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与王
2020-10-09王锋
王锋
公元907年(五代时期)的一个夏夜。夜色如水,臣所伫立的高楼,似一叶孤舟,漾在浩瀚无际的水波里。
臣轻轻正了正头上的峨冠,抬眼远望国都中那万家灯火。啊,多美的祥夜胜景图呀。那重重叠叠的灯火,宛如一串串熠熠生辉的珍珠,在夜的波光里,散发出魔幻般的光芒。当目光触及最耀眼的那一团——乐乎宫时,臣忽然垂头,默然不语。
臣的儿子说:“父亲,您看,那乐乎宫夜夜笙歌,欢饮达旦,全然置江山社稷、百姓生计于不顾,纵使我等臣子疲命万死,恐怕亦难敌强虏……”
臣猛一挥手,打断了儿子的话。“造次!这是臣子对王说的话么?多年来我是如何教导你的?”
臣的儿子在一旁嗫嚅着,长跪而候。
臣看着脚下的儿子,又望了望远方的乐乎宫,微微叹了口气。“唉,也怪不得你,儿呀,你可要懂得为父的心啊。”
臣的儿子抬起头站起身,道:“孩儿当然懂得,父亲自小闻鸡起舞,饱读诗书,勤学兵法。上通天文,下曉地理。奇门遁甲之类,无不钻研。无数载寒窗苦读,所为的,不就是施展雄才抱负,还黎民一个太平盛世吗?”
臣的儿子越说越激动,他指着璀璨的乐乎宫处,愤然道:“父亲,您当真就看不到,您所辅佐的王,只知享乐,昏庸无能,亲佞远贤,百姓怨声载道。您的抱负何在?您此生的意义何在?”说着,他还从怀中掏出一纸诉状,递到臣的面前。
臣颤抖着双手接过儿子的诉状,一一打开,全是状告王身边的近侍欺男霸女,为非作歹的。臣一个趔趄,瘫坐在太师椅上。臣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羽扇纶巾,笑点江山的潇洒人物来。啊,这个形象,正是他几十年如一日奋斗的最大动力呀。
“再这样下去,国将不存,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大祸临头之前,不如以我所带之兵,加上父亲在朝廷里的威望,一呼百应,何不将王取而代之!于己,于社稷,于黎民,无一不为幸事矣!”
儿子的话不啻如响彻云霄的霹雳,炸得臣差点晕死。“你?”臣指着身前的儿子,“噗”的一声,满口鲜血喷涌而出。“孽障!气煞老夫。你难道觉得我效忠的只是王吗?悲哉,我效忠的可是本国的黎民百姓呀。他国本就虎视眈眈,若是依你而为,国必内乱,各方势力定会群起而图之。那时候,生灵涂炭,岂不危哉?”
臣的强烈反应,瞬间吓坏了儿子,他赶紧上前搀扶住臣。臣挣扎着起身,指着远方几处高大巍峨的黑影,问道:“儿啊,为父再问你,你可曾知道那几处为何物?”
“乃祭祀庙宇。”
“谁的祭祀庙宇?”臣复问。
臣之子盯着远方那几处高大巍峨的黑影仔细瞅了瞅,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唉呀,那不正是父亲的生身祭祀庙宇吗?王为了表彰臣的忠心和功绩,给臣在全国建了一批祭祀庙宇。在国民眼里,臣已成神,忠诚与能干之神!
臣之子忽然间觉得凉意从心头无穷无尽地涌起,一个全新的王的影子也随之现出,并愈来愈高大,最后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翌日,臣自请降职一级,但未被王允准。只是,臣之子被解除了镇远大将军之职。
臣依然是臣,依然是那个勤勉,处理各方事务如家事般轻松的能臣。更是忠心进谏,与屑小侫臣坚决作斗争的忠臣。
数年后,臣病逝,王赐厚葬,赦臣之独子官复原职。没出几年,臣的儿子兀自率兵进入国都。
已被解除职位的王,指着宫外,喝问臣的儿子:“乱臣贼子大逆不道,毁你父亲一世英名,你父亲的庙宇将以何颜面存在?”
臣的儿子只是冷笑,并不作答。
后来,市井日益繁荣,国运渐盛。某日夜,已称王的臣之子,兴致盎然地伫立在高楼上。他凝视着夜色里灯火璀璨的都城,忆及那一个如水的夜色,和夜色里满面忧戚的父亲。他面朝远方那仍然香火旺盛的祭祀庙宇一揖,心中默念道:“父亲,看到了吗?您之庙宇,在土地上。我之庙宇,在百姓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