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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郑板桥与竹看中国美学

2020-10-09胡新竹

艺术大观 2020年2期

胡新竹

摘 要:郑板桥一生写竹画竹,也因竹闻名。其“画竹三段论”形象地揭示了中国艺术的创作规律,而其修竹人生则体现了中国艺术的生命旨趣。本文选取郑板桥与竹这一具有典型性的侧面,旨在反映中国艺术创作及其旨趣,进而探讨中国美学的核心问题。

关键词: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竹我合一;人生境界

中图分类号:J20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6-0905(2020)02-00-03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雾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乎哉!”[1]郑板桥的这段话为我们展现了艺术作品的创作过程,学界对此有相当多的探讨,本文亦将对此进行分析。但笔者认为“从眼中到胸中到手中之竹”的创作背后还蕴藏着“竹我合一”的境界,而这正是中国艺术独特的旨趣所在。正如彭锋所说:“中国美学的核心问题不是发现形式美的规律或探讨艺术创作规律的问题,而是人生境界的问题。”[2]

一、眼——胸——手的创作过程

(一)眼中之竹

眼中之竹指的是自然的审美对象,源于郑板桥对竹的生命体验。他生活在竹子繁茂的兴化,家中就种着竹子。“夏日新篁初放,绿荫照人,置一小榻其中,甚凉适也。秋冬之际,取围屏骨子,断去两头,横安以为窗棂,用薄洁白之纸糊之。风和日暖,冻蝇触窗纸上,冬冬作小鼓声。于是一片竹影零乱,岂非天然图画乎!”春夏秋冬,晨午晚夜,新青老枯,各种姿态的竹子都被郑板桥所见过,都是他的“眼中之竹”。[3]

中国艺术的创作正是来自生活中大量的观察,就像石涛说的“搜尽奇峰打草稿”[4],就像李可染强调的“人离开大自然,就不可能创造任何东西”[5]。郑板桥在《墨竹图》轴云:“予客居天宁寺西杏园,亦曰:后园竹十万个,皆吾师也,复何师乎?”也在《题画·竹》中說:“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而且这样的观察还应当是细微而深入的。在此基础上,才能形成对审美对象深入而全面的认识,正如唐代画家张璪所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6]

眼中之竹不是自然之竹,而是人对自然之竹的印象,即被审美主体把握到的自然审美对象。这一把握由于具有主动性而成为艺术创作中的最初的驱动性力量。同时,眼中之竹也不是胸中之竹,这一把握只是初始的、直观的、简单的。可以说,眼中之竹来源于自然之竹而指向胸中之竹。[7]

在艺术的生成过程中,这是第一个阶段,即观察。艺术的生成需以此为源泉和基础。

(二)胸中之竹

胸中之竹指的是心中的审美意象,源于郑板桥对竹的生命感悟。竹子进入他的心灵,让他产生了创作的欲望。这既与郑板桥当时“胸中勃勃”的感受有关,也与郑板桥旺盛的精神生命力、幼时积苦困顿的经历以及为官后目睹百姓悲惨遭遇息息相关,处处体现出激励感发的力量。[8]。

根据中国古典美学的主张,只有经过胸中之竹的阶段,才能把握外在事物的精神,进而更准确地再现外在事物的形态。[9]胸中之竹是对眼中之竹的理解和感悟,体现了创作者独特的内心世界。人对外物的感受是个体化的,不同的人由于自身性格、经历等多种因素的不同,在面对同样的审美对象的时候,会产生不同的感受。而郑板桥坎坷的一生却也成为他艺术创作宝贵的财富。

郑板桥说:“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胸中之竹又可以做出两种区分。胸有成竹,强调的是意在笔先,是郑板桥在《咏竹》当中说的“我有胸中十万竿,一时飞作淋漓墨”。胸无成竹,强调的是趣在法外,是“学一半,撇一半”,不拘泥于前人的画法,超越既有的成规,形成自己的风格。而郑板桥紧接着指出,无论是有成竹还是无成竹,都是一个道理,都建立在深厚经验积累的基础上。正如郑板桥在《题画竹诗》中所说:“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 这是长期作画和思考的结晶。[10]

胸中之竹不是眼中之竹,它经过了人心灵的加工和处理,融入了个人的性格、经历、情感和态度,形成了更加丰满的竹子形象。而这种充溢于胸中的饱满感情的下一步就是落于笔下,但胸中之竹不是手中之竹,它还只是存在于头脑中,未被实现出来。

在艺术的生成过程中,这是第二个阶段,即构思。这是艺术生成关键性的一步。

(三)手中之竹

手中之竹指的是艺术家创造的人为的审美对象,是郑板桥的生命体现。郑板桥运用其娴熟的绘画技巧将融入其性格、情感、经历的“胸中之竹”具体化的实现出来。创造了别具一格的画竹作品,形成了自成一家的画竹风格。[11]

手中之竹不是胸中之竹。它没有穷尽全部的胸中之竹,艺术家在创作艺术作品后可能还有意犹未尽之感,有些心灵的内容是无法用艺术形式表达出来的。同时它又有胸中之竹所没有的,被创作出来的审美对象具有心灵中审美意象没有的实际的意义,而且还蕴含着其艺术形式独有的魅力。[12]

在艺术生成过程中,这是最后一个阶段,即创作。这一阶段需要借助艺术的表现方式、表达技巧、物质材料,将创作的灵感定型化为艺术作品,让心灵中的审美意象物化为审美对象,还要基于对外物细致的观察和透彻的领悟。从而最终完成主观与客观的统一的艺术形象的过程,是艺术生产的实践活动。[13]

综上所述,艺术的生成即是从眼到胸到手,由观察到构思到创作的过程。但却绝非看到了外物,心里有了感受和创作欲,创作出来作品这样简单。一个完整的艺术创作处于一个不能断裂的完整的过程中,三个环节层层推进、彼此依存。这三个环节虽然并不相互包含但却彼此交融,虽然并不完全独立但也需要实现跨越。经历了这个过程一件艺术作品就生成了,但是中国美学没有完成。在这个过程背后还有更高的生命旨趣,这不是第四个阶段,而是这三个阶段之上的升华。要理解中国美学,不仅要了解中国艺术的生成更要看到其指向的人生境界。[14]

二、竹我合一的人生境界

无论是在眼、在胸、在手,其背后都是一种竹我合一的状态。不仅在创作艺术作品的过程中,“身与竹化”的去体验去感受去创造。在创作结束以后,这种竹我合一的状态仍存在于创作者的生命当中。郑板桥不仅画竹写竹,与竹同居,更真正把自己活得如竹子那般,具有竹子的可贵品质,达到了主客一体,物我两忘的境界。艺术家在创作艺术品,也创作自己的生命。艺术与人生相交融,作用于个人的人格和人生追求当中。[15]

郑板桥对竹子的态度及其品格修养充分地展现了“竹我合一”的状态。

郑板桥将竹视为君子,把竹拟人化。他在《题兰竹石二十三则》中说:“有节有香有骨”的“一竹一兰一石”犹如“满堂君子之人”。他写竹“瘦劲孤高,枝枝傲雪,节节干霄”,赋予其君子“豪气凌云,不为俗屈”的精神。[16]

郑板桥的性格和品质与竹之精神相呼应,他将自己的经历和情感放入笔下的竹中,也把人拟竹化。他在《题画竹》中说:“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 潇洒超脱、不慕权贵的郑板桥就如同这自在生长、不撩蜂蝶的竹。在任为官,他笔下之竹,是有现实关照的。百姓为竹,竹声萧萧,让他想到了民间疾苦,“一枝一叶”,总牵动着他的情思。在《题画竹诗》中郑板桥说道:“秋风昨夜渡潇湘,触石穿林惯作狂;唯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实则是在写自己不惧强权与黑暗官场抗争的决心。还有《竹石》中:“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这个不屈不挠、坚韧挺拔的竹正是他自身的写照。去官归隐,他则画了一只清瘦得可以做鱼竿的竹子,表明自己为官清廉的正气 。并在《深山兰竹图》题画中写道:“深山绝壁间幽兰,竹影萧萧几片寒;一顶乌纱早须脱,好来高枕卧其间。”表达自己不再与官场同流合污的洒脱。[17]

郑板桥与竹相互交感,彼此相应。他在《竹石图》中说:“非唯我爱竹石,即竹石亦爱我也。”郑板桥爱竹出于对竹子特性所关联的品质的内在认同,而竹亦爱郑板桥则体现出竹的品质与郑板桥品格的产生共鸣。[18]

竹子作为中国典型的意象,与“梅、兰、菊”并称君子,一直是中国人挺拔坚韧、清高洒脱的精神的象征。不只是郑板桥,苏轼和文同甚至更多其他的文人雅士,都在爱竹种竹、写竹绘竹的过程中,将竹我合一,追求着如竹一般的气节和人生境界。

在中国传统艺术观念中,一直重视内在的修养,艺术作品与艺术家的人格紧密相连。一名优秀的中国画家除了要有高超的绘画技巧外,还必须具备扎实的学术功底、高尚的人品道德和深邃的思想境界。[19]纵观中国历史,凡是诗书画一流的人大多也有很好的人品。正如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论气韵非师》中说“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20]郑板桥不仅继承发展了这一观念,强调写字作画应当追求更高的境界,重视人品的修炼,[21]而且将其融入自身的艺术创作实践和人生当中。将艺品与人品结合,在创造艺术的同时创造人生,在追求艺术境界的同时追求人生境界。

三、结束语

中国艺术的生成和西方有很大不同,是成于胸中而后挥笔即成,而不是像莫奈那样在巴黎圣母院从早画到晚,力图用笔捕捉每一时刻的光影变化。中国艺术不以描绘客观事物为终极目的,而是要让物的特点和品质都进入主体心中,实现物我合一。

郑板桥的画竹三段论狭义上看是一个艺术作品的生成,拓展开去也是艺术的生成,而继续挖掘则能窥见更深层的生命的问题,展现出了生命体验、生命感受、生命体现和生命旨趣。对于中国艺术来说,从产生之日起就与人生、人的感性经验水乳交融,甚至可以认为没有对自我生命的关怀就没有中国艺术。[22]可以说,中国美学真正旨趣,不在于艺术作品的完成,而在于生命精神的探索。

中国美学始终以人为核心,艺术最终指向的是人。艺术与人生紧密相连,艺术生命化而人生审美化。就像朱光潜所说:“严格地说,离开人生便无所谓艺术,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23]

总的来说,从郑板桥与竹这个角度来看中国美学,不仅可以了解艺术的生成,也有助于理解中国美学的核心问题。

参考文献:

[1][清]郑燮著,卞孝萱主编.郑板桥全集[M].济南:齐鲁书社,1985.

[2]彭锋.什么是中国美学[J].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9(01):109-116+158.

[3][清]郑燮著,刘光乾,郭振英编注.郑板桥文集[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2.

[4]石涛.石涛画语录[M].杭州:西冷印社出版社,2006.

[5]李可染.可染论画[M].上海:上海出版社,2004.

[6]侯碧艳.由郑板桥画竹看中国山水画创作过程[J].美与时代(下),2012(04):109-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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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杭林.鄭板桥“胸中之竹”的审美心理透视[J].西部学刊,2017(09):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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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雷献志.浅谈郑板桥的书画艺术和他的修竹人生[J].大舞台,2010(12):102.

[13]宗世英.谈郑板桥画竹的艺术创作三段论[J].松辽学刊(社会科学版),1997(04):62-64.

[14]孙学锋.审美意象下的“画竹三段论”论析——兼谈郑燮题画对“意境”的丰富和发展[J].吉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9(05):109-112.

[15]王振民.从郑板桥的画论谈艺术形象产生的内在规律性[J].贵州文史丛刊,1991(01):80-83.

[16]方楚乔.意在笔先——谈中国画创作中的立意[J].语文月刊,1998(05):2-3.

[17]杨湘涛.郑板桥的修竹人生[J].文艺争鸣,2010(06):157-159.

[18]刘泰然.引发之象:中国艺术之生成方式[J].中国文学研究,2007(04):29-32.

[19]唐建.谈中国画的创作[J].国画家,2012(06):46-47+42-45.

[20]郭若虚,邓椿.中国艺术文献丛刊:图画见闻志画继[M].浙江: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

[21]陈雪林.赏析郑板桥的成竹在胸和竹韵[J].美与时代(中),2015(04):20-21.

[22]韩伟.生命·意象·审美意识——评朱志荣教授主编的《中国审美意识通史》[J].上海文化,2019(08):124-132+158-159.

[23]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一卷)[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