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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人,用一生打一个中国结

2020-10-10徐学

环球人物 2020年19期
关键词:文坛岭南华文

徐学

岭南人

我一向不爱开会是出了名的,但30年前我曾是某一会议的积极发起者和参与者,这个会议叫“全国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研讨会”,参与者是遍布全球的华文作家。会上,我见到一位风度儒雅的诗人,他叫岭南人,来自曼谷,当时是泰华写作人协会的创会副会长,后来这个协会改称泰华作家协会,延续了20多年,他一直是副会长。岭南人四处奔波,不遗余力地推介泰华文坛。与世界各地文友交谈时,他很少提及自己,总是推许其他泰华作家,谁才华横溢,谁很有潜力,泰华文坛的历史和现状,一一在他心中。他如数家珍般地说着,然后,静静地微笑起来。他就这样一直在我面前微笑了30多年,最近我还常常在微信上听到他的笑声,看到他的新作和生活照。

与泰华作家结缘

岭南人告诉我,泰华写作人协会的创始人和第一任会长是方思若,他是泰国华文报《新中原报》的董事长。我知道方太太何韵,她和我小姨一起长大,同是泰国第一等大学朱拉隆功大学的同学。我自小也听母亲说,我外公五兄弟年轻时从潮州到泰国闯荡,成就了一番事业。母亲是长房长女,生在曼谷结婚亦孕我在曼谷。所以,我有一个身份叫侨眷,它曾给我的青少年时代带来麻烦,但在中年,却让我与泰华作家结下一段文学因缘。上世纪80年代,国人对东南亚还很陌生,而我却因为家族的关系,也因为父母都从事东南亚研究,和岭南人有许多共同语言,可以说是一见如故了。

华侨,是世界移民史上极为特殊的现象。外国移民到了一个新国家,不出三五年就归化当地了。而中国移民,不管被叫做华侨华人或者华裔,不管走到天涯海角,一代一代,总是无怨无悔地认祖归宗。在母体文化中安身立命是他们的宿命。英文里的“家土”,我们叫“祖国”,把时间推得更远,感情拉得更近;英文里的“生地”,我们叫“故乡”,把时空亲切地连在一起。华人的乡土脐带根深蒂固生生不息,光宗耀祖为国争光促使他们无论从事何种行业皆能熠熠生辉。

华侨的坚韧不拔表现在文学上,那就是层出不穷的海外作家,他们把优美的中文、中国事物、中国生活乃至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审美方式传播到五洲四洋。

东南亚是华侨的聚集地,厦门大学南洋研究院是中国研究东南亚的学术品牌,我校结合这一优势,1987年在厦大召开首届东南亚华文文学研讨会。岭南人再次应邀而来,我们彻夜长谈。他讲述了泰华文坛的历史和现状,特地告诉我有部小说《风雨耀华力》非常值得注意。这是一部长篇,写的是曼谷唐人街耀华力路的百年沧桑。它是一部接龙小说,有多位作者接力,每人写一章往下传。方思若、白翎等9位泰华作者参加接龙,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自称“龟龙帮”(潮州话,意思是奇奇怪怪)。《风雨耀华力》得到广大华侨的喜爱,曾经被翻译为泰文,也两次被改编为电视剧,是前辈泰华作家留的显著坐标。我后来得到一本香港版的《风雨耀华力》,写了一篇长长的评论,发表在《新中原报》上。

1989年,我去泰国探亲,泰华作协特地为我举行了欢迎会,群贤毕至,济济一堂,我也在泰华报刊和大陆报刊上写了十来篇有关泰华作家的评介文章,给当时尚处于寂寞状态中的泰华文坛鼓劲加油。回国后,我与泰华文坛保持联系,他们给我寄他们的新作和刊物,后来又有了微信联系。

冒着风险坚持华文写作

岭南人這个笔名出自苏东坡的诗《惠州一绝·食荔枝》,“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坡翁的诗句表现出被贬流放之中的旷达自得,这种精神为岭南人一生所敬仰并奉为圭臬。

本文作者(右)与岭南人合影。

岭南人本名符绩忠,出生于海南省文昌县一个商人家庭,少年时代饱受日军侵华战乱之苦。1952年,他怀着诗人梦毅然独自负笈北上投考,进入天津一中,1954年又考入山西大学中文系。初到山西大学,他就以一首《我来了,带着行装》被视为校园诗人,那时他的笔名是“火芽”。1957年暑假,他回到香港家中,父亲感到政治的暴风雨将至,要他别回学校。但是他执意返回,刚到广州,就收到同学的信,说已被内定为右派分子,只得返回香港,几年后转赴泰国发展,成为一个成功的珠宝商人,可他一点也不快乐。做一个中文诗人的梦想总在他内心深处无法摆脱。

冷战时期,亲美的泰国政府,严厉禁绝华文教育和华文报刊,学习华文和坚持华文写作都是风险极大的事情。直到1975年中泰建交,局面有所改观,岭南人立刻动笔。到80年代末期,重拾诗笔不到20年,他已发表了200多首诗,还有数十篇散文和诗论。内地的《诗刊》《星星》《诗歌报》常见他的佳作,港台以及菲律宾、新加坡的报刊也是他来往纵横的发表园地。1991年,他在香港出版了第一本诗集《结》。199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约他结集出版新诗集,由邹荻帆先生撰序推荐。以后又有中英文对照版本的《岭南人短诗选》和《岭南人小诗选》出版。“书生本色苦商家,断句每乞分身法”,在竞争剧烈寸阴寸金的商场,他为何能如此多产,我在他的一首诗中找到了初步的答案。“是雅士/ 还是傻子?/坐在河边垂钓,/钩下却没有鱼饵。/他钓的不是鱼,/垂钓之乐而已,/何必用什么鱼饵。”这首诗写于1985年。

76岁的他手从来稳健,可这时却微微抖动。河水有点浑浊,但他如饮甘露地喝了一大口,很满足,这是他自少年时起多年的梦境,如今好梦成真。

岭南人有写回乡的名篇,如《我是一片云》《回到故乡的月亮胖了》《乡愁是一杯浓浓的功夫茶》等;也有取材于泰国山水曼谷市井,充满浓郁南洋风情的诗篇,如《风兰如是说》《曼谷风情》等,在东南亚华文文坛颇受好评。因身处多僧人多佛寺的国度,晚年他写出许多颇有禅思慧解的小诗,如《水过无痕》《叶落无声》等,有些还被译成泰文。

半世纪持续不懈,岭南人堪称泰华诗歌领唱人。他时时关注世界华文文坛特别是祖国大陆的文学思潮,从朦胧诗论争到寻根文学。他推动泰华诗人组织“小诗磨坊”,使之成为华文世界最重视诗体的诗社之一,连续10多年坚持创作小诗,中国学者王珂教授曾在论文里指出,“泰国‘小诗磨坊是华文诗歌史上第三次小诗运动重要的创作基地和交流中心。”

喝了一大口黄河水

岭南人出生于多山的海南岛,一辈子对山石有特殊感情,石成了他的诗歌中常见的意象。他愿成为一块石,“铺在崎岖而泥泞的山间小径”,“让山上山下的人,都能自由的你上我下”;或者是“一座小小的石桥,让两岸的人自由地你来我往”。他鄙夷风化石,“它被搁浅在历史的长流里,被遗弃”;他称颂有棱有角的石而嘲笑那滑溜溜的鹅卵石,最喜欢海中礁石,“经过海浪无情的冲击,满身都是刀痕血迹……可是,它不说一声怨,依然,伏在大海的怀里,永远向着海,默默地……”

那年我到曼谷,读了岭南人的诗,也写了一首《一块望乡石》与他唱和:“凄凄,石泣/我是凤凰的后裔/也曾有过斑斓的梦,五彩的羽/寒潮中枯死了梧桐,啼血南飛/五里一徘徊,千里仍依依/寻寻觅觅,大洋彼岸栖息/醒来时,我已是一块望乡石……”

岭南人作品《我是一片云》《结》。

岭南人的第一本诗集命名为《结》,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人心有千千结,但不少都是空洞苍白的蝴蝶结甚至是怨愤纠结,只有为数不多的人能编织出美丽的情结。岭南人就是那为数不多的幸运儿,他一生用温柔的诗句编织美丽的中国结。

华夏文化是他今生的图腾,30年前他首次回归,作协负责人雁翼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第一个要求是回母校。在太原,面对晋祠千年苍苍周柏,他热情如火诗如泉涌。1986年到1989年他回国达9次。这种回国寻诗的热情一直延续到2014年,那年他到武夷山参加诗会,又到金门去会见诗友洛夫等人。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2008年,他应邀去北京观看奥运,会后组织考察,他提出要去看黄河,独自到了郑州,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赏雄浑壮观的黄河。他把手伸进河里,水有点冷,但他的体温却骤然升高,因为这河水是从斛律金的牧歌、李白的乐府里流下来的,是千百年不息地流淌着的,有万千中华诗词是蘸它的水写就,有亿兆黄肤子孙是饮它的乳长成,这是名副其实的母亲河。他伸出双手掬了一捧黄河水,76岁的他手从来稳健,可这时却微微抖动。河水有点浑浊,但他如饮甘露地喝了一大口,很满足,这是他自少年时起多年的梦境,如今好梦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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