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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散记

2020-10-09程建华

新青年 2020年3期
关键词:老婆子凤凰祖父

程建华

天近黄昏,西边的晚霞挣扎着迸发出最后一缕艳色,大地披上了件橙衣,妻子手脚麻利地从屋里出来,迎面递给我一柄斧头:去,把那堆破烂家什劈了烧火。

暮色下的斧头闪着幽冷的光,似一双令人不敢逼视的凌厉眼神,我在这似熟悉而又渺远的眼神里走近那堆零乱堆放的破烂家什。那是堆曾与先人朝夕相伴经年,而后却被我们弃如敝屣的陈年家具。

我用斧头轻轻拨开蛛网尘埃,似怕惊扰了岁月的旧梦。啪,一根朽木应手而落,木头在暮色里坠地的声音,恍如当年祖父“唉”的一声叹息。那是祖父生前用过的洗脸架上的一根横木,往事褪色已久,横木早失去了当年的青春。

记忆里的祖父是个身材高大的老头,穿一身平整的青涤卡中山装,祖父年轻时当过村干,分外讲究仪表。老了,半个月必会剃一次头,盈盈日光下,祖父的头皮刮得比庙里的和尚还光亮。新剃了头的祖父,对洗脸的要求也水涨船高了。祖父洗脸前,先从房里宝贝似的端出个掉漆的红色搪瓷脸盆,灶上舀半盆翻滚着的热水,轻手放在那把乌青乌青四脚着地的洗脸架上,祖父咧嘴拨弄着滚烫的毛巾,热气腾腾的毛巾在祖父光秃秃的头上以及干瘪瘪的脸上来回翻飞着,像三月田野间的蝶。祖父洗得红光满面了,酣畅淋漓了,这一天都兴高采烈的,高声大嗓的。倘哪天炉里的水不温不热了,祖父就会唉声叹气不断,一整天皆蔫头耷脑的,像个霜打的茄子。可有一头,祖父无论舒心亦或郁闷,洗完脸后,皆会使劲拧干毛巾,抖落开了,由上而下,一点一滴擦拭干净洒落在洗脸架上的水珠,直至将那乌青的洗脸架擦得乌亮乌亮,锃锃发光方罢。祖父弯腰驼背,满脸庄重的神情,似个年老的将军,在用心擦拭他亲冒矢石换来的毕生勋章。

天已黄昏,远山影影绰绰,晚风捎来阵阵炊烟的气息,祖父挺拔的身影在暮色里越发清晰。那副洗脸架是奶出阁时带来的嫁妆,奶的娘家在凤凰,小山边的人家,满坡满岗多的是打家具用的杉树香樟。奶是幼女,最讨父母欢心,结婚时带来了全套的嫁妆。祖父回忆往事时喜欢眯起双眼,祖父说他成婚时,河岸边的柳树才泛绿,喜庆的唢呐声响彻四野,满庄男女尽来看热闹,不是看他,看奶带来的嫁妆。大到雕龙画凤的橱柜、梳妆台,小到玲珑精致的胭脂盒、挖耳勺,甚至连婚后小毛伢用的睡枕、摇窠、尿盆、暖桶,皆一一俱全了。这都不算,最让人啧嘴的,奶还带来一口描了金漆的大红棺材,这口杉木的棺材厚重鲜艳,风里裹着余香,初春的天,4條壮汉一路抬得大汗淋漓。而这年奶才刚刚19岁,娇媚得像一朵刚刚吐蕊的花。

我记事时,岁月的风雨早将奶的青春过往掠夺殆尽,霜雪盈头的奶,仍旧几十年如一日地眷恋着凤凰,与我们晚辈说话,亦不时冒出“我在娘家做姑娘时如何如何”的话语。我不止一次地想,或许在凤凰的山林深处,依然残留着奶做姑娘时的梦吧!因小山边阴凉,奶回凤凰,每次皆在盛夏,舅爷爷似年轻时便和奶约定下了,畈上的日头才紧了几日,接奶的软篮就抬到家门口来了。奶是小脚,走不得长路,那做工精巧的软轿,就在蓝天白云的山路间悠悠荡荡了几十年。

奶最后一次回娘家,却是表叔差人来接的。那天出门前,奶格外精细地洗了手脸,满头银发,也用条红洋巾勒紧了,倍显精神。奶蓝褂布鞋,脚步轻快地出了门。爷拎个装满换洗衣裳的包袱,仆役般跟在后头。奶走近软篮,接过包袱,理理衣襟,趾高气扬地朝爷挥挥手:好了,回屋吧!爷讨好地咧咧嘴,小鸡啄米般点头。奶长吁口气,历年一样,一屁股躺进软篮。那一刻,惬意的微笑便如春风般漾满奶满脸褶皱的脸。奶尚未坐稳,却听哗啦一声,承载着奶一生欢欣的软篮突如抽去脊骨般散了架。奶从满地残损的竹片中慌乱爬起身来,迎面正撞上爷惶恐无措的眼神,奶怔了怔,手抹眼帘,孩子般“哇”一声哭开了。奶包袱也没捡,便颠着小脚边哭边嚷跑回了家。奶连连摆手说:不去了,不去了,娘老子没了,哥哥嫂嫂也没了,我还回去做么事?奶哭倒在床,哀恸的悲声穿墙透壁,断线风筝一样飘上了天。奶就此病倒了,直到躺进70年前从娘家带来的那口杉木棺材,再没打起过精神。

天已昏黑,四野静寂,往事星星般闪亮起来。爷当村干时,庄上正搞大集体,谁干累活,谁干轻活,谁的工分多,谁的工分少,皆由爷一张嘴说了算。那时的爷看人时眼睛斜着,好像看的是飘过天边的云,威风得很。爷在外面威风够了,回了家仍本色不改。

奶早想收拾爷了,奶忍了爷几十年,一旦寻着机会,岂能轻易放过?好在爷是个识时务的人,爷晓得属于他的世道早随落日去远了,所以明智地选择了逆来顺受而非轻举妄动。奶夏日起病,拖拖捱捱一直延宕到了深秋。清晨,四野霜白,天有些冷,爷把薄袄脱了,趴在地上吹着炉火给奶煎药。奶枯瘦如柴,奶骂爷已连骂了好几个月,骂得乐不可支。奶从床上费力地抬头望了望爷,轻声道:你过来,我摸摸你的手,凉不凉?爷受宠若惊地哎了一声,丢开药罐,屁颠屁颠跑到床边,把一双枯树皮的手伸给了奶。

爷年轻时壮得像头牛,庄上大冬天修河坝,爷嫌碍事,脱了棉袄,甩开膀子挑土担沙,晌午回屋时,棉袄还拎在手上,奶见了,远远迎上去:天冷,快穿上襖子,来,我看你的手凉不凉?奶殷情的双手伸在半空,却早被爷“啪”一巴掌打飞了。滚一边去,老子自个儿的冷暖还不晓得?爷剜了奶一眼,唾沫飞溅地骂。奶埋着头惊鹿似的跑开了,奶揉着被爷打得生痛的手,眼圈儿刹时就红了。奶心里明镜儿,她掏心掏肺对爷却不受待见,皆是她嫁给爷十年了还不开怀的缘故。

不凉,不凉,热乎着哩!爷憨笑着,一边把手从奶冰凉的手心抽了回来。药煎好了,我喂你喝吧,今儿的药喝下去,你的病呀,就该好了。爷受了奶的褒奖,尘封已久的话匣子一瞬时就弹开了。奶终究没喝下那碗冒着腾腾热气的汤药。爷颤颤巍巍站在床边,双手捧着碗,像个做了错事乞求得到父母原谅的孩子。爷一遍一遍喃喃自语着:老婆子,听话,喝吧,今儿的药喝下去呀,你的病就该好了……奶侧身睡着,双眼紧闭,一缕浅笑漾在嘴角,却从此再没搭理爷一声。

直到盛着奶的那口杉木棺材被一众村人嗨哟嗨哟抬上了山,爷才骤然惊觉,70年前奶满面娇羞带来的全套嫁妆,此时唯剩个乌青斑驳的洗脸架了。奶走得匆忙,爷有太多的话没来得及说给奶听,爷为此懊悔得整夜睡不踏实。爷把奶留下的洗脸架搬到床头,将满肚子话说给洗脸架听,爷说:都是命哪,我早晓得老婆子到了36上才开怀,头十年我怎么着也不会那样对她呀!爷说:可惜呀,那么些个扎实的橱柜桌椅,硬叫我摔摔打打,尽打烂了。爷说:我砸一回,老婆子就哭一回,老婆子硬是哭伤了,我那时么事就那样混哩?爷一夜一夜地说,哪个晚上没说就翻来覆去睡不着。爷边说边叹,夜深了,星星都睡了,爷的叹息声还像夜风一样萦绕在窗口。

第二年的夏夜,灯还亮着,爷的房里静静的,静得像没有一丝风的湖面。父起夜,诧异地进房看时,爷早没了声息。爷面对相伴一生的洗脸架侧卧着,双目微闭,半张着嘴。直到临终,爷还没将那满肚子的悔恨诉完吗?

天终于黑透了,伸手不见了五指,爷和奶的影子也随着黑消失在了不尽的夜空。我扔了斧子,轻手轻脚将爷奶留下的洗脸架搬进了屋里。炽亮的灯火下,拂去尘埃的洗脸架越过光阴的驿站,一点点露出了当年的乌青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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