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撷片
2020-10-09
自由精神才是書籍圣殿里的生命气息。在其他任何地方我们都可以受常规和惯例的束缚——只有在这里我们没有常规惯例可循。
但是,要享受自由,我们当然也得对自己有一定限制。我们不能徒劳无益地、愚昧无知地浪费掉自己的精力,为了给一个玫瑰花坛浇水,把半个宅子全喷洒得精湿。我们必须在当场准确有力地培养自己的能力。但是,很可能,这就是我们在图书馆里首先要面对的一个难题。“当场”是什么呢?猛然看起来很可能不过是杂七杂八的一大堆。诗歌和小说,历史和回忆录,词典和蓝皮书;各种性情、各种民族、各种年龄的男人和女人用各种文字所写的书全拥挤在架子上。屋外驴子在嘶叫,妇女们在抽水机旁聊天,马驹在田野上奔跑。我们从哪里开始呢?我们怎样才能把这数量巨大的浑沌一团理出一个头绪,以便从我们所读的书里获得最深刻、最广泛的乐趣呢?
说起来好像很简单:既然书有种种类别(小说,传记,诗歌),我们只要把它们分门别类,找出各自理应给予我们的东西就行了。但是很少有人向书要求它们能给予我们的东西。我们读书的时候,想法常常是模糊不清和自相矛盾的:我们要求小说一定要真实,诗歌一定要虚假,传记一定要把人美化,历史一定要加强我们的偏见。在我们读书的时候,如果我们能够先把这一类的成见全都排除干净,那就是一个值得赞美的开端。不要向作者发号施令,而要设法变成作者自己。做他的合作者和同伙。如果你一开始就退缩不前、持保留态度并且评头论足,你就是在阻止自己、不能从你所读的书中获得尽可能丰富的意蕴。但是,只要你尽可能宽广地敞开你的心胸,那么书一开头的曲曲折折的句子中那些几乎察觉不出的细微征兆和暗示,就会把你带到一个与任何别人都迥然不同的人物面前。沉浸于这些东西之中,不断熟悉它们,很快你就会发现作者是在给予你,或者试图给予你某种远远更为明确的东西。一部三十章的长篇小说(如果我们首先考虑的是如何阅读小说的话)就是一种创造出来的像建筑物一样形式固定而又受到严格控制的东西。但是语言不像砖头,它是无法触摸的;阅读过程比观看过程更费时间也更为复杂。也许,要了解小说家创作的种种要素,最便捷的办法不是阅读,而是写作,是亲自动手,对于语言使用中的风险和艰难进行一番试验。那么,就回想一下在你心里留下清晰印象的一个事件吧——譬如说,你在街头走过时,碰到两个人正在谈话:一棵树正在摆动;一个电灯正在摇曳;谈话的腔调既有点滑稽、又有点悲哀;那一瞬间似乎包含着某种完整的幻象、某种精纯的构思。
——摘自[英]伍尔夫著:《一个人应该怎样读书?》,刘炳善译,《福建论坛(社科教育版)》2011年第10期
要是胆子大一点,有充裕的资金,任何受过教育的人都可以靠经营一间书店过上安稳的小日子。……而且这是一门挺有人文品位的生意,俗也俗不到哪里去。和杂货店与奶品店不同,连锁经营的书店不可能把独立的小书商逼入绝路。但在书店上班的时间太长了——我只是做兼职,但我的老板一周工作七十个小时,这还不算经常到外面采购书籍的时间——而且生活作息很不健康。基本上,书店到了冬天会非常冷,因为要是里面太暖的话,窗户就会因为水汽一片朦胧,而书店就靠橱窗招揽生意。而且书要比任何其它商品更加容易积尘,每只绿头苍蝇似乎都喜欢选择书封作为自己的葬身之地。
但我不想以经营书店作为终身职业的真正原因是,我在里面工作时,失去了对书籍的热爱。一个卖书人编织了种种关于书的谎言,这让他对书籍倒足了胃口。更糟糕的是,他总是得给它们掸尘,将它们搬来搬去。有一段时间我真的很爱书——我是说,喜欢看到书,闻到书,摸到书——至少假如这些书有五六十年历史的话,我会很喜欢。最让我开心的事情就是在乡村拍卖时花一先令买到一大堆书。当你从那堆书里找到几本破破烂烂、意想不到的书时,那种感觉真是莫名的快乐:十八世纪的某位无名诗人的作品、过期的地名词典、业已被遗忘的小说的零星卷目、六十年代女性杂志的合订本等等。你可以在闲暇时阅读——比方说,如厕的时候,或深夜疲惫不堪的时候,或在午饭之前百无聊赖的一刻钟——再没有比翻阅一份过期的《少女之报》更合适的事情了。但从我进书店工作起,我就再也不买书了。一次看到那么多书,足足有五千本到一万本,实在是看得烦了,甚至觉得有一点让人恶心。现在我偶尔会买上一本书,但仅限于我确实想读却又借不到的,而且我不买那些废旧书籍。发霉的书页甜腻腻的味道对我不再有吸引力。闻到这股味道,我的脑海不禁就会浮现出那些偏执狂顾客和死苍蝇的样子。
——摘自[英]乔治·奥威尔著:《在二手书店工作》,陈超译,《阅读》2019年第9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