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人物谱(一)
2020-10-09唐胜一
唐胜一
小村不是个行政村,而是一个自然的村落,隶属山地村管辖,含3个村民小组,但村民往来却不分组属,就像是一个整体。小村的地形特别,像條带子,有人戏称“夹皮沟”,狭长幽深,村头至村尾约8里路程,通车的道路只到村上的中心地点打止。不大不小的小村,犹如一只麻雀,五脏俱全着。俗话讲得对:“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在小村这个71户人家共331人的小天地,真个一人一个样,各自在人生的舞台上扮演着不同的角色进行表演。
1、老革命一把手
年过古稀的丁亮,是村上最受尊重的人,加之资格老,所以,大家都叫他老革命,又因为失去右臂,也叫老革命一把手。别看他年岁高,可身强体健,耳聪目明,思维敏捷,处事果断,凡事经他一调摆,要么顺顺利利,要么转危为安。因而,他的话,总会像指令一样,让人服从。
“汪汪汪,汪汪汪……”
一阵紧着一阵的狗吠声,打破了小村尾皂组半山腰上丁家屋场深夜的宁静。
“莫不是有贼?”有人细听呼啸的风声,开始疑惑。于是,斗胆起来,摸把锄头攥在手里,打开正门往外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随后就大声叫嚷开:“不好啦,山脚下起了大火,快烧到屋场了!”
火光冲天。火随风势,迅速向丁家屋场袭来,这砖木结构建筑的丁家大院处境岌岌可危。
惊醒的屋场人们,披着衣,拖着鞋,慌忙地跑出屋子,六神无主地聚集到院坪里,哭的哭,闹的闹,乱成一锅粥。
“大家莫慌,莫慌!”屋场里唯一的共产党员丁亮站出来喊道,“请各位带上柴刀、锄头,快随我去后山砍杀出一条生路来!”屋场人像见到了救命稻草,登时没了哭闹声,纷纷跑回家里,操起柴刀或锄头,跟随着丁亮出发。
丁亮尽管失去了右手,还是抡起左臂,挥动柴刀,艰难起劲地砍杀柴薪。身边的丁五三见状,懊悔地说:“我真混啊!那次炸鱼拿着个炸弹在手里,咋就不晓得扔出去呢?!要不,也不会害得亮哥失去一只手啊!”
“废什么话!”丁亮大声吼,“快使劲砍杀柴薪,杀出隔离带,杀出生路来!”
“是”。丁五三应着,泪水夺眶而出,那炸鱼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丁五三承包村里的小型水库多年,一直来没干过底,3年前的一个冬日,丁五三决定用自制的土炸弹去炸鱼,可刚点燃第一颗土炸弹,丁五三便傻了似地久久不撒手没扔出去。在场的丁亮眼见危险在即,立马奋不顾身地奔过去,一把夺过土炸弹,来不及扔出去,就在手里炸开了。丁五三虽然逃过一劫,而丁亮的右手被炸得血肉模糊从而失去,成为了“一把手”。
砍杀隔离带,丁家屋场的男女老少,都使出了吃奶力气,那“悉悉唰唰”的杀柴砍树声似擂响的战鼓,催人奋勇向前,咬牙的坚持。当山火烧着屋场的房屋时,通往后山的隔离带、逃生路终于杀出来了。
丁亮气喘嘘嘘地指挥着大家撤离。当自己的儿子丁革生挑着一担贵重家什来到跟前,丁亮跨出一步就给拽了下来:“你先别搬这些。快,去把行动不便的丁大爷、五奶奶,还有卧病在床的刘菊分别背出去!”
丁革生二话没说,掉头冲向丁大爷家,背着丁大爷向后山奔去。
丁五三见此情景,振臂高呼:“丁家的后生们,我们也要像丁革生样,先照顾老弱病残和儿童撤出去!”
丁革生先后背出丁大爷、五奶奶和刘菊脱离火海后,正欲再搬走先前被父亲拽下的自家一担贵重家什时,父亲丁亮又发了话:“这个你莫急着搬!还是先去看看丁大爷、五奶奶、刘菊家都有哪些贵重家什要搬出来。”
丁革生又照办了。可就在最后冲进刘菊家搬家什时,燃着的砖木房屋“哗哗啦啦”地倒塌了。丁革生被掩没于倒塌的砖墙堆里和熊熊的火海中。
当有人提议说要冲进火海挖掘出丁革生时,丁亮使劲地摆摆手,哽咽着喉咙说:“不用了!你们看看那火势,房屋还在继续倒塌,革生已被倒塌的砖墙压在了最底层,应该是没得救了,大家也不能再做无谓的牺牲了!”在场人惊住了,唯独丁五三冲动地跑步奔火海而去。说时迟,那时快,丁亮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抓住丁五三往后拖,且狠狠地踢上一脚:“滚一边去!”于是,在场人含泪地继续撤离。
丁家屋场火海逃生战役应该算是大捷了。除了丁革生一人光荣外,其余70多号人安然无恙,特别是老弱病残和儿童,更是毫发无损。屋场的人们无不感谢“一把手”丁亮,是他用智慧战胜火灾,保全了屋场人的生命安全。全屋场的人都惋惜痛失了年仅30来岁的丁革生,一个个悲痛欲绝、泪眼婆娑。
事后的第三天,丁家屋场为丁革生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村上的干部来了,乡里的干部来了,县上的领导也来了,还来了报社、电视台等几家新闻媒体记者,更有周边乡村千余名村民自发来为丁革生送行。出殡的那天,丁家屋场哭丧的人特多:丁庆会在灵柩前长跪不起:“革生哥,你还没享到好多福啊!本来你家可以最早建楼房,可你爹为了我能早日娶回老婆,硬是把你家的钱借给我让我先建房,你家倒延后了五六年才建房哩!”春林大伯也毕恭毕敬地作上几个揖,哽咽着说:“革生侄子,大伯还欠你购买破篾机的钱都没给啊!”魏一秋更是嚎啕大哭:“革生兄弟,你好走啊!你生前帮了我家那么多的工,还总说是你爹叫你来的,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你哪!”
蛇长的送葬队伍缓缓而行,闷响的鞭炮声,悲切的哀乐曲,动情的哭泣声,汇成一曲悲天跄地的悲伤大合唱。在追悼逝者的同时,有人想安慰活者丁亮,寻来找去,送葬的队伍里却不见丁亮的身影。于是,赶紧派人外出寻找,最终好不容易才从一个山坳的石洞找到:丁亮已然是个泪人,一个劲地喃喃自语:“革生儿,你走的好快哟!你莫怨爹哩,谁叫你是我的儿啊!”
2、酒 娘
小村虽然地处偏僻,却名声在外。村上半边街酿制的土烧酒香袭十里八乡,至今生意兴旺,毗邻的乡亲更是一代接着一代地传说着半边街“酒娘”的故事。
酒娘并非半边街酿酒业的开山鼻祖,只是一家酿酒作坊的童养媳。有人说酒娘命苦,有人讲酒娘的八字硬。她成亲才办过婚酒不出一月,公公、婆婆先后病逝见了阎王,没来得及生儿育女,其丈夫又一次意外失足跌进山塘溺水而亡。幸亏酒娘坚强,独自一人撑起家业,将酿制土烧酒的技术传承光大。她请了清一色的女人做帮工,把酿酒生意做得红红火火。酒娘是个烈女,不仅酒量大,喝酒像喝水一样从没醉过,而且很守妇道,她守寡不生是非,上门说媒论婚者均吃闭门羹,想占便宜的坏男人一个个碰得灰头土脸。在当时的社会,乡亲们不得不向她投去尊重的目光。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一小股日本鬼子兵一大早走进了小村,只几声枪响就把村上的男女老少吓得躲进了山上密密麻麻的树丛中,唯独酒娘没躲没藏,她要守住世代遗留下来的酿酒家业。三个鬼子兵见到如花似玉的年轻酒娘,兴奋不已,“花姑娘” 、“花姑娘”的叫得欢,扔下枪支象恶狼饿狗似的扑向酒娘,其魔爪在酒娘的身上放肆地抓來摸去。尽管酒娘扯开嗓子大声的呵斥,可无济于事。鬼子听不懂酒娘的怒骂,酒娘也听不明白鬼子“叽里呱啦”说些什么。当3名鬼子捉手捉脚动粗时,酒娘急中生智,忙给鬼子打哑语:“要玩玩可以,但先得喝喝酒助兴!”酒娘边说边指着作坊里一排排的大酒缸。鬼子弄明白后,也就拿起碗从酒缸里舀来大碗大碗的酒与酒娘对饮起来。酒娘以一敌三,毫无畏惧。鬼子每人喝一碗,她酒娘就喝三大碗。哪知鬼子根本不是酒娘的对手,才分别喝上一大碗就摇摇晃晃、胡言乱语,加之面若桃花的酒娘风情相劝,最终都喝醉得趴在桌子上不能动弹。酒娘带上绳索,将烂醉如泥的鬼子一个个背到门前的水塘边,逐个绑上大石头,全部扔进了深水塘里。直到傍晚时分,当躲在山林一天的乡亲欲归家时,村口上又来了两名荷枪的鬼子兵。鬼子瞅着半边街酒娘家作坊里亮着灯火,径直地走了过来。刹那间,酒娘险些吓个半死,满以为是扔进水塘里的鬼子兵挣扎着逃了出来,再定睛细看,却发现两鬼子身上的衣服根本没有湿水,也就放下心来。酒娘本想用白天的方法解决掉这两个鬼子,哪知这两个鬼子火急火燎的,不由分说地扒下酒娘的衣服,在挨过酒娘的几下拳脚,两鬼子也发狠地将酒娘打个半死,再按在床上,行起了禽畜的勾当。是夜的酒娘,被这两名鬼子兵折磨得大半个晚上。黎明时分,酒娘最终还是拼尽全身的力气,用绳索分别将睡眠中的两名鬼子活活勒死。待到天亮,酒娘叫来作坊的帮工,用石块捆绑着赤裸的鬼子尸体,依旧扔进了门前的那口水塘里,将鬼子的衣服投进了熊熊烈火的酿酒灶堂。
酒娘很气愤,也更沮丧。她敢作敢为,一股脑地将事儿全抖开:给乡亲讲了她白天骗杀3名鬼子的经过,讲了她夜晚惨遭两名鬼子轮奸的遭遇。再后酒娘叹着气说:“完了,我这一生的清誉全毁在了这两个鬼子兵手里!”乡亲们担心酒娘轻生寻短见, 便使劲地劝着她、开导她,且说:“你酒娘杀了5个鬼子,长了村里人的志气,也长了全中国人的志气,你没理由不好好的活下去啊!”酒娘告诉乡亲:“我不会寻短见的,起码,我家的酿酒作坊还要传下去吧。”半边街酒坊依旧,生意还是那么的火。老板娘子酒娘倒是变了个人似的,没了欢颜,整日里忧郁,唉声叹气。她推说自己的身体垮了,便挑了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做徒弟,毫无保留地言传身教。大约半年多,徒弟已然能够独当一面,酒娘才露出难得的笑容。酒娘选了个黄道吉日,为徒弟摆了场出师酒宴。在给众乡亲敬酒时,酒娘激动得一脸泪水,梗咽着说不出话来。更令小村乡亲们想象不到的是,出师酒后的第二天,酒娘却不见了。乡亲们夜以继日地搜遍了附近的山林,用渔网捞遍了村上所有的水塘,都未发现酒娘的丁点信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酒娘失踪成了小村的一大谜。
上个世纪的最末一年,几位城里人披麻戴孝地来到小村,找上村里负责人讲:“我娘过世了,她遗言非要葬到你们小村不可,并要我们用她的100万元积蓄买几平米地”。好说歹说,小村同意了。出殡的那天,热闹非凡。当小村里上些年岁的人仔细瞧着出殡老母年轻时照的遗像时,无不惊讶地喊出声来:“这不就是当年的酒娘么?!”出殡的家人更是惊诧小村老人咋知道老母的别名?小村的老人顿时泪水模糊告诉说:“我们咋不知呢,酒娘可就是我们村上过去的女豪杰哩!”
小村负责人赶紧退还那100万元买地款。可人家城里人讲:“我娘说了,如果小村不收下这100万元钱,她老人家就坚决不葬小村。”
小村当然不能不让酒娘下葬小村啊!一位老太太在酒娘的灵柩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酒娘啊,你真是个大好人啊,死后也没忘要为我们小村作贡献!”
小村在坟地为酒娘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是日风和日丽,村上人们的心情却阴沉沉的,大家自发披麻戴孝,肃立在酒娘的坟地前,默默地寄托哀思,村上的一位长者,在追悼会上哽咽着喉咙讲述酒娘在小村的传奇故事,听者无不被感动得落下泪水。此时的太阳也钻进云层,大地顿时阴暗下来,陡然间几巨惊雷响过,“忽啦啦”地满天倾盆大雨。依旧肃立追悼大会的人们,泪水和着雨水不停地往下淌。
3、李主任
李主任也算是村上的一大骄傲,是村里唯一在山地行政村上当村委主任做法人代表的村官。
村“两委”换届选举在即,山地村委李主任寝食难安地动开了脑子。
如今的村里干部特别是村委主任还是当得合算的,每年政府财政拨付1万余元的工资,这笔收入对像山地村这么偏僻的山沟旮旯而言,还是让人羡慕的。所以,“两委”换届选举还未正式启动,山地村一下子就冒出了好多的竞选对象。
李主任不愧是担任过3届村委主任的“老杆子”了,深谙村里竞选村委主任之道。现今村上有选举权的健壮劳动力都外出打工,留守的全是些老弱病残。而让老弱病残村民投票选举,那可全是看乡干部脸色行事。所以,乡干部才是关键一环。乡里干部听命于谁?自然是乡党委书记喽!于是乎,李主任已把心思放在了乡里书记武罡的身上。但要傍上武书记还真不是那么容易,他这人硬道得很,送钱不收,送物即便收下,也非要按价付款,且除了好几口小酒外还真没什么别的爱好了。
李主任经过一番精心的筹备,好不容易才邀约到武书记来家里吃一顿便饭。那日天气闷热,尽管餐桌上方的吊扇不停地“呼呼”扇风,可就餐的人员还是个个满头大汗。武罡书记一杯酒下喉,放下酒杯,伸出大拇指赞道:“好酒!”李主任喜形于色,一边晃动着手里的塑料瓶,一边接上茬:“这散酒还可以吧!是我们村民自已酿制的土烧酒呢!”乡里小车司机津津有味地咂巴着嘴:“这酒的味道啊,还真有茅台酒那个味!”武书记再次端起酒杯,小饮一口,细细品着,稍刻才说:“就算比不上茅台,也绝对不比水井坊差哩,真个好酒!”这一餐酒饭,武书记自然是开怀的畅饮,李主任更是心花怒放。
酒足饭饱后,乡里小车司机对武书记说:“书记,这土烧酒不错,您是不是买点回去?”武书记没有迟疑地点着头:“可以。”再朝着李主任,“那就有劳李主任了喽。”李主任高兴地满口应承:“那是,那是,能为武书记效劳那是我李某的荣幸!”李主任搓搓手,接着说:“这事还真的巧了,我正好昨天从人家酒坊里买了20多斤,今中午吃了2斤,那塑料桶里还有20斤,那就全给您武书记吧。不过,这土烧酒蛮贵喽!”“多少钱1斤?”武书记和乡里小车司机几乎是异口同声,瞪着李主任问。李主任告诉说:“比别人的贵一倍,人家卖4块1斤,他硬要8块1斤!”“才只8块钱1斤,不贵!人家这土烧酒,确实酒质好嘛!”武书记边说边掏出钱包数出160元钱交到李主任手里:“这是20斤酒钱,你收好了。”李主任没有谦让,接过揣进衣口袋里,再后去了里屋,提着那装有20斤土烧酒的塑料桶,放到了乡里小车的尾厢里。
就在武书记握着李主任的双手话别时,突然变天了:狂风大作,雷鸣电闪,只见得一个炸雷带着一团火焰在李主任的柴火房落下,登时柴火燃烧起来。武书记说时迟,那时快,跑步冲进厨房,从水缸里舀上一盆水,冲到柴火房,朝柴火泼去。在场人也都一齐出动,迅速将柴火房的火势扑灭。
武书记再往柴火房里仔细一瞧,却发现了满地的茅台酒包装盒和茅台酒瓶,登时拉长了脸,气冲冲地搬下了小车尾厢里的那一桶20斤装的土烧酒,对着司机吼:“愣什么?开车,我们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李主任一脸的茫然没了主张。望着远去的车影,看着眼前静静放着的那桶土烧酒,他的心里就象打翻了个五味瓶似的很不是滋味!他愣愣地呆着象个木桩似的,一动不动。妻子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跟前,轻声地问:“难道事情办砸了?!”李主任也没回话,好久才长长地叹息一声,最后喃喃自语说:“真怨这鬼天哪!”
再次“咔嚓”几声惊雷,雨就“哗啦啦”地瓢泼而下。李主任没被妻子拉走,依旧呆立雨中,任凭雨水的冲刷。
4、胆小女人
她是位典型的封建的、传统的乡下妇道人家。俗话说:“好人命不长,坏人守屋场。”这话一点不错。她这个村上的大好人啊,四十刚过便离开了人世。
她心地善良,却胆小怕事。一个个善良、胆小怕事的故事至今还在村上流传。
大跃进时代吃食堂饭的年头,她起始分在饲养组,专门喂养生猪。看着潲锅里只只红薯,想着家中嗷嗷喊饿的儿女,她于回家时,大着胆子捞了几只红薯冲洗干净,裹在衣襟里哆哆嗦嗦地往家里帶。岂料刚出饲养场不几步就撞上饲养组长且被叫住:“我说邓堂客,你今天嘛不对劲,身上像打摆子样的,莫不是做了坏事?”不敢抬头的她,越发抖得厉害,全身筛糠一般,竟然将偷出来的猪潲红薯抖到了地上,她撒腿便跑,回家哭了一整夜。这事的结果可想而知,她最终受批斗,被赶出了饲养组,安排与男人们一样下田下地干重活、苦活、累活、脏活。
史无前例的文革时期,全国风盛“早请示,晚汇报”。她因不识字,背不了“最高指示”,又怕说错了话,便次次回回只好跪在地上磕头谢罪。有个夜晚,公社革委会一行领导来她家督查“晚汇报”情况,在大队革命领导小组成员事前的千叮咛万嘱咐下,她的一家人肃立在堂屋墙壁的主席像前,完全不同往日的“晚汇报”,个个都有超常发挥,一人背下一大篇主席著作或语录后,再详细地汇报当天的学习、生产情况。而跪久了的她,身子一软,险些倒下去,被丈夫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且严肃地呵斥她:“跪好啦!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才没挨领导的批。可她真的觉得对不起主席,打起精神长跪不起,那晚硬是把两膝盖都跪淤肿了。
她有个好性子,一生没与人吵过架没有骂过街。所以,心善还是被个别乡邻欺负。那时她家的菜园子远远地坐落于别人屋门前,就硬生生的被别人“摘果子“。有一回,她提着篮子去摘菜,发现那家堂客正在摘她家的菜,她没高声呵斥,也没急着走过去,而是原地驻足干咳一声,想让那堂客自行离去。不料那堂客头一昂,说:“咳什么咳,我摘点菜,量你也不敢跟我吵架骂街!”她只好低头走回家去,嘛话没说,煮上几碗盐水汤让一家人将就用餐。这一回忍让不打紧,那家堂客日后更来劲了,她家的菜园子也就成了那堂客家的菜园子,还装神弄鬼的说是疯了到处打人抢东西了。那家堂客不是别人,正是村上的癫婆子。
讲句大实话,她在村人心目中的印象最深,特别是有一件事却永远也不会消失。那是一个夏日,外出劳作的她将小儿子带出家去,哪料趁她锄地当口,小儿子慢慢地挪到山道上玩耍。突然,一头撒野的牯牛朝她的小儿了所在的山道方向飞奔过来,放牛娃落在后边高声大喊:“那是谁家的娃子,牛发疯了,快躲开!”她的小儿子被这突生的变故惊呆了,愣愣的发傻。她见此情景,却是胆大如虎了,提着锄头从小儿子身前迎着疯牛拼命地奔将过去,举起一锄头狠狠砸下去,被阻住的疯牛怒了,双角发狠地将她死死抵在山道上。后在放牛娃的驱赶下,她才好不容易被解救出来。她顾不着伤痛,一把将小儿子搂在怀里:“伢子,吓着了吧?”见摇摇头久久地望着她时,她顿时泪水夺眶而出。她为保儿子不受疯牛伤害自个却被疯牛斗伤了内脏,没几年,仅40岁年纪就离开家人去了西方的极乐世界。
5、满 爷
冬日寒气袭人。西装革履的满爷沿着河堤散步,他步履铿锵,神采飞扬,根本就让人看不出他是个年过古稀的老人。满爷是乡间最能吸引眼球的人了,乡亲们都说他是村上的一道亮丽风景。满爷其实不常住乡下,他城里也有房子,他是城里乡下轮流住,换着方式享受生活。
“满爷好!”
“好!”
“满爷享福!”
“享福!”
碰巧一位外乡人向满爷打听:“老大爷,请问去小村是走这条路吗?”满爷点着头告诉:“是。”外乡人还问:“刘海家是进村往左拐还是往右拐?”满爷回答说:“刘、刘、刘海家,是、是、是往、往、左、左拐。”说三字以上的语句,满爷就结巴了。
其实满爷不是先天性结巴,在18岁前他不仅口齿伶俐,而且还怪精灵的呢。他是在方山水库大会战中一次偶然的答话才终生成了结巴子。方山水库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动工修建,其规模号称当时的全省第五全衡阳地区第二,聚集了衡阳地区的劳动力,筑坝工地上是人山人海,甚为壮观。为了向国庆十周年献礼赶进度,地委特派一名南下干部来工程指挥部加强领导。南下干部一来就没闲着,整日里到处转悠。一日,南下干部瞧见满爷(当时叫满伢子)系着绳索正在悬岩上书写“大跃进万岁”的大幅标语,就冲着讲:“小、小、小伙子,你辛、辛、辛、苦、苦了!”满爷一激动,脱口就出:“不、不、不辛苦,领、领、领导辛、辛苦!”南下干部用手招招满伢子下来。当满伢子笑嘻嘻的来到南下干部跟前,还未站定,就被南下干部一记重重耳光,搧得趔趄几步险些倒地。南下干部生气地说:“你、你、你他妈、妈的,学、学、学老、老、老子结、结、结巴。”在场的工程指挥长尴尬至极,急中生智说:“报告李干委,他讲话也与您一样。”听这么一说,南下干部的火气不仅烟消云散,而且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边抚摸着满伢子滚烫泛红的脸面,一边陪礼道歉说:“小、小伙子,这、这、这是、是我不、不、不对、对了!”过后第三天,满伢子时来运转从作业第33队调到了工程指挥部当通信员,说准确点是给南下干部李干委当通信员。在方山水库工程建设中,两人自此形影不离,满伢子委屈地不得不装结巴讲话了。习惯成自然。不多久,满伢子不仅与李干委,就是与别人讲话也结巴了。
方山水库建成后,满爷做梦也没想到,他一个刚满18岁的毛头小伙就当上了方山水库管理所的首任主任。当然,外头也有传言,说满爷认了李干委做干爹。满爷这一个山旮小村的农民,自此交上好运,步入仕途。有一次,原方山水库工程指挥长跟满爷开玩笑说:“你满伢子可是因祸得福啊!”满爷赶紧双手抱拳打恭作揖:“那不、不、不都是您、您、您的恩吗!”
再后满爷调至县水利局任副局长,本来还可出任正局长,因讲话结巴没当上,但享受正级的待遇。60岁那年退休,有着40多年工龄的满爷,其工资相当高,好不让人羡慕。而一家人都因他与李干委的干父子关系全被安排了较好的工作。用满爷自个的话说:“我这、这、这一生,享、享福、福啦!”
6、王媒婆
村上人把说媒的叫做“做好事”。王媒婆便做了不少的好事。或许是媒做多了,自然就成了“专家”,因而,凡经她说媒的,十有八九会牵手走上红地毯、拜堂入洞房的。王媒婆颇为自豪地说:“这做媒吧,学问也大着呢,光凭嘴还不行,还得会些心计、使些巧计才行!”她真个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凡信手拣来她的一个说媒事讲讲吧:
故事发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
小村的天也特别,上午十点仍旧阴沉沉的,偶尔透过山峰间的缝隙才能见到金灿灿的太阳。
半山腰的喜鹊“喳喳喳”地叫,孩童们起劲地嚷嚷:“喜鹊叫,好事到!”
这不,村口的刘家正悄悄地接受来自远方的妹子“察当”呢(察当为当地方言,意思是女方处对象先到男方察看家当)。尽管到了如此年代,可小村的伢子找对象还非得媒婆撮合不行。王媒婆笑嘻嘻地领着“察当”的妹子,往刘家屋场走走看看,且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滔滔不绝地讲解:“花妹子,你瞧这地形多好啊,快近晌午了,还晒不着太阳!你瞧这山,多高多青;你瞧这溪里的水,多清多蓝;你瞧这村寨,多美多象一幅画……!”
“察当”的花妹子截断王媒婆的话把,指指刘家三间摇摇欲坠的土坯屋,问:“你不是说刘家有几间红砖屋么?”王媒婆往山脚边的水塘一指道:“那红砖和水泥预制件不都浸放在那水塘里么。”“怎么要浸在水塘里?”“这你就不知道了,红砖和水泥预制件,在水里浸的时间越长,所砌的房子就越牢固扎实。”来到塘边,王媒婆接着说,“这塘里淤泥多,将红砖和水泥预制件都盖上了。”
餐桌上,花妹子所相的对象五伢子一个劲地往花妹子饭碗里送大块肥肉,弄得花妹子一脸愕然难为情,王媒婆适时地开腔打圆场:“花妹子,你看这五伢子待你多好,大鱼大肉都往你碗里送,就不晓挟两块给我这干妈吃,不行,我得跟你抢着吃了。”说着就将花妹子碗里的肥肉挟了去,再后也没忘从菜碗里挑了两块瘦肉给花妹子。
餐后王媒婆征求花妹子意见,花妹子说得模棱两可。王媒婆计上心来,临走时,悄悄跟花妹子咬耳朵:“花妹子,眼下正值‘双抢时季,你家哥姐在外打工,父母也年岁大,家里农活忙不过来,我看是不是叫五伢子到你家去帮忙干一阵子农活,正好也让你了解了解五伢子。”花妹子点了点头。五伢子乐意去了花妹子家一个来月。最终五伢子与花妹子的婚事还是成了。
但是,直到今日,他们的孩子都长大成人,王媒婆当年所说浸在水塘里的红砖和水泥预制件也不见弄出来作用,个中缘由想必大家已明白。
7、春林大伯
“春林大伯!”
村子里男女老少都这么叫他,好象春林大伯跟村上各户人家都是一家人似的,格外的亲切。
春林大伯个头不高,瘦精精的,快近90的年輪在他的老脸上刻下的无数道皱纹,便是他苍桑人生的见证。他耳聪目明,善辨是非;他满口无牙,倒吐字清晰;他身材矮小,却全身都是力气;他耄耋之年,行路依旧健步如飞……
其实,春林大伯不是本村子里人,是因为他解放前给人家当长工来到了这个村上,解放后,当地政府给他在村子里分了房子分了田地,他才算正式落户了这个村子。
按说春林大伯命苦,7岁时相继丧父丧母,10岁不到替人放牛讨碗饭吃,15岁开始流浪被人收留当长工。可是,命苦的人儿有时也能撞上狗屎运。那是解放初期的一个夏日,春林大伯一病不起,没出四五天就断气了。当初他独身,穷得一家徒有四壁,连一口棺材也买不起。无奈之下,村上的人们也就只好用睡觉用的席子裹着春林大伯的尸体去安葬。抬到若目岭,下葬到坑里,一铲泥土填下去,春林大伯竟然“哎哟” 地发出声音来,吓得在场的10多个乡亲四散而逃。没有远去的乡亲定定神,侧耳细听,还是春林大伯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于是乎,乡亲们蹑手蹑脚地走近坑前一看,却见春林大伯已然挣脱裹着身子的草席,蔫头蔫脑地盘腿坐在了坑里。“你是人还是鬼?”“我是人,刘春林啊!”“你活了?”“我还冒死。”“你冒骗我们吧?”“我刘春林嘛时候骗过乡亲?!”得到确认后,乡亲们才手忙脚乱地将春林大伯弄回家里,喊来土郎中,一番救治疗理,春林大伯死而复活了!全村人都为之高兴,凑钱凑米特地为他办了贺喜酒。
俗话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死而复活又哪能没有好运呢。没出三四年,三十好几的春林大伯还真的走上了桃花运!村上的陈堂客被在县上当干部的丈夫抛弃了,好心人便赶紧撮合,陈堂客就再婚下嫁了刘春林。从此春林大伯有了一个完整的家,人前人后也能扬眉吐气了。尽管所娶的女人再没为他生儿育女,他可是没有丁点怨言,总是设着法儿让堂客欢心,让人家挥去离异的阴影,开开心心过日子。春林大伯夫妻恩爱成了乡亲的楷模。
村上的乡亲总是议论春林大伯的好:老实本份,吃苦耐劳,与人为善,乐于助人。村上人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要他春林大伯用得上,他总会毫不犹豫地给予帮助。在出集体工的年代,脏活、重活、苦活、累活,他春林大伯总是抢着干,而一到记工分时,他并不要求比别人多。他常讲:“我没病没痛身板好,天天能出工赚工分,我家人少,人平口粮比大家的多,是占大家的光了。”他常怀感恩之心为事,对乡亲总是敬让几分。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各地,农村里也时兴批斗地富反坏右。春林大伯所在的村子也一样,时任大队革委会主任王大炮点名要春林大伯上台批斗村上富农分子李茅庚。春林大伯极不情愿地上了斗争台,指着李茅庚说:“茅庚兄弟,你当初就不该收留我啊,不如让我饿死荒野,也省得我今天批斗你啦!你呀你呀,管我吃穿住,真不该哟!”王大炮听此不乐意了,怒不可遏地蹦过去,老鹰叼小鸡似的一把提起春林大伯,再狠狠地按住春林大伯并排与李茅庚富农分子跪着,凶巴巴地训斥:“你这是批斗吗?你是在为阶级敌人唱赞歌!真个让亲者痛仇者快啊!刘春林,我看你就是现行的反革命分子。那好,明晚就批斗刘春林。”随后振臂高呼:“打倒地富反坏右!打倒刘春林!”百十号的乡亲不但没有附和王大炮,反倒群情激昂地起哄起来:“春林大伯不是反革命,是正宗的贫苦根子,批斗他,我们都上台陪着。”王大炮一看阵式不对,溜之大吉。那批斗刘春林也就泡汤了。
八十年代,农村大改革,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无儿无女的春林大伯本已到了吃五保的年龄,可他不给乡亲添麻烦,仍坚持要分一份责任田地,自耕自食。在那个10来年里,他自家责任田作得好,还帮助村上大多数人家耕种责任田:或耕地犁田,或除草施肥,或打药杀虫,或割禾担谷,等等。直到75岁过后,春林大伯才被强行吃上五保。他照例的闲过不停,不请自到地为乡亲做帮工,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计,还义务替乡亲守护山林。当然,他自家的小菜地也沒荒芜,且侍弄的蔬菜还要强过别人家的呢,自家吃不完,也不拿去賣,硬要送给乡亲。
日前的一个寒冷冬夜,一场大雪让大地变得银装素裹。农户人家的菜地被白皑皑的积雪所淹没。春林大伯习惯性地起了个大早,开门见到如此的雪景,便挑起担菜蓝子,嘴里喘着热气地走向自家蔬菜地。放下菜蓝,他冷得直往双手掌哈热气,再甩甩手臂活动活动,后才蹲下身子,用双手刨去积雪,将一棵棵冰冷的大白菜采摘出来,整齐地码满两大菜蓝,才担起走向村子的几个屋场,挨家挨户地往人家的门口送大白菜,且不停地嚷着说:“这雪下得真大,把菜都全埋了。我反正起了个早,采摘了两大蓝大白菜,就给你家也送一棵,省得大伙都去雪地挨冻!这样也好,你们就多睡会儿,起床时要多加些衣服喽。”
“春林大伯,这大雪天的,我们怎么能劳驾您老人家呢,真过意不去哩!”
“哪里哪里,都这么多年乡亲了,还要讲客气啊!”
“春林大伯,您真好,保准长命百岁!”
“哟,只要我活百岁啊。那不再过10年,我就要跟乡亲们告别了?!”
“不,您能活两百岁!”
“活那么长也没意思了。”
“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
爽朗的笑声,渐渐融化了满天的寒意。
8、张江的难忘一课
写小村的人物和事儿,其实皆因小村的一个人——张江。他是笔者多年的朋友,自初中至大学是同学,后又分在一个单位共事,他可没少给我讲他村上的人和事。我觉得有些味道,便写开了。这里写的是他小学时难忘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