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人生中途
2020-10-09安宁
安宁
我爱此刻的自己,她不再是盛夏璀璨的花儿,她以饱满果实的形态,安静地坠在秋天的枝头。枝叶婆娑,光影闪烁,云朵倒映在水中,一切都静寂无声。而在接下来的10年,我的皮囊将汁液枯竭,皱纹横生,犹如衰朽的老树,岁月在它的身上,无情地刻下千沟万壑。但这副不再新鲜动人的皮囊,也必将在某一个时刻,带我抵达人生中最为开阔的高处。我站在那里,遍览眼前的风景,将它们默默记下,再把我追寻了半生的荣光,存放在山顶,而后转身,一个人慢慢下山。
在过去的40年里,我遇到过很多的人。他们有的一生难忘,却再无相见;有的清寂如茶,结为君子之交;有的彼此远离,老死不相往来;有的擦肩而过,自此杳无音讯;有的永远都只是点赞或者点头之交。而在未来的10年,我将会遇到更多的人,他们站在某个人生的拐角,等待着我。就像一株木槿,等待着一阵远方吹来的风。
但我最想遇到的,却还是自己:一个日渐老去、但却成熟柔韧又开阔的自己。相比起那些来来往往的过客,唯有自己,让我在审视强大的命运、生与死、灵与肉这些抽象的哲学问题的时候,能够放下人际的负累,成为一个纯粹的生命个体,一个被洗涤过的洁净的人。
我想起29岁时的自己,博士毕业,一个人从遥远的山东,千里迢迢地乘坐绿皮火车,抵达天寒地冻的北疆,并在这片辽阔苍茫的大地上,化作一株随遇而安的沙蓬草,将根扎进贫瘠的荒漠。那年的冬天,透过结满冰花的火车车窗,看到大雪中覆盖的城市的时候,我想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火车缓缓向前,行经城市陈旧的建筑,深蓝的天空上,有一两只鸟正瑟缩着飞过。除此之外,便是人烟稀少的街道。阳光洒落下来,冰冻的雪地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仿佛万千的金子在熠熠闪光。火车哐当哐当驶过铁轨,整个城市阒然无声。一股强大的命运一般的力量,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我知道一粒种子,将在这里落地生根。
我拿着制作精美的简历,跑遍了呼和浩特所有的大学。我不认识一个人,我只相信每次勇敢地敲开一扇门,或许就有一簇微弱但却持久的火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因此与一个微笑着主动跟我握手的老师成为朋友,只因这双陌生的手,如此有力而又温暖。它让孤独无助的我,在这座位于阴山脚下的偏远的城市里,感觉到一粒叫作希望的种子,在心底悄无声息地萌芽。
而我的另外一个朋友,则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陪我去看近郊一座尚未完工的楼房。记得楼道里漆黑一片,到处都是废弃的建筑材料,楼梯扶手还未建好,一不小心人就可能跌落下去。我们从物业那里借来手电筒,小心翼翼地爬上五楼,而后进入我“未来的家”——一个张着空荡荡的大嘴、满面粗糙水泥的毛坯房。那时我还不知道“家”意味着什么,我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但我像一株慵懒放肆的花朵,只享受甜美的爱情、自由的风、充沛的阳光和雨水。我并未想到房子意味着什么,是这位已经成家立业的年长我十岁的朋友,帮我做出正确的抉择,买下这个而今只能用“廉价”形容的3000元一平方米的房子。就在这所房子里,我像大多数人一样,热闹地结婚,不安地生子,鸡飞狗跳地养育,并猝不及防地更换工作,历经人生中大大小小的波折,最终在临近40岁的这一年,将人生的航船引领至平稳开阔的海域。
这是我最喜欢的人生状态。在我29岁四处奔走寻找工作的时候,我并未想到,10年的光阴,会让我变成现在的模样。我站在镜子前,注视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相比起同龄的人,每天“放任”自己睡到自然醒的她,似乎并未有太多的皱纹,如果她只是唇角上扬保持微笑的话;但若尽情地大笑,皱纹便会从眼角处溢出,并毫不留情地向对面的人宣布,这个外表依然年轻的女人,她其实已经老了。她非常爱美,会细心地拔掉每一根浮出水面的白发,但她又坦然接受这样的老去,仿佛此刻行至人生中途的她,正坐在独属于自己的静谧花园里读书。盛夏已过,初秋的阳光温柔地洒落下来,每一朵花儿都被照亮。天空澄澈明净,鸟儿在浓密的枝叶间,发出啁啾的鸣叫。一只猫蹑手蹑脚地爬上柴垛,而后寻到一处温暖无风的角落,呼噜呼噜地睡去。这是永恒的瞬间,这是最美的人间。她为这样自由又有尊严的一刻,整整奋斗了10年。
而在接下來的10年,我将放慢脚步,与6岁的女儿,重新历经一次成长。我在过去贫困的童年里,不曾看到过的世间的风景,我会带她一一走过。所有父母过去给予我的错误的教育,我都将全部摒弃。我深深地爱她,但并不因爱而心生控制。她从我的身体里抵达这个世界,却成为一个与我相似又完全不同的生命个体。给予她生命平等的尊重,与独立行走的自由,将是我未来必修的功课。我的母亲说:我生了你,所以你的一切都将附属于我。而我则告诉我的女儿:我生了你,但你的一切,都只独属于你自己。我将陪伴她成长,并在未来的某一天,停下脚步,目送她远去,直至拥有我完全不再参与的人生。
我也会历经疾病、恐惧、谣言、落井下石,就像过去的10年里,我曾历经的一样。我甚至在审视了自己的掌心纹之后,非常迷信地认定,自己将有一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波折,因为我的生命线在中年的末尾上,几乎终结,却又奇异地通过细枝末节,与长长的主干线神秘地连接在一起,而后继续骄傲地向前延伸。
是的,在我跨入中年的时候,我就是如此执着地审视着自己,且从未停息过这样的热情。我想知道自己在未来的10年,将会变成什么模样。我甚至为此希望有一面可以照见未来时空的镜子,让我看一眼这个与我和平相处了近40年的皮囊,将有怎样的神情?是陈旧腐朽到让人厌恶,还是淡定从容到让人敬重?有位哲人说,我们每个人死亡时的样子,都是由自己生前的点点滴滴汇聚而成。我无法决定未来的自己,却可以从此刻起,为遇到一个皮囊苍老、却灵魂高贵的自己,去收集哪怕细如尘埃般的光亮。这光亮将温暖卑微的我,也必将照亮与我擦肩而过的路人。
许多时候,人们总是寄希望于他者,渴望遇到可以给自己带来机遇或者幸福的朋友、贵人、师长,却独独忘了,对自我生命的认知、探索与尊重,在我们漫长的一生中更为重要。三十而立,四十不惑。这不惑中,更多的是对自己的不惑,接纳并不完美的自己,认识到万千生命都有缺陷,而人生也不总是一帆风顺。得与失,进与退,美与丑,勇敢与怯懦,高尚与卑劣,真相与谣言,希望与失望,总是相伴而生;犹如生与死,也随时伴随我们的左右。
所以在过去的10年里,我怎样度过,抵达从容不迫的现在,未来的10年,我也将怎样度过,成为越发悲悯开阔的自己。
此刻,我在上山。未来,我将下山。
而每一程,都是生命的必经。我接纳这样风景迥异的旅程,犹如接纳未来依然不完美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