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与情爱
2020-10-09时明婷
摘要:《色·戒》是张爱玲小说中比较特殊的一部,直接描写了沦陷时期政治和爱欲的主题,集“情色”与“刺杀”于一体,李安执导的同名电影更是将其表现到了极致。小说中戏剧性的情节转换也增色不少,女大学生王佳芝沉溺于特工/演员的双重身份,揣度和易先生之间的博弈和爱意,最终甘愿成了“吃辣”的人。
关键词:革命;情爱;《色·戒》
一、特工/演员的身份变局
抗日战争期间,战乱频发,广州沦陷,岭南大学迁至香港,王佳芝在同学邝裕民的鼓舞下加入了话剧社,成了当家花旦。当时,特务首脑易先生夫妇也来到了香港,邝裕民无意中得知了这些消息,于是以他为代表的爱国话剧社的同学们产生了刺杀易先生的念头,并让王佳芝扮演麦太太以便施展美人计。不难看出,这种行动消解了严肃的革命政治话语,把重大的历史性事件展开得像小孩过家家那样玩票,心血来潮而又无甚章法。过程中,王佳芝始终游离在特工和演员的双重身份之间,并且,从小说文本中我们也能发现,王佳芝其实是个革命场上不太合格的特工和情爱场上入戏太深的演员。
张爱玲自己也称这些热血爱国学生的行为是“羊毛玩票”,而且业余的特工轻易就会丧命。她认为王佳芝答应干特工是由于一时的爱国心的冲动,这也不尽然,因为这部小说中或多或少掺杂了一些张爱玲自己的人生经历,我们从王佳芝身上也能看到张爱玲的影子,而张爱玲本人对于外部世界是持有怀疑态度的,对爱国也是如此,我们可以从她的自传体小说中寻到一些痕迹:
对于普世认为神圣的东西,她总直觉反感,像是上学堂第一天就必须向孔子像磕头,爱国心也是她没办法相信的一个宗教。
“我怕的不是轰炸,是到处都是政治,爱国精神,爱国口号,我最恨这些。”
张爱玲对爱国主义并不信服,王佳芝投入刺杀计划的行为或许可以借用李安电影中的阐释,王佳芝初时对邝裕民有些倾慕之意,加入话剧社也是被他的爱国精神所打动,想同样为这个危难中的国家做点什么,排演话剧也很投入,等到其他人提出刺杀易先生时,她虽然并不了解这件事的深刻意味,但还是同意加入他们,这并非出于内心觉醒的革命意识,而是出于青年学生青春无畏的激情。就这样,王佳芝以“演员”的身份踏上了革命舞台,由学校里排练话剧的小打小闹进入了一个复杂多变的政治环境,这于她而言是陌生的。但她并不怯懦,或许她生来就是应该走向舞台的,并非出于她的美貌或演技,而是她骨子里对追光灯下短暂而又激烈的生命的向往,以弥补自己单调又不如意的寻常人生。
“她倒是演过戏,现在也还是在台上卖命,不过没人知道,出不了名。”
“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还没下装,自己都觉得顾盼间光艳照人。她舍不得他们走,恨不得再到哪儿去。”
王佳芝很有表演欲且难以出戏,她需要观众,每次下台之后都能深深地陶醉在自我满足的氛围当中,甚至“今天晚上,浴在舞台照明的余辉里,连梁润生都不十分讨厌了……于是戏继续演下去。”可见,对她而言,舞台究竟有着怎样的魔力。在王佳芝的演员生涯和特工角色中,隐含着革命伦理向情感因素的妥协,也蕴藏着政治话语和身体话语,即革命的“忠”与女性的“贞”之间的二重悖反。
二、“这个人是真爱我的”
《倾城之恋》中,常常被读者讨论的一个话题就是白流苏和范柳原之间到底有没有真爱,同样,《色·戒》中王佳芝和易先生之间到底有没有爱这一问题也常常被提及。单就文本而言,两人对爱的描述都建立在特殊情境下内心独白和自我揣测的基础上,两人都认为对方爱自己,但始终没有线索表明自己是爱对方的,二人之间即使有一些类似于爱的情愫,也不过是一种表演、博弈和幻象。
“不免感到成交后的轻松,两人并坐着,都往后靠了靠。这一刹那间仿佛只有他们俩在一起。”店主开好单据之时是王佳芝心理变化的一个临界点,此前,从踏入珠宝店前起她就处于一种恐慌焦虑的状态,作为革命特工,她还远远不合格,又想到即将到来的刺杀,内心难免惴惴不安。
看钻石时,王佳芝的心理活动也是极为丰富的,她不敢想枪声响起后一切粉碎的样子,不忍看一个流血场面或是间谍受刑训,周围的一切如天方夜谭一样不真实,但对于王佳芝来说,“他这安逸的小鹰巢值得留恋”,就像舞台尚未落幕,六克拉的钻石也只是一件小小的道具,短暂的生命令人惋惜。直到成交的这一刻,她才觉得轻松,绷在心头的那根弦终于断了,只是坐等命运之手扼住咽喉。这一刹那,开单据的店主成了他们二人之间的背景,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这个世界只属于他们。
在这“紧张得拉长到永恒的这一瞬间”,王佳芝捕捉到易先生的温柔侧影,揣摩着对方的心意,得出结论“这个人是真爱我的”,但一切都太晚了,于是她低聲说:“快走。”有第三人在场时,王佳芝和易先生难得地都误以为对方对自己有点真心,但氛围就此被一声压抑的“快走”打破。王佳芝在革命道路以及情感因素两者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舍弃了演员和特工的双重身份,在最终浮现出的真实自我中实现了价值选择。但“太晚了”,在这自我觉醒的重要时刻,也有什么东西正在失去,她和同伴们的刺杀不会成功了,她自己也将搭上性命,最终换来的只是对易先生的成全,这在很多人看来也许是对革命道路的背叛和不忠,但她在对革命的忠和对女性身体的贞之外选择了刹那的拯救,是对易先生,也是对觉醒的真实自我。
在电影里,导演李安则注入了诸多温情,人物形象变得更加立体丰满。三段激情戏充分展现出了二人心理及精神上的角力,易先生的冷酷暴力、压抑苦闷,王佳芝的从容淡定、内心挣扎都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此外,在艺伎馆里,王佳芝为易先生唱了一段《天涯歌女》,这似乎戳中了这样一个手握权柄、残酷无情的男子的内心,让观众感受到了他内心感性的一面,以致于后来在珠宝店,王佳芝放走易先生时,我们会误以为他们之间是相爱的。当然,这也是对原作的一种误读,或是有意改写。
三、“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
张爱玲钟爱写麻将,《色·戒》从麻将桌开篇,在麻将桌的光影中,王佳芝轻易就成为了视线的焦点,与易先生的博弈就此拉开序幕。文末也以麻将收尾:“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麻将意味着博弈和输赢,文中更是多处穿插着麻将的内行话,隐喻、双关蕴含着无限深意。
“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在整部小说中,王佳芝才是真正吃了辣的人,她付出了最为惨痛的代价,包括肉体的和精神上的。为了用美人计接近易先生而不露馅,王佳芝只好把自己的处子之身给了这群同学中唯一有性经验的男同学,但讽刺的是,在王佳芝失去貞操几天后,易先生夫妇二人突然离开了香港,他们的刺杀计划就此搁浅,王佳芝也陷入巨大的迷茫、痛苦和空虚之中。
后来,因为和一个地下工作者老吴搭上了线,这群人又找到了她,让她继续“表演”。在这一轮刺杀行动中,“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象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这个目的也就是完成未竟的革命刺杀事业,因为她不甘心白白失去贞操,所以干脆“义不容辞”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在和易先生的又一轮博弈中,她最终选择放走他,这之间关于王佳芝的心理变化描述得不是很多,我们可以关注李安电影中最后那一段极具爆发力的戏份,这段爆发极能表现王佳芝在这个过程中的痛苦,以及她不断压抑着的内心世界。在珠宝店,王佳芝在“紧张得拉长到永恒的这一刹那间”从自己的视角看出“这个人是真爱我的”,于是遵从自我本心放走了易先生,这之后换成了易先生的视角:“这美人局两年前在香港已经发动了,布置得这样周密,却被美人临时变计放走了他。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番的遇合。”更是得出结论“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
最终,王佳芝在演戏和自我之间选择了后者,脱口而出:“快走。”这让易先生产生了很多自鸣得意的想法,他本来和王佳芝互为他者,是虎与伥、猎人和猎物的关系,但在“快走”二字的分界点上,实现了二人互为他者身份的转换。这也是小说展现出来的关于性别政治中二人互为他者的关系,最后的结局已经不重要了,王佳芝虽然被枪毙,但她成了这段关系最终的控制者,而易先生则体现出了一个自鸣得意者的可笑之处,他的生命其实掌握在王佳芝“快走”的低语声中。
参考文献:
[1]张爱玲:《雷峰塔》,赵丕慧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
[2]张爱玲:《易经》,赵丕慧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
[3]张爱玲:《花凋》,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6年。
作者简介:
时明婷(1995—),女,汉族,江苏兴化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