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李白
2020-10-12王晓磊
王晓磊
在盛唐诗人的朋友圈里,有许多有意思的人物。这里我们单独聊一聊李白。
有一个问题:如果没有李白,我们的生活会怎么样?
似乎并不会受很大的影响,对吗?不过是一千多年前的一个文学家而已,多一个少一个无关紧要,和我们普通人的柴米油盐没有什么关系。
的确,没了李白,屈原将少了传人,“饮中八仙”会少了一仙,后世的孩子会少几首启蒙的诗歌,似乎不过如此。
《全唐诗》大概会变薄一点,但也程度有限,不过是四十至五十分之一。名义上,李白是“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余光中诗),但真要从数量上算,他的诗集从规模上说,远远没有半个盛唐这么多。在九百卷《全唐诗》里,李白占据了卷一百六十一至卷一百八十五的篇幅。少了他,也算不得特别伤筋动骨。
没有了李白,中国诗歌的历史会有一点变动,古体诗会更早一点输给格律诗,甚至会提前半个世纪就让出江山。然而,我们普通人也不用关心这些。
不过,我们倒可能会少一些网络用语。比如一度很热门的流行语“你咋不上天呢”,最先是谁说出来的?答案正是李白爷爷:“耐可乘流直上天。”
他是什么时候说出这话的?在一次划船的时候。
话说这一年,有一艘神秘的游船,在南湖上漂荡……别意外,这是在唐朝。公元759年,李白和朋友相约划船。
那位朋友刚被贬了官,愁眉不展。当时李白已近六十岁,看着面前苦哈哈的朋友,摸着自己已泛白的长须,他仰天长笑:多大点事儿啊,不就是官小一点儿嘛。别想不开了,眼前如此美景,我们应该好好喝酒才对,何必为俗事长吁短叹呢?
他于是写下了这首浪漫的名诗,就叫作《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他们喝着酒,暂时忘记了忧伤,隐没在烟水之中。
那么,李白还有没有创造其他的网络热语呢?有的。比如“深藏功与名”,出处是李白的《侠客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如果没有李白的这首诗,香港的金庸也不会写出武侠小说《侠客行》来。在这部有趣的小说里,有一门绝世武功正是被藏在李白的这首诗中。
非但《侠客行》写不出来,《倚天屠龙记》多半也悬。灭绝师太的这把“倚天剑”,是古人宋玉给取的名,但为这把剑打广告最多、宣传最卖力的,则要数李白:“擢倚天之剑,弯落月之弓。”“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
不只是香港文艺界要受一些影响,台湾也是。黄安一定不会写出当年唱遍大街小巷、录像馆、台球厅的《新鸳鸯蝴蝶梦》,这首歌就是从李白的一首诗《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里面化用出来的。
“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亂我心,多烦忧”,是化用李白的句子“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后面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则直接把李白的诗句搬过来了。
没了李白,女孩子们的生活也会受到一些影响。比如美国的化妆品牌Revlon,中文名字不可能叫“露华浓”了。因为它是从李白的诗里来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当然,露华浓已经退出中国市场,“深藏身与名”了。
如果没有李白,中国诗歌江湖的格局会有一番大的变动。
几乎所有大诗人的江湖地位,都可以整体提升一档。李商隐千百年来都被叫“小李”,正是因为前面有“大李”。要是没有李白,他可以扬眉吐气地摘掉“小李”的帽子。王昌龄大概会成为唐代绝句的首席,不用加上“之一”,因为绝句能和他相比的只有李白。至于杜甫,则会成为无可争议的唐诗第一人,也不必再加上那个“之一”。
除此之外,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还会遇到一些表达上的困难。
比如对于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女朋友,你将没有词来准确形容他们的关系。你不能说他们“青梅竹马”,也不能说他们“两小无猜”,因为这两个词都出自李白的《长干行》。
你也无法形容两个人爱得“刻骨铭心”,因为这个词也是出自李白的文章:“深荷王公之德,铭刻心骨。”
岂止是无法形容恋人,我们还将难以形容全家数代人团聚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景象,因为“天伦之乐”这个词儿也是李白发明的。出自他的一篇文章,叫作《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
“浮生若梦”也不能用了,因为出处同样是李白的文章:“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杀人如麻”也不会有,这出自李白的《蜀道难》。“惊天动地”也没有了,这是白居易吊李白墓的时候写的诗:“可怜荒陇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没有李白,又怎么会有李白墓,又怎么会有白居易的凭吊诗呢?
扬眉吐气、仙风道骨、一掷千金、一泻千里、大块文章、马耳东风……要是没有李白,这些成语我们都不会有。此外,蚍蜉撼树、春树暮云、妙笔生花……这些成语也都是和李白有关的,也将统统没有。我们华人连说话都会变得有点困难。
没有了李白,我们还会遇到一些别的麻烦。
当我们在际遇不好,没能施展本领的时候,将不能鼓励自己“天生我材必有用”;我们遭逢了坎坷,也不能说“长风破浪会有时”;当我们和知己好友相聚,开怀畅饮的时候,不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当我们在股市上吃了大亏,积蓄一空的时候,不能宽慰自己“千金散尽还复来”。这些都是李白的诗句。
那个我们很熟悉的中国,也会变得渐渐模糊起来。我们将不知道黄河之水是从哪里来的,不知道庐山的瀑布有多高,不知道燕山的雪花有多大,不知道蜀道究竟有多难,不知道桃花潭有多深。
白帝城、黄鹤楼、洞庭湖,这些地方的名气,大概都要略降一格。黄山、天台山、峨眉山的巍峨,多半也要减色许多。
变了样的还有日月星辰。抬起头看见月亮,我们无法感叹“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也无法吟诵“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如果没有李白,后世的文坛还会发生多米诺骨牌般的连锁反应。没有了李白“举杯邀明月”,苏轼未必会“把酒问青天”;没有李白的“请君试问东流水”,李煜未必会让“一江春水向东流”;没有李白的“大鹏一日同风起”,李清照未必会“九万里风鹏正举”。
后世那一个个浪漫的文豪,几乎个个是读着李白的集子长大的。如果没有李白,他们能不能出现都将是一个问题。
后来人闹革命的浪漫主义色彩也会衰减不少。有李白的“我欲因之梦吴越”,才有毛泽东的“我欲因之梦寥廓”;有李白的“欲上青天揽明月”,才有后来的“可上九天揽月”;有李白的“挥手自兹去”,才有“挥手从兹去”;有李白的“安得倚天剑”,才有“安得倚天抽宝剑”。
我们的童年世界也会塌掉一角。那个几乎存在于每个小朋友记忆深处的“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也将没有。它可是小学生作文万金油般的典故。没有了它,小朋友们该怎么把作文凑足六百字呢?
在今天,若问如何检验一个人是不是华人,答案是抛出一句李白的诗。每一个华人听到“床前明月光”,都会条件反射般地说出“疑是地上霜”。
看一个文学家的伟大程度,可以看他在多大程度上融入了本民族的血脉。比如我的主业是解读金庸小说,不论金庸的作品有多少缺憾和瑕疵,你都没法抹杀他的成就,因为华山论剑、笑傲江湖、左右互搏等词语,都已经融入了我们的血脉。
李白这位唐代的大诗人,已经化成了一种文化基因,和每个华人的血脉一起流淌。哪怕一个没有什么文化和学历的中国人,哪怕他半点都不喜欢诗歌,也会开口遇到李白、落笔碰到李白,在童年邂逅李白,人生时时、处处、事事都被打上李白的印记。
不知道李白在世的时候,有没有预料到这些?他这个人经常是很矛盾的,有时候说自己的志向是当大官,轰轰烈烈干一场大事,有时候又说自己的志向是搞文学、做研究,“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絕笔于获麟”。
前一个志向,他没有实现,但后一个志向他是超额完成了的——所谓“垂辉映千春”,他已经辉映了一千三百多个春秋,并且还会继续辉映下去。
(田龙华摘自新经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六神磊磊读唐诗》一书,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