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女儿书
2020-10-09潘健
潘健
超越苦难——与女儿聊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女儿:
你好!
有些人虽然没碰过面,但他不经意间进入到自己的生命里,仿佛是冥冥中的约定。知道史铁生这个人,是在十几年前某位特级教师的课堂上。那节课上的是他的散文《秋天的怀念》。特级教师一遍又一遍地带领学生读“好好儿活”,台下的老师无不动容。
在这篇文章里,史铁生倾其心血,深切追忆那段灰暗的日子里,母亲是怎样不顾自己的病痛小心翼翼地照顾双腿瘫痪的自己——她宁愿自己一个人扛着,也要给绝望中的儿子以希望,给这个被黑暗笼罩的家庭一丝光亮。
北海的菊花年年开,母亲亲手栽下的那棵合欢树已长大,只是母亲已永远地离开了。史铁生努力地好好儿活,在很多文章里都写到母亲。他小说获奖了,他应邀参加会议了,母亲却再也看不到……他一个人摇着轮椅在地坛公园慢慢走,无暇顾及白昼与清晨,无暇顾及虫鸣与飞鸟,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母亲已经不在了。他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儿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他了。
你在书旁批注:哀愁、悲伤,真令人难过。孩子,这样的文字无论什么时候翻出来再读,还是一样的感人肺腑。西方哲学家尼采说:“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相比市面上一些或浮夸矫情或伪装深刻的文字,史铁生的文字沧桑厚重,力透纸背,值得反復阅读。
在文字里遇见他,仿佛是久别重逢。他的《以前的事》《活着的事》《写作的事》《灵魂的事》《病隙碎笔》……一一被我买来。我又遇到了另一个史铁生——对生命深沉的热爱,对生活朴实的体验,对人生意义深邃的思考,让你感受到他精神的强健与饱满。纵然身体被固定在轮椅里,但心灵是自由的,思想早已超越肉身的限制,在苦难中开出美丽的花朵来。
那么,苦难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我想,史铁生对“苦难”这一词是有深刻领悟的。作家徐晓在《半生为人》这本书里写到史铁生的困境。母亲走后,由于生活拮据,他不得不摇着车上班,并奔波于各个部门,好不容易才得到伤残补贴。而他的身体急剧败坏,尿毒症威胁,褥疮发作,疼痛让他终日卧床……无数次在死亡线上挣扎。
这样的境遇,人们往往想到忧郁、凄凉、孤独与无望。他对徐晓说,别怕绝境,人只有在绝境中才能找到出路。他不是没有绝望的念头,只是渐渐地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后记中,他说,爱命运才是至爱的境界。他的确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我从双腿残疾的那天,开始想到写作。孰料这残疾死心塌地一辈子都不想离开我,这样,它便每时每刻都向我提出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活着?——这可能就是我的写作动机。就是说,要为活着找到充分的理由。
他找到了活着的理由,用写作让生命通向安静。写作,是他的宗教,是他的信仰。
我的躯体早已被固定在床上,固定在轮椅中,但我的心魂常在黑夜出行,脱离开残废的躯壳,脱离白昼的魔法,脱离实际,在尘嚣稍息的夜的世界里游逛,听所有的梦者诉说,看所有放弃了尘世角色的游魂在夜的天空和旷野中揭开另一种戏剧。风,四处游走,串联起夜的消息,从沉睡的窗口到沉睡的窗口,去探望被白昼忽略了的心情。另一种世界,蓬蓬勃勃,夜的声音无比辽阔。是呀,那才是写作啊。
谈及读书的感受,你说,史铁生不光写自己的处境,还写到那个时代里人们的不幸。是的,因为他还看到了时代的局限,人们被裹挟在其中,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记忆与印象》这一组散文,优美含蓄,情感真挚,每个故事背后都有作者同情的目光。
比如,你很敏锐地发现作者用了那么多的“颤抖”写出二姥姥可怜的处境;作者希望“叛逆者”大舅心中的梦想并未被现实湮灭,并未被时间磨尽,并未被“不可能”夺其美丽;还有那位在月光中不停跳舞的女孩珊珊……
人只有经历苦痛,才能准确把握生命的厚度与深度;人只有正视局限,才能深刻领悟人生的圆满与缺憾。史铁生从绝境之中获得内心的宁静,人生的境界也从逼仄之中走向开阔。生命最终超越了苦难,获得了大自由。这样的人生,对我们何尝不是一种启示?
孩子,今天是5月12日,一个特殊的日子。十年前,那一刻,地动山摇;那一刻,撕心裂肺。
苦难从未远离,活着便是希望。
祈福永远!
老爸
2018年5月12日
此刻有谁在世间某处哭——与女儿聊《夜》
女儿:
你好!
《夜》这本小册子令人惊心动魄。作者是1986年的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埃利·维瑟尔。他将自己15岁的悲惨遭遇写成这本小书。
第二次世界大战快要结束的时候,一个犹太少年,被迫和家人一起离开故乡,像牲口一样被塞进了火车。在德军的押送下辗转来到集中营。他们没有了家园,没有了姓名,只有代号。饥饿、寒冷、焦渴、孤独、苦役、绝望以及巨大的恐惧——死亡。人人惶恐不安,不知何时死亡降临到头上。这绝对是个灾难,死亡意味着一切意义的消亡。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夜晚,那是在集中营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它把我的整个一生变成了漫漫长夜,被七层夜幕严裹着的长夜。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烟云。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孩子们的小脸,他们的躯体在岑寂的苍穹下化作一缕青烟。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火焰。它们把我的信仰焚烧殆尽。
我永远不会忘记黑洞洞的寂静。它永远夺去了我的生存意愿。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时刻,它戕杀了我的上帝、我的灵魂,把我的梦想化成灰烬。
女儿,你是否还记得,前年暑期我们参观旅顺日俄监狱——当我们穿越那阴暗狭窄的过道,看到一间间罪恶的牢狱,一幅幅悲惨的图片,心情是何等灰暗与压抑,一心想尽快离开这处人间地狱。来到外面,看到阳光,心情才好一点。同样,阅读此书,伴随着的就是这种挥之不去的窒息感。苦难的海水漫过来,你不断往下坠,为了透口气拼命挣扎,可是命运之手不断地压着你的头颅……
而他们一直在海里,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那个小跟班,有一张细腻优美的脸蛋,像一个满目忧伤的天使,受到严刑拷打却守口如瓶。他一声不吭地走向绞刑架。小小的身体因为太轻而不能很快死掉,半个多小时之后仍经受着折磨,维瑟尔听见了内心的声音:“上帝被吊在这里,在这个绞架上。”
小提琴手朱利克,在黑黢黢的工棚里,在死人与活人错杂横陈的地方,演奏最后的绝唱——贝多芬奏鸣曲。“朱利克的灵魂仿佛成了一张琴弓,他在演奏自己的生命。他的全部生命都在琴弦上滑动——那些没有实现的希冀,那些被烧成灰烬的经历,那些湮灭的未来。”
暴乱的车厢,人们为一块面包而厮杀。那个老人,用四肢在地上爬行,衬衫下藏著一块面包,可是一个影子奋力扑来——“麦尔,我的小麦尔!不认识我了?你要杀死你爹吗?我给你留了……一份面包……给你留了……”
——那一刻,上帝死了。
那一刻,他不爱人类,对大地上的灾难无动于衷。
而纳粹分子,不光鞭笞他们的肉体,还摧毁他们的信仰,将他们的灵魂带进无边的黑暗里。于是,我们看到集中营里的心灵变得虚空,为生存垂死挣扎。为了一小块面包,一碗汤,人性中的恶完全释放出来。不顾父子之情,不顾同胞之爱——一小部分犹太人成了帮凶,打人,送人上绞刑架。
维瑟尔的父亲在临终时刻,不停地呼唤他。可是他充耳不闻,只是因为害怕,害怕党卫军大发雷霆,害怕自己被打。
他的声音那么远,又那么近,但我一动都没动。
我绝不会宽恕自己。
我永远不会宽恕把我推向绝境的世界,它把我变成一个冷漠的陌生人。唤醒了我内心深处最卑劣、最原始的本能。
这是对生命最冷酷的漠视,对人性最残忍的践踏,对灵魂最无情的拷打!
维瑟尔侥幸活下来,他看着自己——“镜子里面,一具尸骸在打量着我。那种眼神让我终生不忘。”他怀着莫大的勇气写成这本血泪之书。在接受诺贝尔和平奖时,他告诉那个过去的自己:“我告诉他,我在尽力,我在尽力保持活的记忆,我在同那些企图忘记过去的人做斗争。因为忘记过去,我们就是千古罪人,就是敌人的帮凶。”
讲述为了纪念,这也是此书的力量所在。文字或电影可以复活细节,抵抗虚无,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这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时刻。
忘不了封面上那双年轻而沧桑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望着所有人。
夜漫漫,心沉沉,突然想到一首诗: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里尔克《沉重的时刻》
老爸
2018年7月15日
(作者单位:江苏兴化市新生中心小学)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