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江:各自握着各自的苹果
2020-10-09黄佳诗
黄佳诗
作为一支从2011年出道起就被看好的90后乐队,海朋森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旧。
主唱,同时也是主创的陈思江,常常梳着麻花辫出现在台上、人前。在他们最新推出的MV《我们的歌谣》里,乐队所有人索性都穿上了中山装,在拉着红色幕布的礼堂里,开始他们充满戏剧感的表演。
除了音乐,充满人文意味的歌词始终是海朋森被赞誉的部分,比如陈思江曾在歌里这样写道:“各自怀着各自的心事,各自握着各自的苹果,我根本说不出像你一样肯定的话……”
它让我看到这个世界上生活的可能性不止眼前这一种
采访陈思江,是在成都奎星楼街纽Space室外,伴随着防蚊水都防不住的蚊子。她依然梳着一条麻花辫,像一个标识。
准确地讲,陈思江是一个美术生。她从小就学画画,今年春天刚作为绘画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从英国皇家艺术学院毕业——在两年的留学生涯里,她靠卖画解决了很大一部分生计问题。
“我从小就喜欢干和艺术相关的事,画画、跳舞、参加合唱队……”一切都像是先天基因使然。
在老家德阳,有位第一次见面的远房亲戚带幼年的陈思江去了一个搭着很多棚子的书市,挑了两套书送给她。“那是《一千零一夜》和《西游记》的连环画,方形硬壳。整个经历很梦幻,我像是收到了宝物。”她也曾在妈妈的书架上看到了村上春树的书,还拿起来翻了一下,心里想妈妈怎么会看这个?
真正点燃陈思江对书的兴趣的,应该是初中时她的一位男同学。“我们关系也不算很近。他可能觉得我很好说话,突然有一天就跟我讲,他最近看了一本好看的书,叫作《苏菲的世界》。我也去看了,‘兔子毛尖的那番话、哲学家发明的各种游戏、席德逐渐出现的时候以及结局……它确实在当时刷新了我的世界观。”
在《苏菲的世界》之后,陈思江开始自发地想要去看一些所谓的课外书,她说自己也不是全看得懂,可是她知道自己喜欢。
高中时,陈思江会买《世界文学》选编的一些合集,印象特别深的是《再见了,马拉卡纳》,“里面不全是西方白人作家的作品,而是有各个地域的作品,它让我看到这个世界上生活的可能性不止眼前这一种。有一个讲寒冷地区的故事,有句话大意是在村子的一座小酒馆里,摇摇欲坠的四堵围墙包围着里面的人,也包围着他们跳动的心脏。看到时,我忽然意识到人的存在或许是什么样的。”
她还看黑塞,这属于她中学时代“偷”时间看书时的选择。因为学校生活的枯燥和青春期极度丰沛的情感,让《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很容易就引发了中学生的共鸣。至少,对陈思江来说是这样的。
黑塞的书,是陈思江从学校旁边的汇文书屋买来的。“我发现四川很多城市的学校旁边,都会有一家叫作‘汇文书屋的书店,但我肯定它不是连锁的,互相没有关系,也都会卖些教辅类的书。那些老板们都像一个个搜索引擎,对门类、书名、作者都相当熟悉,随时可以找给你。他们未必知道书里真正的内容,因此有一种奇妙的脱节。在找东西时,你和书店老板通过那些不一定非得和具体内容划等号的名字,突然親密了十分钟。”
陈思江至今都怀念那些在学校旁的汇文书屋买书的日子。她后来又去过一次,“同一间汇文书屋还在,但书已经大不相同。我还在另一间汇文书屋看到过教辅书的广告横幅:(教你)‘感动阅卷人。我太震惊了”。
它不是要被念出来的,而是用声音在心里念
从高中开始,陈思江的作文就在班级里表现“突出”,因为她会写些有点出格的东西。
“有一次,我写了一篇关于欺骗和虚伪的人的议论文,具体内容我不记得了,老师在课堂上让我念一念。等我念完后,我发现全班寂静了,完全一片死寂。他们大概不明白我写了什么。那时我的同桌就站起来说,‘我觉得她写得很好。为什么我们不能写这种批评的文章呢?他是个很讲义气的男孩。”
陈思江有时会写些散文或诗歌,拿给很亲近的朋友看。不过,她没得到过什么反馈,大家的反应都类似于“嗯,我看了”。她也不在意,因为她本来就只是想给朋友看一下,而已。
“我觉得我写诗是一种很安静、很沉默的状态。它不是要被念出来的,而是用声音在心里念。”陈思江的大多数诗都是手写的,理由非常健康:觉得这样对眼睛没负担。总之,很多句子,就这样滑了出来。
她在高中时看阿巴斯的诗,看到那句“火车嘶鸣着/停住/蝴蝶在铁轨上酣睡”,一见钟情。她找来了与这句话对应的波斯文,涂鸦到了自己卧室的墙上,还特意反向着写,虽然这让家人很生气,“当时感觉这句话很轻地指向了一个非常超现实的因果关系,或者指向了这种因果关系的不存在”。
那些好句子在打动着她。比如看莎士比亚时,她记得的是哈姆雷特说“胖胖的国王跟瘦瘦的乞丐是一个桌子上两道不同的菜”。
20岁那年,陈思江和季一楠、刘泽同组成了现在的海朋森乐队,从此她真正开始写歌词,“第一首应该是《门》或者《乐园》。除了第一张专辑黑胶版里的一首隐藏曲目,其他都是我作词作曲。变化是有的,整个过程可能从第一张专辑开始,我凭直觉写那时认为称得上是歌词的东西。后来,我放宽这个概念,却又瞄准更具体的事物去写。相比之前,我现在倾向于去写更多不规则的结构。”
陈思江很少说起某一首歌词的动机,她习惯于和乐队一起,先凭直觉把被某个音乐动机唤起的感受唱出一两句,然后去扩展,而亲身经历和回忆是最刺激她的文字表达欲的,一些情境,会突然间让她觉得时间暂停。
关于那首《幕布》,她倒是说起过动机,“有一天,我在翻看蒙克的画,看到一幅人流在夜晚的大街行走的画,比较触动。我也是感觉到演员与观众之间微妙的关系,然后写出了这个小故事。”
于是这幅画,在海朋森的歌里就变成了这样的句子:“他是一个今晚的演员,混在观众中前往剧院,他们互相猜测彼此的表现却不知道对方近在眼前……”
好的小说提供了非研讨的视角和研讨的材料
陈思江说自己在学生时代会有一种冲着什么书少见看什么书的心态,但因为冷门,她根本不好意思告诉身边的同学,“有点中二,却也尝到了那个味道”。
因为这两年在英国上学和创作,她更多地选择偏向于和自然或技术相关的学术类书籍。她会看法国学者写的关于昆虫的书,会看各种哲学书,也会看马伯庸、刘慈欣和《冰与火之歌》,它们都是她关注的东西。
陈思江的kindle里有所有能买到的刘慈欣的短篇小说。“科幻作家的工作本身真的很难啊,要在科技这样一个复杂精密的系统的基础上来创造些什么。”
她曾参与过四川大学一位老师开办的望江柏拉图学园。这是一个公益项目,和各种各样的人一起细读柏拉图。她发现这和自己中学时代读柏拉图的感受大不相同,于是把它介绍给了乐队的伙伴。
她也曾和朋友办过小型读书会,“和朋友讨论最近看了什么书,或者考虑了什么问题。这需要很大很大的运气,因为很难得大家同时看同一本书、关注同一个问题。小型读书会调节了这些。”这种分享对她来说是珍贵的。“小刀(吉他手季一楠)推荐给我的柯南·道尔关于留声机的一个短篇小说就很棒。好的小说提供了非研讨的视角和研讨的材料。”
巡演路上,陈思江很少看书,一站一站根本没有时间。但出行时,她会带上书,有时是诗集,有时是讲儒家文化的一些书。“看完过几本,但我的這种‘看完也不代表什么。”
两年前去欧洲时,她带了两本书。“有《欧洲思想史》,但是我没看,原样带回,惭愧。当时带的原因是我要去欧洲。带去的《伊西斯的面纱:自然的观念史随笔》倒是被我翻烂了,还是盗版的。我这两年的一些创作都是围绕着关于自然的观念来展开的。”
今年三月,陈思江和一起去留学的小刀坐国际航班从伦敦飞成都。那是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他们全副武装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回来就被隔离了14天。虽然还有很多东西留在伦敦,行李额度有限,但陈思江还是带了几本书。“我带了这两年读的英文书,其中有关于培根的、海德格尔论技术的、马克·费舍尔的Flatline Constructs、朋友送的许煜的《论中国的技术问题》,和一本也是朋友送的很重磅的讲航空史的图书。”
被隔离的14天是在成都郊外的一所农家乐度过的,其他被隔离的人嫌这里条件差,都转去了酒店。于是,整个农家乐只剩陈思江和小刀两个人。
每天早晨,小刀起床时就会听到陈思江的声音,她在院子里一边踱步一边大声用英文读着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像是学生在念诵课本一样,一字一句,非常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