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闹天宫》走来的国漫星势力：时光荏苒，他们仍在

文/邱骊吉

还记得去年上海国际电影节的主视觉海报吗？整体画风致敬了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1961年出品的动画电影《大闹天宫》，海报的主角孙悟空在水帘洞中闪亮登场。今年这个特殊的八月暑期档，复映的3D版《大闹天宫》也在为中国电影院复苏助阵。本期动向的主角，便是三位曾在《大闹天宫》中华丽亮相的动画人物，他们承载着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在不同的时代引领潮流，成为深受观众喜爱的“国漫星势力”。在这个不同寻常的暑期档，就让我们聊聊他们在中国动画电影史上的“前世今生”。

孙悟空：80年，他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1941年的秋天，万氏四兄弟导演的动画电影《铁扇公主》上映，大上海、新光、沪光三家影院迎来了史上第一位动画版孙悟空，水墨画风格的轮廓，圆眼睛，雷公脸，头戴一顶金花帽，引来上海市民争相观看。首映那天，万氏四兄弟中的老大万籁鸣在站在影院门口，只望见人头攒动，盛况空前。观众们走出影院时一个个笑容满面，万籁鸣心中也充满了得遇知音的欣喜。

根据中国古典名著《西游记》的故事线推算，孙悟空大约生于春秋战国时期，在汉代大闹天宫，在王莽篡汉那年被压到五行山下，在唐代随三藏去西天取经修成正果后得封斗战胜佛。一说孙悟空的形象脱胎于《山海经》里形若猿猴的淮水水神无支祁，大禹治水时曾将其镇压在淮阴龟山脚下。淮水入东海，或许是因此渊源，《西游记》里让孙悟空借走了大禹镇在东海龙宫的定海神针，由此开启了一连串传奇的故事。

千百年来，这只猴子的故事在各种类型的民间创作中广为流传，当时间来到1941年的上海，向来富有反抗精神与英雄气概的孙悟空，就成了中国人民抗日斗志的载体。第一次成为动画片主角的孙悟空带着火焰山民众勇敢反抗铁扇公主和牛魔王，纵使有一句“人民大众起来争取最后胜利”的台词被从片中剪去，《铁扇公主》里的孙悟空仍给战火中的国民带去了鼓舞。

有趣的是，动画电影《铁扇公主》里的孙悟空有位“原型”—当时闻名上海滩的滑稽影星韩兰根。在20世纪40年代，动画电影完全是个新兴事物，《铁扇公主》制作组雇佣的许多画师都没有做动画的经验，于是制作组请演员换上角色的戏服，让画师们照着演员的动作去画。韩兰根曾在电影《渔光曲》中饰演“徐小猴”一角，得一雅号“瘦皮猴”，他化上孙悟空的妆，帮着让这只猴子在画师们笔下活了起来，还在动画成片后为孙悟空配了音。韩兰根有位银幕搭档殷秀岑，1935年两人合演的电影《王老五》曾被导演题为“一猪一猴，难得碰头，有此两公可不发愁”，《铁扇公主》中的猪八戒也正是由殷秀岑“饰演”。当年深受观众欢迎的“一猪一猴”二人组，也为这部动画电影里大名鼎鼎的“一猪一猴”注入了灵魂。

孙悟空在火焰山的这次亮相引起了轰动，但“国漫鼻祖”万籁鸣最想看到的，还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他带着这个梦想在动荡的岁月里历经辛难，终于在新中国成立后得偿所愿，在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成为动画电影《大闹天宫》的导演之一。现代中国装饰艺术的奠基者之一、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张光宇给《大闹天宫》的孙悟空设计了几套风格迥异的造型，万籁鸣请时任原画组组长的严定宪在其基础上进行了修改。

张光宇曾于1945年创作过一部借西游故事讽刺国民党政府的连环漫画《西游漫记》，《西游漫记》里的孙悟空的造型就是身穿鹅黄上衣，腰系虎皮短裙，大红裤子搭配一双黑靴，多少能看到1961年美影厂《大闹天宫》里孙悟空的一些雏形。

美影厂艺术家创作《大闹天宫》时，为了能在流动的彩色画面中呈现孙悟空的独特魅力，每位创作者都绞尽脑汁。在戏曲界有“南派美猴王”之誉的郑法祥被请到美影厂给摄制组成员上课，画师们的桌子上都摆着镜子，他们对着镜子学京剧动作，对着镜子描画笔下角色，一个神采奕奕、活灵活现的美猴王终于诞生。

万籁鸣曾写下《喜莫过于夙愿得偿》一文，在文中风趣地描述了他喜爱的孙悟空：“孙悟空的长相同众猴一样，并无奇特之处，他之所以被称作‘美猴王’，显然是形容他的聪明、乐观、机智、友爱。他不靠‘天命’，不凭‘神授’，而是以自己的才德深孚众望。我们在《大闹天宫》里集中表现了孙悟空的‘美’。”改编自《西游记》原著前七回的《大闹天宫》，塑造了一个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可爱性格的孙悟空，并给了他一个童话式的结局—齐天大圣闹完天宫后回到了花果山，从此与众猴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大闹天宫》塑造的孙悟空形象影响深远，1999年，同样是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出品的动画电影《宝莲灯》里，致敬这一经典形象的孙悟空以沉香师父的身份登了一次场。只是《宝莲灯》里的孙悟空已经修成斗战胜佛，登场时端坐莲花，身披袈裟，一本正经，按当下时髦的话来说，俨然一个不问世事的“佛系悟空”。但这个孙悟空表面上说着不会多管闲事，急着劈山救母的沉香扔出一句“别的佛可以不管，但是你斗战胜佛不能不管”，很快就唤醒了那个大家熟悉的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日子过去已久，但他骨子里终究是那个桀骜不驯的孙大圣。

为《宝莲灯》里的孙悟空配音的是喜剧演员陈佩斯，他配音时擅长临场发挥，留下了“我不打得你桃花朵朵开，你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等一系列彰显孙悟空性格的名台词，当画面上的斗战胜佛一把扯下袈裟，那个热血的孙大圣又回来了。

动画电影《宝莲灯》基于“沉香救母”的亲情主题，给孙悟空安排了几段非常动人的独白，观众印象里天性活泼的孙悟空，在这部动画里少见地流露出心中的孤独：“都说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我才不信呢！她肯定是得罪了哪个恶魔，被压在什么山底下。我要是知道妈妈在哪儿，我就是把天捅个窟窿，我也要把她救出来。”孙悟空生来无父无母，但他从未长成铁石心肠，而是始终保持着最鲜活的人性。

2015年，以孙悟空为主角的动画电影《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大受欢迎。片中孙悟空的造型别具特色，创作者参考我国连环画鼻祖刘继卣1956 年创作的《闹天宫》工笔组画等资料，为孙悟空设计了一身仿唐制的甲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以观众熟悉的“大闹天宫”桥段开场，只是这一次，威风凛凛的齐天大圣被众神打败，之后的故事聚焦于在一个罕见于西游题材作品的时间节点，呈现了孙悟空取经前的心路历程。在大闹天宫后被夺走神力的孙悟空，气质犹如一位沧桑的侠客，为自己的使命深感迷茫，直到他与小时候的唐僧相遇，在旅途中渐渐拾回了英雄风采。

随着时代发展，中国动画在不断的创新中前进，观众眼前出现了许许多多不一样的孙悟空，美影厂也正在打造全新的国漫大片《孙悟空之火焰山》。因万氏四兄弟的《铁扇公主》，在经过火焰山时首次踏足动画电影领域的孙悟空，时而是齐天大圣，时而是斗战胜佛，时而是踏上取经之路的孙行者，他的故事还会不断地被动画创作者改编下去，而观众对这只独一无二的猴子的喜爱，也将通过创作者代代相传。

哪吒：每一次重生，每一次颠覆

在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出品的动画电影《大闹天宫》里，哪吒的动画形象首次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哪吒登场时，剧情正进行到不乐意当弼马温的孙悟空跑回花果山，天兵天将前来捉拿他。率先上阵的巨灵神不是猴子的对手，很快败下阵来，此时便有哪吒三太子自信上前。《大闹天宫》塑造的这个哪吒参考了传统年画中的仙童，外表是个穿肚兜的小男孩，圆嘟嘟的，但比起单纯的可爱又多了一份盛气凌人的气质，因为创作者还参考了京剧中代表奸邪角色的“白脸”，突出了这个哪吒骄蛮狂傲的性格。

《大闹天宫》给了哪吒一段不算很长但十分精彩的打戏，片中的哪吒脚踏风火轮，手持乾坤圈，身披混天绫，变作三头六臂与孙悟空缠斗，但还是在孙悟空的机智计谋下负伤败退。小哪吒最终一瘸一拐地逃走，狼狈中仿佛还带着一丝委屈。

长久以来，哪吒多以儿童的模样存在于民间传说中，相传在古代文化交流的过程中，中国的本土神话与外国神话人物融合形成了哪吒的形象，从唐末盛传至今。明代小说《封神演义》《西游记》等文学作品都生动地写到了哪吒在民间流传的“生平事迹”，尤其是全书共一百回的《封神演义》，花了三个章回详细讲述了哪吒出世后拜师学艺、闹海屠龙、化作莲花身的故事。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1979年出品的动画电影《哪吒闹海》就取材于《封神演义》原著中的这三章，通过独具创意的艺术改编，将哪吒从诞生到“重生”的故事演绎得梦幻而震撼，同时也在观众心中立下了哪吒的“小英雄”形象。

作为《哪吒闹海》主角的哪吒一改他在《大闹天空》里的造型，成了眉目清秀的小小少年，穿着一身白衣，黑亮的双眸神采飞扬，身边跟着一只通人性的小鹿。根据《封神演义》原著，哪吒闹海时只有七岁，《哪吒闹海》中的哪吒表现出了这个年龄段特有的天真无邪，他舞动混天绫搅动东海，对付欺压民众的龙宫恶势力毫不手软。而在经历悲壮的重生之后，换作莲花身的哪吒大战龙王，终于为自己和百姓报了仇，在动画结尾他挥别伙伴，骑着小鹿踏云而去。

《哪吒闹海》是中国第一部大型彩色宽银幕动画长片，也是第一部在戛纳国际电影节参展的华语动画电影，虽然遗憾地错过了竞赛单元的报名时间，但第33届戛纳国际电影节组委会仍然为《哪吒闹海》专门安排了放映会，并设置了特别放映奖。通过这部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经典之作，哪吒勇敢决绝的独特精神气质从此在大家心中定型。很多观众对于哪吒这一角色的喜爱都源于《哪吒闹海》，其中也包括了去年全国电影票房榜冠军《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导演饺子。饺子导演在执导《哪吒之魔童降世》前重新读了读《封神演义》的原著，发现原著中的哪吒和他小时候看《哪吒闹海》留下的美好印象大相径庭，原著哪吒闹海的前因后果几乎谈不上正义，与李靖也是从一开始就毫无父子之情。饺子导演由此感叹“二次改编”对角色的强大影响力，而他面对观众家喻户晓的哪吒的故事时，也仿佛是得到了《哪吒闹海》的鼓舞，大刀阔斧地开始了改编。观众也能从《哪吒之魔童降世》里找到很多致敬《哪吒闹海》的“彩蛋”，敖丙的双锤、李家的胖家仆……同时，银幕上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哪吒形象。

根据大胆的创作思路，《哪吒之魔童降世》里的哪吒拥有一个极具颠覆性的造型——夸张的“烟熏妆”，尖利的“鲨鱼牙”，在预告片里第一次登场时，被观众称为“史上最丑哪吒”。但创作者正是在这样的哪吒形象中，藏下了一个匠心十足的意义——当观众看完整部电影，被故事触动，逐渐喜欢上这个哪吒，也就相当于在银幕外呼应了这部作品“打破成见”的主题。《哪吒之魔童降世》里的哪吒有了父母温暖的爱，却生来就要面对“入魔而亡”的宿命，“魔童哪吒”在爱与误解中触碰真相，最终冲破宿命，完成蜕变。桀骜帅气的少年哪吒造型在影片后半惊艳了许多观众，而哪吒骨子里的勇敢、正义和“不认命”，也在新时代的动画创作中不断传承着。

在不久的将来，观众还会看到多部以哪吒为主角的动画电影。动画电影《白蛇：缘起》原班人马打造的《新封神：哪吒重生》将会带来一位“赛博朋克哪吒”，他在大闹东海三千年之后骑着机车，在复古又科幻的城市街头飞驰而过。又或者，观众将抵达另一座高科技长安城——改编于马伯庸小说的动画电影《哪吒传奇·龙与地下铁》，将讲述则哪吒与巨龙化敌为友，一起拯救世界的故事。伴随创作者的无穷想象，我们将在银幕上见证哪吒的每一次“重生”。

杨戬：“正邪”皆宜

杨戬，孙悟空大闹天宫时的劲敌，哪吒封神之战时的好队友，相传最初是起源于蜀地的神话人物，其标志性的额间纵目是来自古蜀图腾的痕迹。杨戬在艺术作品里有过的造型多种多样，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甚至形容二郎神“修躯多髯，不类世间所传”，唯有额间神目作为杨戬最具辨识度的标志,在许多二次创作中都得到了保留。在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出品的动画电影《大闹天宫》中，属于杨戬的第一个镜头，就是从黑暗中骤然现出的三只眼睛。人尚未现形，已显来势汹汹。这也是杨戬在动画领域的第一次登场亮相，美影厂的艺术家们将杨戬塑造成一位强悍而傲气的神将，一举一动带着京剧舞台上白脸反派的腔调，同时颇具敦煌壁画般的艺术感。

《西游记》原著写天庭诸将皆不敌齐天大圣，最后二郎真君前来相助，经过激烈的交战，终于将那猴子拿下。美影厂的《大闹天宫》还原了原著中二人变身斗法的精彩场面。杨戬在片中是“反派”之一，但他与孙悟空对战时那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斗法过程，仍然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

杨戬在从古至今的众多故事里扮演过各种类型的角色，大部分时候他是个正直仁义、法力高强的正面人物，以俊逸的少年神君形象示人，在封神之战中他深得师兄弟信赖，在《西游记》里他与曾经大战一场的孙悟空惺惺相惜、称兄道弟。蒲松龄在《聊斋志异》里讲述了一个二郎神抓了阎王来替无辜之人伸冤的故事，文中称“世传灌口二郎为帝勋戚，其神聪明正直，诉之当有灵异。”但到了“沉香劈山救母”的著名传说中，杨戬就成了沉香凶狠无情的舅舅，他将私下凡间的妹妹三圣母压在华山之下，直到沉香拜师学艺，劈开华山，才得以一家团圆。1999年美影厂出品的动画电影《宝莲灯》里就按照这个传说塑造了一位大反派杨戬。这位杨戬延续了“擎鹰牵犬”的传统造型，但身披一件拖地的长斗篷，周身萦绕着一股阴森古怪的气息，平时不是站在高台上，就是站在阴影中，性格中的傲慢和冷酷一目了然。与沉香对决时，他那标志性的“天目”会分化成漫天的绿眼睛，每只眼睛都发出破坏性的激光，创造了令一代小观众难忘的决战场面。

美影厂版《宝莲灯》里这位杨戬的长相，在许多观众看来还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宝莲灯》是部拥有豪华班底的大制作动画电影，由《没头脑和不高兴》《哪吒闹海》等经典动画的动画师常光希担任导演，著名电影导演吴贻弓任艺术指导，还请来了一大批当红演员配音。这部作品采用的配音方式是“先期配音”，演员在配音时看不到画面，只能根据导演提供的分镜本和台词，通过自己的想象来塑造人物，因此配音难度不小。姜文在翻阅“二郎神杨戬”的分镜本时，发现这角色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画师便照着他的模样作画，一位神似姜文的二郎神就这样诞生了。

姜文的声线深沉厚重，赋予了这位大反派几分“欲语还休”的故事感。根据民间流传已久的神话传说，沉香是杨戬的外甥，而杨戬是玉帝的外甥，在“劈山救母”的民间故事里，杨戬同样当过主角。《西游记》原著里就写到“玉帝妹子思凡下界，配合杨君，生一男子，曾使斧劈桃山”。动画电影《宝莲灯》虽然没有展现“反派的另一面”，但通过台词中的三言两语，观众能想象出二郎神的过去，那必然是一段“有故事”的过去。“沉香与我有着相同的命运”“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抛弃过往的二郎神，在动画电影《宝莲灯》里完成了一位无情无义、执著于力量的阴险反派的使命，从最初的傲慢走向一败涂地。

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动画还给了杨戬的扑天鹰和哮天犬很多镜头。作为大反派的鹰犬，扑天鹰在《宝莲灯》里的造型像一只凶恶的秃鹫，哮天犬则延续了在美影厂《大闹天宫》里登场过的黑色细犬造型，《宝莲灯》还将“天狗食月”的传说艺术性地套在了哮天犬身上，表现二郎神可怕力量的同时，也缔造了国产动画史上的一段经典场面。

不过，在《二郎宝卷》《封神演义》等古籍的描写中，杨戬的哮天犬是一只白犬。杨二郎带着哮天犬和银眼金翅的扑天鹰，骑着白色的银合马，封神之战中，姜子牙称赞他“智勇双全”。动画电影《杨戬》近日公开了角色设计图，片中的哮天犬有着黑白两种造型，而杨戬则以少年英雄的模样亮相。这部由《大圣归来》的制片人胡明一任总制片的动画电影，将讲述杨戬劈开桃山救出母亲，消灭九大金乌的故事。曾以“捉拿孙悟空的神将”和“沉香的阴险舅舅”的身份在中国动画史上留名的杨戬，无论作为正派还是反派，都有一段精彩的故事讲给我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