计发愁,外出打工等流动性便会增加。甘传坦言,社工介入生计工作的确不易,无法在村里形成足够的产业提供生计,年轻人便无法留下来。
此外,教育也是一大问题。村民杨国星的妻子去陪读了,因为孩子要送到20公里外的从化城区上学,而他留在村里做生态种植。
2020年8月,绿耕社工发现,与小学邻近的村落,通常孩子与妇女比较多,而距离小学路程较远的几个村子只剩老人。
要以妇女为中心
如何让乡村妇女小组获得良性发展,是公益组织思考的问题,也是压在心头的困难。
仙娘溪村打理乡村旅社的“八仙娘”让社工们感慨,她们其中最年轻的“仙娘”也有五十岁了,多年来,她们坚持经营,非常稳定。
2010年,成立妇女小组;2013年,乡村旅社妇女互助小组独立经营,自己做”老板”;2015年,注册合作社;2019年,建起了社区厨房。
这个社区厨房,资助费用不足四万,管账的邵莲满打满算,买好了砖头水泥灰。阿姨们自己拌混凝土、拎灰,从山上砍竹子来做窗户,捡玻璃瓶、轮胎废物利用。这些工作,她们断断续续做了半年多。
2020年6月,社区厨房正式开火使用。甘传发现,对于自己认定的事情,对社区有益的事,“她们会很坚持地做下去”。
但陆德泉建议公益组织在设计项目的时候依然要考虑“增能赋权”。
陆德泉发现,很多时候,外界提供的产业扶持、农业技术等培训,不适合妇女参与。很多乡村妇女需要照顾自己的家庭,可能适合种养殖业,有时间腾出空来。也可能妇女的生计收入不需要很多,有些补贴即可,“这些都需要我们重新审视,什么是妇女需要的,能参与的,要以妇女为中心去看”。
陆德泉认为,妇女不只承担母亲照顾孩子、儿媳照顾老人的责任,也有自己的健康、自己的教育需求。
目前,政府也在逐步加强农村的社会服务,如设立“儿童福利主任”,以关爱村里的困境儿童,提供儿童服务;妇联支持设立“妇女之家”,为妇女、儿童提供维护权益、创业就业、家庭建设、困难帮扶等基本服务,并通过财政支持落地。
陆德泉提出,在乡村治理中,如果希望妇女不因生计需要而离开,也可考虑增加这类公益岗位,“不要设置门槛过高,允许更多妇女尝试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