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赤脚医生手册》
2020-10-15胡展奋
□ 胡展奋
今年的“世界读书日”,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我们家那本神秘的手册。
我不说你也猜到了。是的,它叫《赤脚医生手册》。
那本手册在我家曾长期保持“神秘”。它当然不是禁书,在十年里,它至少被印刷了几百万册,但也不是什么“好书”,后面印着“内部发行”说明发行渠道受限。父亲不但从不推荐它,还常常有意无意地藏它,掖它。有一次我还撞见他和母亲深夜捧读,颇有前人“雪夜拥衾读西厢”的温馨。所以它既是家庭显学,又是家庭隐学。反正它溜边,一直插在书架的最侧面。书脊被贴掉了书名,但我们并没特别注意它。
彼时正从童年走向少年,我们的身体已经渐渐起了变化。
除了悄悄地有了小小的喉结,我们对所有异性的信息都非常敏感,有时候看到女性内衣和特别用具的晾晒也会心突突地跳,走进公共厕所更会觉得异样,好像大家对隔壁的声音都是假装充耳不闻的。
我同龄的孩子中有几个据称能闻到女性身上特有的气味。举例说,我们正撅着屁股扎堆地玩,他会突然叫一声“我阿姐来了”,然后跳出人堆跑了。我们回头一看,果然是他姐姐奉命抓他回去。
事情的突变缘于一次偶然的“听壁脚”。我说了,我家那本书“时隐时现”,它的来历已不可考,反正极破,父亲“饱读”后总是晃几下,就不见了书影。某夜我听“壁脚”,听到父亲轻轻对母亲说:“那本书我收起来了,不能给小‘赤佬’看到!这本书,一翻就翻到这一页,根本不用查目录……”
我知道他们的意思。那本书事实上被我晃过一眼。那天父亲看了来不及收起,被我飞快地翻了几页。因为“那一页”被人实在翻得太多,以至于像有书签一样,一顺手就到了这一页。我吓了一跳,赫然一整页的画页已被磨损得像一张翻毛麂皮,乍看黑黢黢的,奇奇怪怪。我还想细看,已被父亲察觉,一把收走了。
从此我一直想找机会细细地端详“那一页”,无奈这样的端详几乎遥遥无期,一直等到父亲再次被关进“牛棚”,我才捞到机会。照例像有书签似的,一翻就翻到这一页,纸都快磨破了,再翻下去,其实相关内容有好几页,那图已像毛玻璃一般,一根根黑色横线拉出来,本来说好是标注部位的,现在线条磨损得厉害,都不知谁标注谁了。就如此卖相了,还是被人算计。
说起此书,除了男女通吃的“那几页”,还有许多简易的保健防病知识。对面一栋房的杜利基,说好只借一晚的,等到翌日去讨书,竟然硬说没见过。他姐姐戴一副眼镜,满脸青春痘,一看她表情就是她蓄意卡下的。但她死不承认,你拿她有什么办法?我们在她家门口闹了很久不果,当天深夜就把她家的玻璃窗给干掉一扇。
五十年后老邻居聚会,杜利基的姐姐已是个鸡皮鹤发、眼昏牙豁、年届七十的老妪了。问她当年还记得此事否,她居然哈哈大笑,说:“你这样的书,当年一起插队的100多个兄弟姐妹一共才3 本,那几页都翻黑了!也多亏了这书,靠着它我们自学针灸、学防疫、学避孕、防溺水、防触电、防蛇咬、防中毒……那一晚的玻璃窗,是不是你砸的?”
我们握手言和,同时对自己父母表示感恩。别看他们表面严厉,其实很多父母对此书都是故留一条“华容道”的,那就是不建议阅读,但你看了也算了。
看了那一页,我们才学做男人或女人。谢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