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升腾莜麦香
2020-10-15张晓艳
张晓艳
太阳刚刚从东山上露出一小半儿的脸,院子里是纱笼着一样的金色,喜鹊停在晾衣绳上正唱得欢,房门猛然打开,一口黑漆漆的锅探出头来,把喜鹊吓得不轻,歌声散了一地,七零八落的,而身影早就飞到后山的大黑石上了。
要炒莜麦了,趁着五月农闲,父母要准备秋收时吃的白面、莜面,那时忙,想磨面?加工厂的老焦都顾不上给你开机器。加工白面倒是省事儿,把小麦在家里淘洗干净,装了口袋拉到七八里之外的加工厂,机器轰隆隆一响,白面和麸皮各自归袋,回家来往凉房的粮仓沿子上一搭,人和猪都能吃到新粮归仓。而莜面就费事儿了,要先将莜麦淘洗了,还得再炒熟了才能去加工厂磨成面。
家里不宽裕时,莜面吃食最稳妥,鱼鱼、窝窝、囤囤、饺饺,蒸的煮的都行,样数多还耐饿,“吃个半饱饱,喝点腌汤开水正好好”,适合庄稼人。就像农村娶媳妇儿,粗拉拉的女子受欢迎,家里家外一把手,和邻居吵架都能骂得你浑身疼,其实是吵不过气的。这样的女人是名副其实的女主人,谁到跟前都得眼眉低三分。
但有几分姿色又会心疼自个儿的就不好说了,金贵且娇气得很,喂猪怕踩到了猪屎,养鸡怕鸡毛粘了的裤线笔直的确良裤子,整天两手乍着,进进出出看姑子们、妯娌们的白眼儿。就像是白面,面条、包子、饺子、馒头、馅饼,咋做都好吃,可不是谁都能吃了上顿吃下顿,那时除了小学老师和大队书记家,村里的其他人家还是以莜面为主食。穷吃多富吃少,我家前面的霞霞家,每天至少一顿莜面,每顿要蒸两大箅子莜面鱼鱼,饭场就是战场,三个孩子抢的吃,哪管什么“孔融让梨”的传统美德,下手慢了就得少一筷子,一筷子下去挑半碗鱼鱼呢。
选一个好天,一大早,父亲就开始“搬锅”。把一口出烧锅从灶台上拔起来,抬到院墙外的场面边儿,锅是我们平时吃饭的锅。场面边儿上,是一个盘状的坑,每年春天,人们会在这里取土给房子上泥,我们叫“抹房”。日子久了,坑边形成了一排崖头,黄土瓷实,不易下溜。前一天下午,父亲已经挖好了土灶,出烧锅架上去,胡麻柴一点,刺啦啦的火苗舔着锅底。就在母亲生火的功夫,父亲已经背出了三五口袋莜麦。奶白色的麦粒细长而饱满,上个秋天父母的汗水在其中窖藏成粉,莜麦粒是不能玩的,头顶上细细的绒毛如果钻到脖子里,痒得你求药无门。
母亲在灶前添柴,父亲拿一个舀水的瓢,手向旁边的口袋一探、一戳、一提,再回手,满瓢的莜麦粒已经进了锅,被淘洗过的粮食晾了一夜,但并没有干透。一入锅,发出沉闷而顺溜的声音,像春天的雨滴打在刚刚苏醒的绵土上。声音从视觉传递过来时,耳朵还却在感受着早晨的阳光从发丝移到耳廓的抚摸。天地清明,烟火升腾,在绿岭青坡之下,铺陈着少年心里的一幅画。
父亲节奏有序地搅动着锅里的莜麦,香气在微风里娉娉婷婷、不慌不忙地弥漫着。家里的黑猪来了,哼哼唧唧地拱着灶台旁边的土,母亲随手一土坷垃,它转身就跑,不一会儿又故伎重演,真是记吃不记打。鸡也跑来了,三三两两悠闲坦然地在灶前晃着身子,突然锅里蹦出了一粒莜麦,那只黄花鸡翅膀一抖,三步并作两步,嘴尖一挨地,麦粒已经进了嘴,我不禁失笑,原来悠闲只是个幌子。
香气扭着扭着到了我的鼻子前时,一锅金黄的莜麦粒已经出锅了,抓一把放在嘴里,又脆又香。炒莜麦很有说头,火大了易糊,磨出的莜面又黑又苦,还不劲道。火候不够,香味焙不出来,也影响莜面的口感。父亲虽是家里的老大,农活儿做的并不怎样,自小成绩不赖,读书一直到初中毕业,可惜没修成正果,却误下了田间地头的摔打。母亲常揶揄父亲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但父亲属于“后起之秀”,农村没啥书香门生才子佳人,但遍地是师傅,只要你想学,随时都能找到机会。炒莜麦这个活儿,父亲是和村里的二大爷学的,二大爷蹲在锅边炒,父亲不时将卷好的旱烟和自己嘴上的烟卷儿对点一下,然后放在二大爷走风漏气的嘴巴上。二大爷的吹牛声和炒莜麦的沙沙声,声声入耳,灶下柴草噼啪,还有不远处的野花,扑棱棱地开着,真是快乐啊!
太阳悠悠然地穿过地里油绿的莜麦苗,不偏不倚,覆盖了一户又一户黄泥小院里的喜乐哀愁,转眼便到了晌午。这时最快乐的是,有烧土豆吃。炒完了莜麦,我撑开口袋,父亲把一大箩晾冷了的莜麦装进去。而母亲将土灶里的灰烬打散,丢几颗拳头大小的土豆进去。半小时后,母亲帮着父亲收拾工具往家里搬,我和弟弟拿着铁锹往出扒拉土豆。嘴巴呼呼吹气,两手颠来倒去,将土豆在一块石头上轻轻磕碰,草灰哗然抖落,终于在没被烫着时掰开来一颗,白沙白沙的瓤上一股热气裹挟着香气扑面而来。转身小跑回家,从瓮里捞一个腌蔓菁疙瘩出来,一手土豆一手咸菜,交替入口,清甜的糯,酸咸的脆,阴阳相合,日月同辉。
光阴柔软,岁月沉香。等我读大学时,父母也学着村里人把莜麦卖了,直接去加工厂买莜面回来。省事儿不说,加工厂的莜面白净细腻,说是莜麦先脱皮后上磨。但就连我这个不怎么喜欢吃莜面的人都能闻出来,那香味儿寡淡了许多。后来,还在超市见过莜面做的“杂粮饼”,售货员说这个可以降脂降壓,尤其对糖尿病人非常好。我笑了笑走开,开始想念那个跟着父母炒莜麦的小孩。
临近中年,心绪慢了下来,脾气也跟不上节奏了。恍然明白,人生就如那些莜麦粒一样,只有经过时间的掏澄,流年的炒焙,才能香气袅袅。所有的日落长河,风尘轻软,不过是经历过大浪滔天、风雨交加后的其来有自。所以,一路抬头前行,一路低首回眸。走着,念着,心底始终柔软亦坚强。
世界有名的赛车手罗西说:“与失去的时间相比,所有的失去都是一种赠与,无怨无悔。”当离童年和家乡一样遥远,且再也回不去时,便特别庆幸即便是在那些黑云压顶的夜里,也有梦可温,有爱可寻。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