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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

2020-10-10魏心宏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0年8期
关键词:背篓下山管理员

吃过午饭,炊事班又在说,厨房里少了这个少了那个,司务长有点不高兴了,对司务员李建福说,明天你下去一次,把需要的东西都补齐了,省得他们说三道四。李建福说,好。

下午李建福就去了监狱,对管理员龙清泉说,我明天要两个人。龙清泉点点头:“还是那两个?”李建福点了点头。

第二天清晨,李建福就带着易点贵和玉民出发了。一个月前,也是这两个人跟着他下山的。

出发前夜,他去找了他的老乡、连里的文书也是他的表弟李福庚,偷偷要了他想要的东西。

买菜的地方在山下,下山一次要走三十里,全部都是山路。如果从那些有人走过的路下山,那是三十里,走那些没人走过的山路,可以缩短一点儿,但也近不了多少。李建福每次下山都走自己的路,他不愿走那些人家已经走过的地方,路硬,磨脚。

早走是为了避开清晨的烈日。易点贵和玉民都背个大篓子。李建福也背了个小的,腰上还要挎着手枪、水壶。

他让他们两个走在前面,他跟着。山势很陡,没有路,要从低矮密布的灌木丛里蹚着走。脚下去,或许是石子,或许是泥巴,或许是蛇,都不能预知。这座山也是奇怪,川东地区虽然也是丘陵地多,但是,忽然就起了那么大一座山,而且陡峭。山高据说有海拔三千多米。这在川东就可以算是大山了。

三个人一声不吭,在山路上走着。易点贵和玉民也都是川东人,却是在平地上长大的。但是,好像对上山下山不感到为难,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绕着走,并不特别累。李建福反而有点喘。他的老家,在浙江金华,虽然也是丘陵地,但是,要平坦多了。而且没什么海拔,空气十足。

树林里有些鸟叫,偶尔还会有一只斑鸠飞过,呼啦一声,有点惊惧。瞬间就没了声响,又安静了。只有他们三个人下山的喘气声。

下山很费脚,一脚踩下去,如果没有踩稳,脚腕子就会来回一拧,这个很费劲。也伤鞋。部队发的解放鞋也不太结实,容易破,李建福很小心,尽量踩稳了才往下去。易点贵和玉民穿的是草鞋,用布条子把边包起来,可以增加结实度。因为要下山,他们在鞋子上缠了更多的布条,为的是防止鞋子断裂,如果断裂了,也还可以补救。

易点贵是个小个子,目测起来应该都不到一米六。人很憨厚,见了人爱笑,呵呵呵的。

玉民的个子要高很多,身强力壮。却不爱说话,也没表情。闷罐子一个。

李建福看看天色,太阳已经开始展露了,光线很强,照在眼睛上,根本睁不开眼。热气开始上升了。草丛上的露珠也渐渐干涸了。他感到累了,他决定休息。

三个人分开坐下,李建福拧开水壶,喝了。然后把水壶递给易点贵。易点贵摆摆手。玉民想喝,但是也还是没接。

李建福打开自己写的采购计划,就一个小本子,记有油、盐、酱油、豆瓣酱,还有就是连队里战士们托他买的黄金叶烟、云烟什么的。连队的伙食费有限,每个人每天的伙食费只有四角四分,还要一个星期安排吃一次肉,都要在这个钱里来解决。所以,司务长有些怨言。他合上本子,把军帽摘下来,擦擦汗。

“你叫易点贵?”

“是的是的。”易点贵赶紧接。

“你呢?”

“他叫玉民。”接话的还是易点贵。

“你俩犯的是啥罪?”

“我是杀了狗日王佐家的牛。狗日的欺负人。玉民是老婆让大队干部搞了,不服气,打了干部,把那龟儿打伤了。”

“多少年?”

“我两年,他三年。”

李建福看看天色,还是走吧。

三个人继续下山。天越来越热起来。

垭口小镇就在山脚下的一个斜坡上,没几幢房子,都沿街而建。都是那种四川很多见的简陋土坯房子,门面都是要上门牌的。早上上,晚上卸。也有街沿,用石板铺成,石板都磨成圆的了。上面都是土。

有几家小店。

这就是最临近的采购点。

李建福让易点贵和玉民靠在沿街的地上坐着,自己进了店里,把自己的采购书和人家说了。

临街的地方,坐着几个老人,在抽那种味道很冲的叶子烟。也有几个孩子在玩耍。再远一点儿的地方,有人在地上铺了席子,准备晒粮食。把鸡鸭都圈起来。鸡鸭乱叫。主人不高兴,挥手制止。但无效果。

李建福往抽叶子烟的老人们手里塞了几个空弹壳。那是他们要拿去做烟嘴的最好配件。

李建福跟店主说好了。然后就带着两个人去找点吃的。

他们走了三四个小时。早上起得早,下到山下,才九点刚过。肚子早就空了,需要打点牙祭。

街上有人家卖稀饭,要了点,也有卖面饼的,也要了几个。菜就没什么了,就是泡菜。捞了一碗,放在不干不净的桌子上,将就着吃。

易点贵喝着稀饭,咂咂嘴,对着李建福一笑:“好吃好吃。”玉民還是没表情,用嘴咬住饼子,使劲甩起来吃。

李建福是军人,吃相就要正许多。坐正了用很端正的姿势拿起饭碗,悄无声息地吃了起来。

有几个孩子围拢过来,他们显然看到了李建福腰上别着的枪,叫起来:“枪枪枪。”

老乡们也转眼过来看他。

李建福心里在盘算着,买完东西,时间还早。计划当中,准备今晚在山下住一晚,明天回去。这个住的地方,李建福也看过了,就在街的南头,有个水泥建的二层小楼,也没有牌子,但是,可以租住。李建福觉得那个地方合适。

吃完了饭,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抹了抹嘴。买好的东西已经装进了两个大背篓,高耸起来,像是盛不下了。易点贵和玉民把东西用绳子捆结实了,束了束腰,在地上还跳了跳。李建福看到两个人的草鞋已经烂了,就顺便进了店里,在货架上拿了两双胶鞋。

他们起身去住的地方,易点贵和玉民背起大背篓,像是扛起了两座山一样。李建福还是走在后面。再后面就是嚷嚷着的孩子们。

住店里只有一个妇女,百无聊赖。见到有人来了,就问,住吗?

李建福说:“住,就一晚。”

“三块钱。”妇女说。

妇女拎着钥匙牌,丁零当啷地去开门。妇女上了二楼,黑黑的走道里,打开屋门,屋子也是黑乎乎的,就三张床。床上的被子薄而脏。李建福自己选了靠近门口的床,把自己的背包也放下。易点贵和玉民各自归位,大背篓就靠在墙边。

李建福对妇女说:“打点水来。”

妇女大声说:“早就泡起了。”

李建福看天色还早,对两个人说:“下午放你们假,可以到附近走走。别走远了。”

因为早上起得太早,李建福有点困了,想睡一会儿。

易点贵对着李建福笑着说:“管理员,你先休息。我们就在楼下转转。”说完就拉着玉民出去了。

李建福感到脑袋沉起来,倒下就睡了。睡下去之前,还是有那么一点儿警觉,把手枪压在枕头底下。谁动他第一个知道。

易点贵和玉民来到楼下,他们也有点累了,毕竟走了几十里山路了。其实易点贵也想睡一会儿。只是觉得,管理员要睡,他怎么能也睡呢。他想的是,出来找个地方睡。玉民却好像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东看看西看看。

易点贵就在楼梯的边上坐了下来。脑袋靠在墙上,眼睛就开始打起了瞌睡。

玉民没说什么,一个人走出了小楼。

川东地区的气候,到了夏季,还是有点闷热。这地方正处于四川盆地的周边,高耸起来,然后把个川西平原给包裹起来,从川西坝子上飘浮起来的水汽雾气就往这盆地周边来寻找突围,可是却被山地给挡住了,那就再次返回平原。这样流荡的湿气就成了川东地区的常见气候。早起早一点儿,还算凉快,只要逼近中午了,热气就无法耗散了,一股子热气就开始冒出来,又没风,也无法驱散它们。热气就围着人们转。

午饭后的小街上,连早上起来喝盖碗茶的老人们都缩进了不怎么隔热的屋子里,街上的土地都会冒出一些青烟来。

热啊。

易点贵也已经被这股子热气搞得有点晕了。他就倚着墙角,用草帽把脸给盖住了,打起了瞌睡。

玉民的眼睛却始终那么精神,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街上空无一人。

按照约定的地点,玉民来到了垭口镇的西口。那是一条废弃的旧街,有几栋年久失修的旧房子,上面都盖着草席。草席从屋檐上挂下来,好几处都快要散了。整个小街上只有一条无人照管的草狗在溜达。

玉民在旧房子里找了个地方坐下,忽然感到身后有人,回过头来。是袁德碧。他激动起来,转身就去搂抱。袁德碧跌进了他的怀里。那么久不见的夫妻,身心的饥渴可以想象。玉民把妻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用手去撩她的头发。一种女人特有的体香冲进了他的心里。他太久没有碰过女人了,更何况是自己的女人。他奋力扯去了袁德碧的衣服,用他厚实的嘴唇去咬她的乳房。白皙的胸脯上出现了一道血印子。一股暖流瞬间浸润了他的身体。他需要她,毫不犹豫,他把妻子压在了身下。

过了很久,两人渐渐平缓下来。玉民给袁德碧穿上了衣服。自己则仍将脑袋塞在妻子的胸前。

妻子突然问:“你这样不会有事吧?”

玉民露出茫然的眼神。

袁德碧拿起宽大的草帽,神色慌张地说:“那我走吧。”

玉民紧抓着她不放。

“家里怎么样?那个畜生没再找你吧?”玉民问妻子。

袁德碧摇摇头:“没有。”

“你来了多久了?”玉民问妻子。

袁德碧用手摆了个蒲扇状,来回翻了翻:“十打十天了。我都是按你说的,在小旅馆找了个活路,住下来等你。”

玉民对妻子点了点头。这都是他预先策划好的,让妻子到垭口镇来找份工作,在山下等他。中午的时候,妻子见到了他们三人,知道今天行了。

草狗从空屋子一边闪电一般掠过。妻子又紧张起来。“我还是走吧。”妻子挣脱了玉民的搂抱。两个人已经浑身上下都是热汗了。

玉民没再挽留。他让妻子先走,他不动。万一被人看见也好装不认识。袁德碧从屋子一角闪躲而去。玉民足足等了好久,确认完全没有人之后,才站起来,走出了屋子。

屋子外就是临河的一块儿闲地。玉民走到河边,蹲下,用手捧起河水,从头上往下浇。一股清凉。他大喘了一口气。终于完成了自己酝酿已久的事情,他又有一种释然。他太想念妻子了。再不见她,他都有点想不起来她长什么样了,都不知道她那柔软的身体是属于他的了。

他坐在河边,用水把身上都洗了一遍,然后站起身来。他又回转去,把衣服都脱了,直接跳下河去,让自己在河水中痛快地清洗一遍。仿佛这样一来他刚才与妻子亲热的事实就不会再有人去说了。

被太阳晒热的河水泛着一股子泥土的味道,玉民让自己平躺在河水上,默默地回想起刚才和妻子亲热的每个细节,他太需要這样的回忆了。

他和妻子的约定是通过上个月出狱的朗德传给妻子的,他无法确定的是究竟哪天才是他下山的时间,只说了个大概。妻子就按照他说的,到垭口镇来了。小镇上也没啥事可做。还好,算是找了份管旅店的差事。妻子开始了等待。心里却还要牵挂着家里的老人孩子。老天终算不辜负有心人,给了他们夫妻见面的机会。她在丈夫的怀里的时候,感觉自己快要给融化了。她不敢往下想了。

敢往下想的是玉民。他的计划周密严实,没有破绽。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妻子,把自己那么多岁月里对妻子的想象和渴望全都一股脑儿泄进了妻子的身体。让他觉得自己羞耻的是,在那一刻,他也忽然想到了那个畜生,也是这样的动作。他突然不敢想了。

太阳已经西斜了。

李建福睡了一会儿就醒了,屋子里太闷热了,他什么也没盖,结果还是睡成了满身大汗。他起来以后,就走出了屋子,到了楼下,看到了倚墙而睡的易点贵。易点贵已经彻底睡过去了,还打起了鼾声。一条脏狗就倒在了他脚边。

李建福拍打了易点贵一下,易点贵醒了,看到李建福,马上站起来:“报告管理员,我没事。”

李建福对他挥挥手,坐坐。

易点贵没坐,站着,汗从身上流下来。

李建福问:“那一个呢?”

易点贵往外张了一眼:“不晓得他去哪里了,说就在附近,走不远。”说着就要出去找人。被李建福拉住了。

“不要管他了。你跟我出去一下。”李建福对易点贵说。

易点贵跟着李建福在街上走着,走过小邮电所的时候,易点贵站住了,脸上露出一丝虚假的微笑。李建福问:“你想干啥?”

易点贵搓搓手,说:“管理员,我想跟你借点钱,给屋里头孩子寄一点儿过去。小娃儿,太可怜了。”

李建福看着易点贵,怔了片刻,觉得没啥,就问:“借多少?”

“二十。”易点贵没想到管理员会同意他。

他有点激动起来,颤颤巍巍地从衣袋里掏出一片纸来。

李建福问:“那是什么?”

易点贵说:“我也不识字,中午管理员睡觉的时候我去找人帮我写了几个字,一起寄回去。”

李建福拿过纸条,看到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

娃儿,爹爹寄给你几个钱。买点吃的。不要自己吃,也给妹妹吃一点儿。爸爸改造好了就回去。

1972年8月7日

李建福也不知如何评价。就把纸条还给了易点贵。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交给他。“你自己会办吗?”

监狱对犯人的管理是,犯人不可以身上有钱,所有的钱都要交给监狱代管。监狱里也有小卖部,可以用钱。不用的,就到了出狱的时候给你。犯人每个月干活儿还会有一些很少的补助,都一起放在管教干部那里。易点贵跟着李建福下山,根本拿不到钱,所以只能找他借。李建福原以为易点贵也和他一样,累了,睡了。其实他心里还是惦记着家里的小娃。找人写了信。李建福觉得,别看易点贵傻乎乎的,其实一点儿也不傻。

易点贵从邮电所出来,兴高采烈,好像是中了大奖一样,手都甩得老高。

李建福说:“那么高兴?”

易点贵使劲地点点头,好像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最让人满意的事。

李建福带着易点贵到了街的另一头,那里有一家很全的杂货店。李建福走进去,问了:“有手电筒吗?”

店主赶紧给他拿。李建福要了三支手电,还有电池。还要了几盘蚊香。要了一包烟一盒火柴。

店主把东西用一张粗糙的红纸包起来,交给李建福。李建福让易点贵拿着。

两个人出了小杂货店。

迎面看到了走来的玉民。

李建福对两个犯人说:“我想了一下,我们还是今天晚上走吧,白天走太热,我们走点夜路,凉快一点儿,你们看怎么样?”

两个人都点头。

“那就这样,今晚我们早点睡,到了半夜我们出发。”

夏夜的山区,清风送爽,宁静爽朗。星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湛蓝湛蓝的,似乎有着远山的倒影。人在这样的景致下,心旷神怡。

三个人也没有心情去欣赏这样的景色。他们倒在了床上呼呼大睡,都知道一会儿就要爬山了,所以赶紧让自己在睡梦里把自己给彻底放松了,一会儿好使劲。

李建福晚上带着易点贵和玉民去饱饱地吃了一顿,让小店里格外加了菜,回锅肉,用烧柴火的大锅炒出来,满屋子都是辣子的香味,唯独肉少了一点儿,市面上根本买不到肉,只是用了店家的一点儿腊肉,存货,否则就全素了。李建福觉得特别香,都流口水了。山上的部队尽管还有肉吃,但是,要能炒出有着这么香味的回锅肉,也不可能。真是难得的享受。李建福要小店多上点儿饭,大口吃起来。三个人足足吃了一大桶饭。易点贵激动地说,这是我这辈子吃的最好的一餐饭。玉民没说,脸上却是满足。其实,他的满足并不在饭,而是白天所为。

吃完了,李建福问了多少钱,店家說,十元。李建福觉得这次出来有点超出了,就拿出一点儿全国粮票,店主一看到全国粮票,眼睛都放光起来。“那钱就不要了。”

李建福假惺惺地说:“那怎么行,钱还是要给的。”

最后,这餐饭用的是全国粮票,没有用钱。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李建福带着两个犯人往住的地方走,一边剔着牙,一边问了一句玉民:“你下午到哪儿去了?”

玉民早就等着他问:“我下河洗澡去了。”

凌晨四点,李建福醒了。对着两个犯人叫了一声:“起床了。”两个犯人瞬间就蹦起来了。

也不需要洗漱了,他们收拾起东西,就出了小楼。

月光如水,街上的一景一物都格外清楚地映入眼帘。李建福把腰上的手枪正了正,就在前面走起来。

易点贵和玉民一人背一个大背篓跟在后面。实实足足的两大背篓东西,足够连队吃用一个星期了。住在山上,下山一次不容易。下山了就想着多给连队买些必需品,免得到了山上这个也没了,那个也没了。这是连队多年的习惯了。司务长还是司务员的时候就是这样,老司务长把担子交给司务长的时候就是这样传授的。现在是李建福当司务员,是全连战友的采购员,李建福对自己的这次采购任务还算满意。更满意的是他选定了清晨回去,这样可以避免被日光照射,还可以看看夜色中的景色。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决定英明。

开始爬坡了。易点贵和玉民都很有经验,他们把自己的身子压得很低,每走一步,脑袋都要戳到地上了。这样子爬坡,看上去费劲,实际上省力。李建福也勒了勒自己背上那也不算太小的背篓,使劲地向上攀爬起来。

到底是凌晨起步,别人都在熟睡,连太阳都在熟睡,只有他们三个就已经起步上路了。他们离开小旅店时,看到管店妇女的屋子里还亮着昏暗的一盏灯。那不是在招蚊子吗?怪事。李建福嘟囔了一句。玉民没有接话,他在猜测,是不是管理员发现了什么。最后确认,没有。他默默地走着,这种神秘的感觉真好。三个人默默地在山道上走着,偶尔树丛中会有一些小动物闪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也没管那么多,就知道争取多走一步是一步。

很快,他們就到了半山,李建福回头望了望走过的路,觉得今天真是有如神助了,走得这么快。他决定先休息一下,对两个人说:“把背篼放下来,休息。”

李建福想起了白天买的烟,就掏出来,递给他们两个:“抽起!”

易点贵不会抽烟,也笑呵呵地用双手托起烟,说:“抽起啊?”

玉民倒是会吸烟,一口下去,半支没了。李建福又甩了一支给他。

李建福看着易点贵脚上的草鞋,差不多已经全破了,就伸手去拿出了买的胶鞋,递给他们。

两个人换上了胶鞋,顿时觉得轻松了,还在地上跳了跳。李建福注意到,易点贵还是把已经走烂的草鞋拴在背篓上。心想,挺仔细的一个人。

李建福望了望山上:“我们还有差不多一半的路,我们走快点,争取清早到。”

三个人又一次上路。

越往上走,山坡也越陡。

忽然,一头野猪蹿了出来,哼哼地使劲叫着,它没有想到山里会有人。

李建福迅速地掏出枪来,啪啪,两声清脆的枪声响起。

易点贵和玉民都傻了。

野猪消失在树林里。李建福摸着手枪:“妈的,没打着,让它跑了。”

然后他对两个人摆摆手,坐一下。

三个人又坐下来。李建福拿出擦枪布,先把枪给卸了,然后把部件一个个摆在自己膝盖上,擦了起来。

他对两个人说:“妈的,当兵的不让我打枪,那也太没劲了。我就要打几枪给他们看看。”

易点贵有点惊魂未定地问:“管理员,这样打枪不要紧吧?”

李建福说:“有啥要紧。我这个属于紧急抗敌。要不然,还要枪有啥用?”

易点贵说:“是是是。”

李建福话是这么说,不过,心里还是有点虚。他刚才打的子弹就是跟连队的文书李福庚要的。这样回去,把枪还给司务长,司务长也发现不了什么。他现在又把枪也擦了,更不易察觉了。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

易点贵看到李建福有点安定了,就上来凑热脸:“狗日的,打枪好凶啊哦,吓人。”玉民说了一句:“要是打到就好了。可惜让它跑了。”

毕竟早上起得太早了,这会儿天还没有一丝光亮,李建福对两个人说:“干脆再睡一会儿吧。”

又是一片漆黑,一片寂静。

三个人靠在大树上平静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呼啦一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蹿起,对着李建福冲了过去。睡意未消的李建福被这个东西惊了一身汗,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这东西撞下山去了,一路跌滚下去,身子重重地砸在了一块石头上。

过了一会儿,李建福才听到易点贵和玉民在叫他。他苏醒过来了。

“狗日的野猪,又返回来算账了。”玉民粗声粗气地说。

“根本看不清是啥子。”这是易点贵的声音。两人把李建福扶起来,让他靠在树上。李建福只觉得自己好像浑身散了架一样,疼痛无比。

易点贵发现,李建福脑袋上也出了血。他赶紧撕扯自己的布衫,把李建福的脑袋包了起来。

两个人试了试看看李建福根本无法动弹了。易点贵很着急:“这可咋办?”

玉民还很沉着:“这样子,我来背管理员。”

易点贵说:“那么多东西咋办?”

“东西重要还是人重要?”玉民没好气。

于是,易点贵把李建福扶到了玉民的背上。李建福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往下坠。玉民对易点贵说:“你把我的背篓藏起来,做个记号,我们再来取。”

易点贵把大背篓放到一个山坳里,然后又去扯了一些树枝来,把背篓盖上。这个地方,一般也不会有人来,来了也不一定能背得动这么沉的东西。易点贵这么想。

一切都料理停当了,三个人又一次出发了。这一次,只有玉民走在前面,易点贵在后面给他打着电筒照路。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玉民已经感到自己没劲了,想要停下来,他叫易点贵来帮忙。易点贵毫不犹豫地赶上来,把李建福轻轻地放了下来,然后赶紧给他水壶,让他喝一点儿水。李建福喝了一口水后,把水壶递给了玉民:“你也要喝水才行。”

玉民确实累了,走这样的山路不要说背人,就是自己什么也不拿,都不一定能走得动。现在自己是身负两人的重量,确实感到了吃力。

易点贵给玉民递上了一支烟,也给李建福递了一支。火柴擦亮,黑暗中看到每个人脸上都是汗水。

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天边上有一道鱼肚白浮现了出来。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往远处望去,景色真是很壮观。要是管理员没有摔伤那该多好,他们可以看着美景一路攀登了。

由于没有戴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了。李建福对玉民说:“这次辛苦你了,回去我要和监狱说,表彰你。”

玉民摆摆手:“没啥子,应该的。”

“你们要不要吃点东西?”李建福用手指了指易点贵的背篓。那里面有他白天准备的饼子。

易点贵赶紧去拿了出来,递给他们。李建福说:“我不吃,给他。”

玉民接过了饼子,吃了起来。确实饿了。

三个人在漆黑的树林里攀爬着,可是,玉民感到越来越难以坚持了。而背上的李建福也一直在喊叫,只要玉民一迈步子他就疼得直叫。好像行走触及了他的伤口,他也已经再难继续在玉民的背上了。李建福叫着:“停停停。”

玉民停下脚步,把李建福搁在树林子里偶尔会有的大石头上,呼呼地直喘气。易点贵跟上来,问:“怎么了怎么了?”

玉民对易点贵说:“再也不能走了。管理员感到浑身痛。”

“那咋个办呢?”易点贵说。

“我看要不这样,我们还是下山,回到小镇上去。因为,就算是我们把管理员扛到山上去了,他还不是要下山来找医生才行?来回这样背起走,他吃不消。不如我们把他安置在山下,然后我们上山去报信,看看部队怎么说。”

玉民的主意確实是一个可以选择的方案,但是,这需要得到李建福的同意。他们两个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李建福。

刚从疼痛中解脱出来的李建福也缓过神来,对着他们说:“我看可以。这样子来回折腾我非散架了不可。就这样办吧。”

于是,三个人再次下山,按照来的时候走的路返回垭口镇。

为能减轻李建福的疼痛,他们决定用树枝搭建一个担架,把管理员抬起走,这样可以减少背着的时候身体的摩擦,疼痛自然也就可以减轻了。李建福认为玉民和易点贵太有智慧了,挥手赞同他们的方案。

担架搭建好了,三个人再次上路,易点贵人矮,走后面,玉民人高走前面,这样正好可以减去上下的落差,有一种走在平地上的感觉。只是这样一来,担架的重量几乎全部都压在了玉民身上,他很吃力地走着,走着。

天已经开始泛白了。远处的天边上有一道很深的云彩印记,而橘黄色的太阳光就从那片似乎是阴云的边上照射出来,像一束追光一样,带着一些热度,射到了玉民和易点贵的身上,有点火辣。但是,这与要把解放军抬到小镇上这件事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们奋力地前行着。

小镇终于到了,他们又重新来到了住过的那家旅店。

接待他们的却已经不是袁德碧了。她已经连夜赶回了几十里外的家。见到了自己的男人,也和男人之间有过了肌肤之亲,她觉得她一刻都不能再继续停留了。她的心里,总是觉得是自己对不起自己的男人了。她是在村子后山的野地里被大队那个色鬼看到的,大队干部厚颜无耻地去拉拽她的衣服,说是想看看她的身体。她表示了拒绝。可是,他却被激怒了,跑上来非常粗鲁地将她的衣服剥了去,然后就脱去了自己的衣服,将她死死地压在地上,强奸了她。周边没有任何人,她即使呼救也不会有人来救她。她只能默默地忍受。大队干部无耻地对她说,你要是敢报告,我就让你们家在这个村子里无法待下去。然后他就走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报告了。她的短裤上留有这个畜生的精斑。最终,案件成立,这个恶魔被抓了。可是却又被放了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丈夫玉民为此愤怒至极,结果直接去了他家,将他狠狠地揍了一顿。结果是,丈夫被抓了。由于丈夫的殴打导致那个人骨折,结果,丈夫却被判了刑。为此,她深深地替丈夫感到冤枉。她把一切责任都归于自己,要不是她,丈夫怎么可能被判刑,怎么可能成为犯人。她无法原谅自己。所以,当得知丈夫要下山来的时候,她丢下了手边所有的事情就赶过来了。她想以自己百倍的温柔重新赢回自己在丈夫心里的形象,洗清自己的罪名。可是,她的心里,全都是家人和孩子。她好像是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地仓皇地逃离了垭口小镇。

玉民对此自然清楚。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望或者焦虑,他只让接替妻子的旅馆接待员赶紧去打开房门,让管理员可以平躺下来。先这样安置好了再说别的。

李建福再次被安置进了他们昨晚睡过的旅馆。

玉民把易点贵叫了出来,在走廊上对他说:“我看这样子,你现在就抓紧往山上跑,赶快去报告。我留在这里照顾管理员。”

易点贵点点头:“那,那些东西咋办?”

玉民说:“你就不要惦记那些东西了,先把管理员的事做好再说。”玉民看到易点贵有点为难,说:“要不,你留下,我去报告?”

易点贵赶紧扬了扬手,说:“还是我去吧。你心思多一点儿,留下来照顾最好了。”

说完,易点贵就紧急出门了,又向山上跑去。

天已经大亮了。

十一

易点贵一口气就跑回了山上,他丝毫也不敢耽搁。心里想着赶紧回去报告,让部队想办法来解救管理员。就这么想着,也完全忘记了累和热,满头大汗地站在了监狱门口。

“报告管理员,我回来了。有紧要的事情要报告。”他向着哨兵说道。

哨兵打开了监狱大门。里面是监狱管教干部龙清泉。

“报告管理员,我们回来的时候,管理员被野猪撞伤了,摔了下去。现在根本不能动了。我们只好把管理员又抬回小镇上去了。”易点贵喘息未定地说。

龙清泉问:“那现在管理员情况怎么样?”

“现在在小镇旅馆里躺着,玉民在照顾他。我先回来报信。买的东西还都在山上呢。”

龙清泉赶紧摇起了电话:“接部队。”

没过多久,司务长以及连队好几个战士来了。

易点贵把事情的经过再次说了。司务长说:“这样,我们马上下山去。”他用手指了指易点贵:“你,带这几个管理员去把买的东西找回来。”

人们分几路朝着山下跑去。

易点贵带着几位管理员重新找到了清晨掩埋背篓的地方,将盖在被楼上的树枝揭去,取出背篓,重新向山上爬去。

司务长带着卫生员和两个炊事班的战士往山下去了。

到了旅馆,司务长见到了躺在床上的李建福。李建福拉住司务长的手:“司务长,是我不好,我没有听从你的意见。我用枪打了野猪,野猪才来撞我的,要不是这样,今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司务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按住李建福的手:“啥也不用说了,卫生员也来了,现在马上让他看一下再说。”

卫生员赶紧上前去检查。他按了按李建福被撞的地方,李建福一阵疼痛,叫了起来。卫生员又看了看他头上已经包扎的地方,然后对司务长耳语了几句。

卫生员的判断,李建福被野猪撞击的腿部发生了骨折,腰部有一些软组织挫伤,头部也给摔破了。其他地方暂时还没有发现有更加严重的问题。卫生员的意见,立即送医院才行。

司务长毕竟是老兵了,遇到事情很镇静,也很老练。他对这几个跟来的战士说:“这样子,现在我们立即转场送他去医院,距离这里最近的医院恐怕也有个十几里地。部队医院就更远了。现在只能送地方医院了。你们在这里准备一下,我去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车子。”

司务长说完就出了屋子,到楼下去了。

十二

一个月后,李建福出院回到了连队。因为不是什么特别光彩的事情,连队也没有举行什么欢迎仪式。指导员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养伤,暂时不要参加连队的训练了。”连长在一边啥也没说。

司务员的工作暂时仍然由司务长直接管理负责。

监狱方面,由于玉民和易点贵的表现,监狱对他们给予了表扬。尤其是玉民,监狱决定按照他这次的表现,可以给他记功,列入下一年度犯人减刑名单。易点贵也受到了监狱长的赞扬。

炎热的夏季过去了,山上开始刮起了秋风。下山路两边的树叶子也都变颜色了。

李建福已经可以下地活动了。他时常会站在上头的坡上,望着远方。他很想知道的是,下一次允许他再次下山去采购是什么时候,连长指导员会不会因此而彻底不让他下山了。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魏心宏,1954年12月出生于上海,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上海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现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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