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现和验证
2020-10-15陆辉艳
陆辉艳
每次剖鱼,即便冰冻过的鱼,我都会充满恐惧,当我颤抖着双手,从隔板上取下刀,我看到了鱼的无助。鱼死不瞑目,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我和手中闪着寒光的刀子。它眼睁睁看着我取出了它的腮,刮掉了它的鳞,划开了它的肚子,掏出了内脏……一点一点地,像掏着自己,我感到那朝我投掷过来的虚空。剖完这条鱼的时候我四肢酸软,双手和双腿都抖索得厉害,像个心虚的凶手。我把手洗干凈,在椅子里坐一会儿,回过神来才可以继续做饭。
这是我在厨房里的其中一个黄昏。许多个黄昏都如此。我的年纪不小了,说到还在害怕剖一条没有生命的鱼,听起来就很矫情。但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它何尝不是一种高度敏感的情绪,为什么我们不能将这种情绪写得与众不同一点儿?通过对自身和事物的重新发现,会不会找到一条连接世界的秘密通道?
我的诗常常来自对日常的敏感和关注。人类无法回避自身的矛盾性,以及看似荒诞、实际上暴露了生活真相的现实处境。真相总是在被日常遮蔽和掩饰。对荒诞的呈现,往往是对真相的发现。
我们爬山,总想第一时间爬到高处。当我们停在高处,又将错过那低地的事物的美妙……总是这样不可协调。
当我们坐公交车的时候,我们借以保持平衡的吊环,看起来却像是束缚我们双手的手铐。这是不是一种悖论?
我常常怀疑自己的左手是不是藏着锋利的武器。每当我买一副新手套,戴着它洗碗,擦窗台,洗衣服……做一切家务,最先破的总是左手套。每次我留下右手套备用。但每次结果都一样。最后,右手套越来越多。当我看着那些孤独的右手套时,我就在想,它们其实也像一群人,一群被忽略的人一样,不被关注,不被重视。有一天突然发现,生活中这些偶然的事情,可以生发类比,联想到别的事物。诗意就产生在这些有意思的类比中。
我们倒退着行走,结果跟向前奔跑着的人,到达的目的地是一致的。
我们走得远一点儿,出发的地方成了我们的彼岸。
当我们说出现实,另一种现实立即将它推翻。
盯着黑暗看,盯着石头看。黑暗和石头里走出了我们自身的形象。
连孩子都会发现生活中的这些不可思议和矛盾:我的儿子打翻了西米露,但他发现里面有亮晶晶的珍珠;他在白纸上钉钉子,发现纸张具有了重量;他看见被拴在铁链子上的小狗,从而发现了自由才是最宝贵的;他买一个正派骑士,发现少了反派,游戏就没法展开……孩子真是天生的诗人,他们没有经过社会秩序和世俗的调教,他们以事物原本的、自然的样子来看待事物。诗歌也是自然的样子。
诗歌是跟时间所做的一种抵抗。个体的抵抗多么虚无,诗歌的一只手在呈现这种虚无,另一只手要做的却又是赋予世界和时间以意义。因此可以说诗歌是内在的互搏术。
人群和事物让我感到紧张。张口说话对于我来说,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我常常感到自己一开口,全身的精气都在耗散。既然恐惧有声语言,那就写诗吧。
生活并不轻松,我们需要一种无拘束的,没有戒备的交谈。写诗恰好就是这样的感觉,跟自己,跟无数个“你”,跟所有可能的一切交谈。生命在这种交谈中豁然开朗,并且,从一种现实进入另一种现实。我在那个诗歌的现实中,完成对自我和世界的观照。
里尔克说:诗不徒是情感,而是经验。生活将诗歌放置于叙事现场。这个“现场”是自身和他者在这个时代的共同经历,与现实发生摩擦的繁复情绪的艰难表达:它是真实而非虚幻的,是粗粝而非精致的。与过去和今天的经历对话,也是一种对自我意义的创建。我想写出自我的艰难处境,最后发现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身处困境中。我们自认为身陷囹圄,在他人身上同样存在。我的亲人,我,我身边的人,窘迫的和富足的,聪明的和愚钝的,幸运的和不幸的……每个人的被设计和命运,都难以逃脱尼采说的“人生来是处于困境中”的结局,只不过面临的具体困境不同而已。而诗歌的批评与自由表达是对这种困境的“撼动”,是对庸常的抵抗和反击。
来自于内心解构的颠覆或相互认同,让我们注视这个世界的每一寸目光,充满了牵引、矛盾和轻柔的力量。这样的力量让我靠近世界,凝视世界。我的所有诗意在凝视中产生:惊讶的,恐惧的,深情的,悲悯的,热爱的,咬牙切齿的……
我曾在土地上劳作,闻到泥土和大海咸腥的味道。我恍惚,这是我将写下的一首诗。诗歌同样需要咸味。像土地和大海那样的咸味。像人类身上那样的咸味。需要沉淀出盐。如果甜得过分,像块奶油蛋糕那样,一定很快使人发腻,甚而质疑它的姿态。
需要往下沉,也需要一张随风扬起的帆和冒险精神,诗歌的飞翔才会获得力量、深广和自由,从此岸向彼岸归去。真实的生命疼痛、爱、坚持写作的难度,永远是诗歌得以存在并持续生长的根基。拥有一个广阔的世界背景,我们内心的诗意就不会缺少支撑和滋养。
诗歌像是一个起房子的过程。我相信必要的尺度、结构、知性、隐喻、虚实和质感等抽象的美学元素,在与语言、具体的空间碰撞所激发出的潜质,可以创造出富有魅力与蓬勃生命力的诗篇,它可以不受随时代变化的审美观牵制而卓然绽放。
一切想象的存在,都指向心灵的冒险与智慧的天真。一切事物在深入理解和发现的基础上,又将重返事物本身的简单和纯粹。呈现,而不是诅咒。让涌现的事物说出一切,而不是你自己。修辞和经验提升着诗歌,让生活的诗意得以抽象、真实地呈现。
不自觉就会进入循环的厌倦。我怀疑自己有时又像是在打豆浆。用滤网滤出了日常的豆渣,盛出一杯嫩滑香浓的豆浆——多么精致的语言。事实上,粗糙才是生活的原形。生活在循环中被打开一条通向真相的还原之路。我的诗歌也在做着这样的事情:力图在细节和叙事中,还原我的、我们的、他者的生活与现场。作为独立思考的个体,人与人之间永远无法彻底理解。而要表达这种复杂的关系和情绪又是多么艰难。在有限的语言范围之内,我仅能呈现微小的局部。
常常出现思维短路和大脑空白的时候,那意味着很可能我会写出一首自己满意的诗。当现实被搬到纸张上,温度和紧张度已经改变,它们被理顺了,修剪了,而那些闪光的,奇异的,不可复制的,被保存了下来。它们是诗。我如此努力,诗意却并不如想象的那样不请自来。它无处不在,却又藏得纵深和隐秘。
如何缓和自身的焦虑和紧张感,写的过程已经给出了答案。写作让紧张感获得释放和自如。常常能听到自己内心的回声,它提醒我,需要在一首诗中,完成对自我的一次又一次呈现和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