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教“游子”:15年辗转,赴一场乡村之约
2020-10-09孙雨萱
孙雨萱
“支教过程中,我和山里孩子的情感一天天加深,感情深厚了再想‘挥刀斩断,根本不可能。孩子们需要我,我也需要孩子们,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孩子,需要他们给我最简单的爱。”这是大方县对江镇元宝小学支教教师徐召伟在马云乡村教师颁奖礼上说的话。从家乡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焉耆县辗转至3000多公里外的贵州大方县,从刚刚告别大学象牙塔的怀梦青年成长为一心坚守山区方寸讲台的沉稳园丁,徐召伟已跨过15年的支教岁月。
他不认为自己多年的支教行为多么高尚,也不热衷于炫耀自己的教育经历和成果。对他来说,支教是一份自己喜爱的事业,和孩子们相处是人生难得的乐事,其他都不重要。
3段支教路,与山里娃断不开的牵绊
徐召伟大学就读于石河子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4年校园时光,他沉浸于书山诗海,爱上了诗歌和戏剧,向往着自由和远方。2005年,他大学毕业便考取了教师资格证。在很多人忙于找工作的时候,他满腔书生意气,不想重复循规蹈矩的生活,总想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支教,就是他为自己选择的道路。“那时年轻气盛。”他笑着追忆过往。
彼时,他并未将之视为长期事业,最初的计划是支教一个学期,体验一下与以往不同的生活,再慢慢为将来打算。15年前,互联网不如现在便利,信息很封闭,能够获取的支教信息并不多。选择云南,是因为它满足了学文学的人内心多少都有的那份对文艺和感性的追求。恰好徐召伟的一位朋友去云南丽江旅行时,了解到当地一所乡村小学——宁蒗永宁乡木底箐小学教师紧缺,亟需志愿者帮扶,便联系了徐召伟。徐召伟立即报了名,匆忙赶赴自己的第一场支教之旅。
木底箐村有“泸沽湖后花园”之称,自然风景优美。不过在2005年,村子作为普米族聚集地,仍相对隔绝闭塞,生活条件艰苦,连喝上干净的水都成问题。但看着孩子们淳朴腼腆的笑脸、听着家长们殷切热情的嘱咐和乡亲们口音浓重的嘘寒问暖,每天吃着白水煮萝卜缨子的徐召伟还是觉得很满足。
一个学期很快过去,徐召伟按照原计划回到新疆,先后求职于乌鲁木齐的一家电视台和一家报社。现在,他已经记不太清那段求职之路,只记得那段时间,自己满脑子都是远方贫困却简单的山村生活和质朴单纯的孩子们。于是,在无意中查询到一条贵州的支教信息后,他很快前往贵州沿河县水田村大寨组教学点支教,这是他的第二站。这一次,他和全校30多个学生共同度过了6年多的时光。他说:“频繁换老师对孩子的学习和成长不利,他们需要的是长久的陪伴。”
6年间,由于每个月的支教补贴不多,路费总是凑不齐,加之孩子们多为留守儿童,假期需要大人照顾,徐召伟很少回家。后来,考虑到父母年纪渐长,自己身在远方,每月微薄的补贴不足以赡养尽孝,他决定回归一个“普通上班族”的生活。
回到新疆后,他努力融入大山之外的生活。但6年多近乎“与世隔绝”的支教生活给他留下的烙印太深,他完全没法适应社会:复杂的人际交往、陌生的工作内容、无所适从的生活……让他每天都很疲惫,只有回忆和孩子们相处的点滴能让他得到片刻放松。就这样“熬”了半年,一位在成都工作的朋友告诉他贵州大方县的元宝小学需要志愿者。想到能回贵州,继续陪伴孩子,他想也没想就报了名,“当时特别高兴”。如今,他已在元宝小学度过7个春秋,还将继续在这里陪伴孩子。
支教的15年间,他见过无数志愿者来了又走。他们支教的原因很多:有些人是真的想帮助孩子;有些人在社会上遇挫,借支教逃避生活;有些人性格较为封闭,无法适应社会生活;有些人比较理想化,想借支教实现自己的人生價值……但由于预期和实际不符,第一个星期是志愿者离开的高发期。因此,在培训新志愿者时,徐召伟经常对他们说:“你来支教,就要放下一切顾虑,环境、人事等外在因素都不算什么,陪伴孩子才是志愿者最需要做的事情。”徐召伟也始终以实际行动践行着这句话。而随着他投入的情感增加、孩子对他的依赖感增强,徐召伟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们了。“和乡村孩子们相处是一个潜移默化互相影响的过程。”
茫然、挫败与坦然
支教的日子,难免会遇到艰难的时刻,出现茫然无措、怀疑自我的情绪。好在徐召伟的生活几乎被学生填满,他享受支教时和孩子们相处的过程,这些坏情绪在陪伴与感动中被消解,最终归于坦然。
支教教师每月的补贴不多,不出校门勉强够用,出了校门便可能寸步难行。一次,他下山购买生活用品,险些因付不起15元的旅店费而露宿街头,好在校长刚巧外出办事,“捡”到了他,在镇上帮他安排了一个床位。这类事情在支教路上还有很多。对于曾经的艰难,徐召伟并不想多提,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最真挚的感情和最简单的付出。有一年,他过生日,乡亲们去山里挖苦参、刺党参等中草药,开了两个多小时的摩托车到镇上去买排骨,炖了一桌“大菜”为他庆生,他几乎全程哽咽着吃完了这顿难忘的生日餐。“在无助中收获的这些感动,不断敦促我要为淳朴的乡亲们和天真的孩子们做些事,努力教好书。”
但事实上,农村对教育的接受度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般高。有些孩子渴望读书,家长也希望他们用知识改变命运;还有些孩子更想趁早去打工,家长对教育的期待也不高。徐召伟曾教过一个善良的女孩,她遇到问题从不抱怨,还会偷偷攒钱为徐召伟买小蛋糕庆生。女孩初中毕业就辍学,早早结婚生子,孩子交给婆婆抚养,她和老公在外打工。但婆婆年纪大,无法时刻关注孩子,孩子意外夭折了。女孩在朋友圈发文:“我早早地结婚,书也没读下去,孩子也没顾到,人生好像一片灰暗。”虽然女孩最终凭自己的努力也在城市有了一席之地,但遗憾一直存在。她曾对徐召伟说,自己最大的心愿是回到学校,再和同学、老师吃一次蛋糕。听到这句话,徐召伟心疼又难过。他一直希望能通过努力为当地孩子带来更美好的明天,但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面对辍学的孩子,他努力劝说,却无法强迫,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们未来可能因辍学而后悔。为此,他时常茫然又挫败。
这样的情绪在2019年获得“马云乡村教师奖”时达到了顶点。获奖之后,大批媒体来到元宝小学采访他,他有机会重新回顾自己的支教历程。他珍惜这个沉淀下来、静静审视自己的过程,同时也觉得自己本来能够帮助更多孩子,但真正做到的却很少。接踵而来的荣誉与夸赞更加重了他的自责。“有超过半年多的时间,我都在不停地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那段时间我都是哭过来的。”徐召伟知道,哭泣和自我谴责于事无补,还有很多孩子在等着他、很多事情需要他来做,他没有时间自怨自艾。但阴霾与难过需要时间自我消化,这些情绪没办法说消解就消解。那段时间,他敏感又脆弱,有时处理学生或教学问题不当,都能让他情绪低落很久。他真正开始改变,是发现学生察觉到他的坏情绪,暗暗着急,经常跑来安慰他。他意识到,以前没做好的事情不应该影响现在,而是应该从现在开始尽力弥补。“个人的力量确实渺小,但要是你什么都不做,就连渺小的力量都发挥不了作用;你去做了,还有一线可能给孩子们的生活带来改变。”
现在,依然有不少孩子不喜欢读书、不爱上课,徐召伟还是会尽力劝说,告诉他们知识和学习的重要性,但也会转而帮助他们发现读书之外的兴趣和特长。“学习不是生活的全部,在学校不只为了学习文化知识,还要养成学习能力和素养。现在不是‘死学习的时代了,我们要注重孩子的全面发展,每个人都应该做自己并找到更好的自己。”在元宝小学,徐召伟除了是五年级的语文教师和班主任,还是电影课教师和足球队的教练。学校还开设了多门艺体课。尽管条件有限,师资、设备、工具等并不完善,但全校教师和志愿者都努力提升自己,边学边教。
足球与孩子,让游子扎根
作为足球教练,徐召伟直言自己并不专业,一再强调自己只是个“球迷”。曾经,他喜欢看球,幻想过自己能够在绿茵场上驰骋,却没想到他的足球梦最终在大山里的一所乡村小学以学校足球队教练的身份实现了。而这是他和元宝小学校长王光文花了不少工夫“求”来的。
2017年,王光文争取到了一个足球草坪的公益援建计划。听到消息后,身为球迷的徐召伟便将组建足球队提上了日程。孩子们对足球不了解却很好奇,报名的人不少。经过简单的体格挑选,这位“不怎么专业”的教练很快组建起了男女两支“不怎么专业”的元宝足球队。团队建成,学校才发现建足球草坪前还需要进行草坪硬化,这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学校拿不出。看着在坑坑洼洼的山坡上奔跑追球的“预备役”小球员们,徐召伟和王广文一咬牙,做了个决定——借。欠了一屁股债后,足球场终于建成。之后的工作也依次展开:缺教练,徐召伟趁着教学间隙上网学习,边自学边教学生;缺训练设备,徐召伟在朋友圈发起募捐,寻求爱心人士的帮助;缺参赛各类准备费用,全校教职工一点一点凑出来……就这样,这支“草台”足球队初具规模。
小球员们上午和下午都要练球,中午到徐召伟在学校附近租住的小房子里吃饭、午休。他每个月只有1500元的支教补贴,仍坚持每天给孩子做四个菜保证营养。孩子们也很懂事,会在他忙不过来的时候帮忙做饭,留出他的那一份,并写下小便签提醒他吃饭;会从家里带来辣椒、西紅柿等食材,补贴午餐;剩下一些饭菜,会留着明天继续吃……徐召伟经常会以周五了、天热了、饭菜不能久放等各种理由,叮嘱他们多吃、吃饱。
徐召伟生活中说起话来语气温和,喜欢开玩笑;课堂上细致认真,会一遍遍耐心地讲授知识、复习纠错;但在足球场上,他却很“暴躁”,会声嘶力竭地指挥球员们调整战术、手舞足蹈地为他们示范踢球动作、凶巴巴地纠正他们的失误……他希望小球员们能在球场上做到最好,因为足球或许能给他们的未来带来另一种可能——2018年,12名足球队的孩子被县重点中学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录取,此后,足球队经常有孩子成为重点中学的特长生;曾在球队有“元宝梅西”之称的小球员王佳月如今在中国足球运动学院西南分院参加集训,未来很可能走上专业足球之路。“不是谁都能成为王佳月,她的天赋以及如堂吉诃德一般不服输的‘劲儿没法复制,但她成了一个标杆,告诉孩子们只要肯拼搏、肯吃苦、肯努力,就有可能改变未来。”
从元宝小学出发去镇上,需要经过一条有着“九道拐”之称的蜿蜒山路,正如元宝小学的学生走出大山的过程,曲折又狭窄。但足球和徐召伟陪伴着他们,让这段路程走得没那么艰难。“我没有做什么伟大的事,只是孩子们需要陪伴,而我刚好也需要人来陪伴我。身为一名教师,我只是做好了自己该做的事。”
15年的支教生活,磨平了他“年轻气盛”的棱角,带走了他身上一部分的感性和对远方的向往。此前,他没想过长久地留在一所学校,过更稳定的生活。但最近,在王光文的建议下,他开始认真考虑成为元宝小学在编教师的可能性,一方面是因为生活的压力,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元宝小学足球队需要延续。他自认无法为学校培养一名足球教练,只能静待学校毕业的小球员们再回到学校,成为“比自己专业”的教练,带领足球队更上一层楼。但现在,山里孩子走出大山的第一步还需要他的陪伴与守护。
(文中图片来源于新华社 沈伯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