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飞过的年华

麦淇琳

一

春天是瑞香最喜欢的季节。鹭城的暖风缓缓而至，流光似乎有声音，窗外投来的阳光倾在地面上，仿佛一汪一汪的潭水。桌上空醋瓶内插一枝腊梅，瑞香一面看妈妈裁纸，一面探头嗅花枝，花虽然未开，却能闻见极淡的清香。瑞香养的猫前后腿各朝反方向张开，身体弯成一道柔软的弓，将自己的三角脸凑近澄黄的腊梅，仰着头，笑眯眯地闻着香。

妈妈起身去厨房，瑞香把妈妈包好的课本整理好。一个白衣少年绕过院内的荷缸，低头穿过晾满衣服的长绳，向对门走去。

瑞香的膝前虽然摊着课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闻到妈妈做的紫菜肉丸的味道。这个容纳了8户人家的院子，是鹭城试验机厂的职工大院，院里的孩子闻见肉香就会跑过来问瑞香：“你妈妈又做紫菜肉丸了？”瑞香总是咧嘴一笑：“等我妈炸好了，我们一起吃吧。”

近午，忘穿秋水的紫菜肉丸总算端出来了，妈妈说：“你先去和新邻居打招呼，把这个送给他们。”瑞香满脸天真地问：“妈妈，你怎么知道我们院里来了新邻居？”妈妈敲了一下瑞香的脑门儿，说：“这里是职工大院，苏叔叔是我们厂的新职工，我自然知道啦。”

瑞香嘴里咬着一块橙味糖果去送紫菜肉丸，绕到走廊拐角的时候，迎面碰到了白衣少年，两个人就那么撞了个正着。“啪”的一声，少年手中的眼镜摔在地上，瞬间出现了几道裂痕。少年微锁的俊眉透着怒火，瑞香嗫嚅地说：“这是我妈妈做的紫菜肉丸，请你吃的。”

“我不吃肉，请你让开。”少年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眼镜残骸，小心翼翼地包裹在自己衣襟一角，很有仙气地离开，令瑞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二

瑞香再次见到白衣少年，却是在几天后的自习课。老班领着身穿白衣的翩翩少年进教室，向大家介绍苏羽。苏羽目不斜视朝瑞香缓缓走来，在隔壁组落座。瑞香从眼角余光里看见，日头光亮落在他的肩膀上，熠熠生辉。瑞香注意到教室里的奇怪气氛，同桌张小美用左手肘碰了碰瑞香，悄声说：“苏羽家跟你家住一个大院的吧，我听说他爸是试验机厂的技术员，他自己也是个技术怪，成天鼓捣各种各样的眼镜，谁都不让动，你说他是不是个怪人？不过嘛，人还是长得挺帅的。”

回想起那日苏羽愤怒的眼神，原来自己撞坏的是他的设计！瑞香侧头压低声音说，这回我闯祸了。

优异的成绩和“技术怪”是苏羽的标签，瑞香和苏羽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但苏羽从来没有正眼瞧她，就连瑞香帮老班发测试纸的时候，他也懒得抬头。搁在平时，瑞香早就炸毛了，凭什么这么目中无人的？但这回瑞香知道是自己理亏。

放学路上，瑞香被大雨困住，走进藏匿在逶迤小巷中的“不在书店”，店里正在放着一支她很熟悉却想不起名字的歌曲。瑞香看到玻璃柜里的《镜史》，标价200元，她窘迫地摸了摸书包口袋，忽然十分懊悔自己平日花钱总是大手大脚的。

“价钱不能再低了。”老板面色清冷地拒绝瑞香的无理要求，“这可是原版书，我托朋友找了许久才找到的，鹭城也只此一本了。”瑞香简直要抓狂，她知道《镜史》是明朝科学巨人孙云球总结多年制镜经验写成的，自然是宝贵极了，要不然她也不会想到用它来讨好苏羽。

晚饭时，妈妈端来蘑菇排骨汤，香喷喷的，瑞香捏着汤勺却始终没有落下。

“趁热喝，这不是你爱喝的汤吗？”妈妈不解地看着瑞香。

“妈妈……我真的太穷啦。”瑞香跺脚哀号着。

三

气温依旧很低，但阳光却透出隐绝的温柔气息。半空中，一只孤鸟衔着一条虫，缓缓飞过。地面上，苏羽背对着瑞香坐在院里石凳上，一笔一笔专心画图，他忽而甩甩手腕，叹着气。整个早上，瑞香看到苏羽在设计图上反复修改，总是不够完美。瑞香回屋拿东西，出来的时候苏羽还在画，她把一本复印版的《镜史》放到他面前。苏羽仰头看她，说这是什么？

瑞香微笑地指了指书的封面，苏羽先是一愣，接着目光噙笑，惊喜地说：“这是孙云球先生的书！他一生制造的仪器多达70余种，凭一己之力将中国光学制造业推向新的起点。他把磨制的凸透镜和凹透镜组合在一起制造了望远镜，还制作出存目镜，用来观察物体，能将极细小的东西看得一目了然。天啊，你在哪里找到的？”

瑞香背著手绕着石凳走了一圈，说：“你可不知道，为了这本书，我给书店老板当了一周的免费小工，这才同意低价卖我复印版。这本书和我摔坏的眼镜扯平了，行吗？”苏羽大方地点头，他弯起尾指伸到瑞香面前，两人相视而笑，说：“一笔勾销。”

瑞香忽然无厘头地发问：“苏羽，咱大院的小孩都爱吃肉，你为什么不吃？”苏羽握着书，封面上的“镜史”两字被他修长好看的手指一挡，只剩下一个“镜”字。苏羽帅气地眨了一下左眼，说，怕胖。瑞香朝他直翻白眼，你怎么这样呢，不要让瘦羁绊了你享受人生啊！苏羽嘿嘿笑着：“要么瘦，要么死！”

瑞香没想到苏羽自己打破了“享瘦”宣言。周六午后，妈妈炸好紫菜肉丸，院内围着一群孩子，那香气十分动人。苏羽笔直地走过来，伸手拿了一个紫菜肉丸放进嘴里。瑞香静静地看着苏羽，他终于从仙境落到地面了？能量守恒果真是奇妙的东西，难道怕胖的美男子在自己的影响下也开始吃肉了？

然而，当这种情形持续了一阵子，瑞香大大咧咧地喊停：“你能不能别這么吃了，都胖成什么样子了，哪里还有点我心中白鹭少年的影子呢。”苏羽却还是一笑，欣喜地说：“真胖了吗？等会儿回去我要再称看看。”

四

“真奇怪，苏羽怎么突然变得那么能吃了，胖成球了还说好，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瑞香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妈妈将一个刚折好的装垃圾的纸袋递给瑞香，沉默了片刻，说：“苏羽爸爸生了重病，听说他和他爸已经配型成功了，只是医生说他体重不达标，还不能捐献干细胞，现在苏羽这么拼命吃就是为了增重救他爸爸吧。”

什么！瑞香惊讶地张大嘴巴，难怪他会破戒吃肉。

几场落雨之后，苏羽的体重增加了30斤，医生说可以做手术了。进无菌舱那天，苏羽对他爸爸说：“我爱你，祝你身体早日康复。”瑞香上着课都紧张到腿肚子发颤，得知苏羽捐献出的造血干细胞已经成功输入他爸爸的体内，她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问题：苏羽还会变回瘦高飘逸的英俊少年吗？

随着苏羽爸爸的身体一天天康复，苏羽的体型仍然是圆乎乎的样子。妈妈说，胃撑大了，就瘦不回以前的样子了。瑞香满脑子全是初见时带着仙气一样的少年，如今已随着岁月远去。瑞香趴在桌上抄歌词：修补月亮的男孩，把梯子架上天堂，口袋里那颗灯泡亮呀亮，手脚利落地换上新的月亮……

暑假过去，瑞香和苏羽都上了初三，优异的成绩和“技术怪”仍然是苏羽的标签。期中考过后的雨天，沙沙雨声打着窗外树丛，瑞香心里堵得慌，排名倒数第10名的成绩令她丧失了斗志。苏羽说：“接下来的时间我带你多做题，成绩一定能赶上来。”瑞香沮丧地说：“我不及你聪明，哪是说赶上就能赶上的。”苏羽美好而单纯地说：“天空下着雨，难道天空就不是天空吗，只不过有时候多下了几场雨，只不过有时候雨好像下个不停似的，可当你抬头就会发现，日光一直在那里。什么都别想，只要你努力往前走就好了。”瑞香听得入神，她将苏羽的话默默记在心里，开始心无旁骛认真做题。

毕业季，苏羽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市重点高中，瑞香也考上了心仪的学校。一个秋日，瑞香在学校图书馆读到一段文字：真正的朋友，是生命中的灯塔，时时为你照亮前方。瑞香想，每个人一生都应遇见一盏明灯，可能是一本书，一棵树，一个人，一片草原，不论他们是否真实存在，都会使人产生温暖的光和希望，告诉你终点在哪里。而她，在白鹭飞过的年华里，早已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