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丰富性与可能性:读阿成《虚构的生活》
2020-10-15侯德云
侯德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天鼓: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寂寞的书》《那时候我们长尾巴》等专著、文集十五部,获首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多种奖项。
很多年来,我都把阿成看作是文学上的老师。2006年10月初,还曾陪他沿辽东半岛的海滨溜达了几天,借机当面聆听他对小说的见解。他的见解,修正了我的颇多误解。话犹在耳,至今不忘。
不过在这里,为了行文的简洁,我得叫他,阿成。
先不说阿成,先说别人。这也是阿成小说所惯用的叙述方式。貌似东拉西扯,不知不觉,就扯到妙处。
先说作家刀尔登。刀尔登在一篇文章中说,倘若一个初中生,每天只有半小时左右自由阅读时间,他要给他推荐什么书呢?他说他“只会推荐文学书以及细节丰富的历史书”。原因是,“只有一种知识,接触得越早越好,那就是对人类社会、人类行为的丰富性的认知,而我想不出有比文学书和特定种类的历史书更好的教材了”。
“人类行为的丰富性”,小说的存在理由,就在于此。
以前我更看重随笔,读与写,都看重。在我看来,随笔提供了人类思想的多样性。
此刻,我便是借助“思想的多样性”来谈论“行为的丰富性”。
现在我觉得,随笔重要,小说也重要。
特别是阿成的小说,在我眼里,比别人的小说更重要一些。不瞒诸位,最近我重读他的小说集《安重根击毙伊藤博文》,获益颇多,思维的竹篮里,又增添了一大捧麦穗。
阿成有时喜欢在小说里谈论小说。短篇小说《漏水》里有这样的说辞:小说就是研究人类的灵魂、艺术地展示人类灵魂和人类灵魂的历史。
说得好。
这就出现一个问题,“人类行为”与“人类灵魂”,是什么关系?
我觉得是一回事。行为是人的外相,灵魂是人的内在。有什么样的内在,就有什么样的外相。内在决定外相,灵魂支配行为。
好了,现在该说正题了。再不说,即便是最爱扯也最能扯的阿成,大概也忍受不了。
阿成调配文字和拿捏细节的功夫,是高手中的高手,但我今天不想说这些。我只想说说灵魂,说说灵魂的丰富性和可能性,尤其是可能性。
灵魂的丰富性,是由许许多多“独特的这一个”所组成。阿成以往的作品,足以成为“丰富性”的注脚。《虚构的生活》中所包含的三篇小小说,当然也是“丰富性”的组成部分,但我更看重蕴含在其中的可能性。用阿成自己的话说,他“写了一种生活中的可能,一种灵魂的真实”(引自阿成与大年的对话录《灵魂记录者》)。
《我一般不经常坐出租车》,写两个边缘人在出租车上聊天。“我”以唾沫星子为颜料,以彩票为笔,给出租车司机画了一个800万的大馅饼。然后,司机的生活开始紊乱。有了800万以后,该怎么办呢?老婆即便不换,也总得有个情人吧?指定得有。此外还要换房子,买车,旅游。旅游不能总在国内,还得出国转转。还必须带上情人一起去,“要不咋整,哭叽尿嚎的”。谁知一不小心,情人怀孕了。怀孕是个麻烦。等把这麻烦像竹笋一样一层层剥到最后,司机竟被法庭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司机害怕了,高低不要那800万,觉得还是开出租车好。同样是开出租车,现在跟以前不一样,现在有了满胸膛的幸福感。这貌似荒诞的演绎,其实每一步都不违背生活逻辑。
《我下礼拜再来》,也是“重要的人生一课”。“我”被自己的臆想吓坏了。“我”本来活得好好的,但在经历了一块钱活一天的臆想和残酷地假设自己连一块钱的生活费都没有了之后,立马生出向舅舅借钱的冲动。这冲动看似突兀,却有现实的支撑,工厂只给“我”开六成工资嘛,要是降到四成呢,要是……于是去了舅舅家,“多了我也不借,就借一万块钱”。不料舅舅不肯,说只能借十块。看“我”表情奇怪,舅舅赶紧把“我”开导一番。他说你的姨和舅加起来一共七个,你每人借十块,一周借一次,如此这般,“日子就好过了”。舅舅说得有道理没有?我觉得有。这篇作品在黑色幽默之下,在戏谑的叙事口吻之下,凸現了很强的象征意味和寓言意味,它指向了一种不可预测的未来和对未来的恐惧。
与大标题重名的《虚构的生活》,在荒诞的路上似乎走得更远。一男一女到公园的松树林里约会。(说到约会,阿成一下子把话题荡开。他让一对年轻男女对坐在咖啡厅或茶厅里,在咖啡和甜点的滋补下,谈天气,谈音乐,谈绘画,还要谈谈阿成的小说。这一桥段,阿成津津有味写了接近四百字。删掉可不可以?可以。但留着更好,读来更有滋味。汪曾祺先生说,“善写闲文,斯为作手”,信夫?)说好了傍晚七点到,但女的没来。男的死心眼儿,一直等下去,没想到等来两个打劫的。男的谎称没钱,结果被剥了衣服。打劫的刚走,跟男人约会的女人就出现了。她也被剥了衣服,只剩裤头和乳罩。你说这俩人怎么这么倒霉啊!好在结局不赖,“后来我们两个手牵着手离开了公园”,男的甚至还想对女的说“我爱你”。
我遇到过一些喜欢追问“意义”的读者。我让他们问得头大。小说非得有意义吗?当然可以有,不过也可以不那么明显地有。我固执地以为,只要能写出灵魂的丰富性和可能性,便是杰作,就像阿成这样。
[责任编辑 晨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