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纸
2020-10-09肖复兴
那天,我带孙子高高去美术馆看马蒂斯的剪纸。这个题名为“马蒂斯剪纸:‘爵士”的展览,展出的是马蒂斯的一组剪纸画,共有二十幅。这是1942年时马蒂斯的作品,那时,马蒂斯七十三岁,信手拿起了剪刀和纸。剪刀在他的手中,鬼魂附体般,灵动如仙。鲜艳的色块和诡异的线条,充满难得的童趣,让我看到了他绘画艺术之外的另一面。
我指着马蒂斯的剪纸,问高高:“好看吗?”他回答说:“挺好玩的!”高高只有四岁半,他的这个回答,让我高兴,因为他没有顺着我的问话回答说好看,而是说好玩。剪纸,和正儿八经的油画不同,正在于好玩。油画,需要画笔、颜料、画布和画架;剪纸,只要一把剪刀和一张纸,就可以了。所以,剪纸,来自民间,而不像油画来自宫廷和学院。
我和高高说话的时候,高高的爸爸正在前面,俯身趴在马蒂斯的一张剪纸前观看,不知道他看出了什么,又想起了什么。那一刻,我想起了他的小时候。在他和高高差不多大的时候,有天,我和他媽妈有事外出,把他丢给奶奶照看。小孩子,没有一个是一盏省油的灯,他开始磨着奶奶和他一起玩,玩他的积木魔方、变形金刚和电动火车。那时候,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哪里会玩他的这些新式玩具,便总在玩的时候出差错,不是积木坍塌,便是火车出轨。他玩的兴致锐减,开始磨着奶奶要找爸爸妈妈。奶奶没有办法,从针线笸箩里拿出一把剪刀,让他找张纸,说:“奶奶教你剪纸吧!”
孙子眨巴着眼睛,望着奶奶,有些奇怪,但听说剪纸,还是来了精神,飞快地跑走找纸去了。那时,我家里有很多杂志,花花绿绿的封面,正好成了剪纸的好材料。不一会儿,他抱来一摞杂志,递给奶奶说:“你教我剪纸吧!”
其实,奶奶哪里会什么剪纸!除了鞋样,她老人家一辈子也没有剪过一回纸,实在是被这个磨人的小孙子磨得没招儿了。年轻时候,在农村生活,她看过村里人剪纸,是过年的时候剪出的窗花和吊钱,贴在窗户上,挂在房门前,红红火火的,吉祥又好看。那些窗花里有很多好看却又复杂的图案,如喜鹊登梅等,那些图中,连吊钱里都有元宝和福禄寿喜等更复杂的图案,奶奶哪里会剪呀!奶奶像是鸭子被赶上架,只好拿起剪刀,冲着杂志封面开剪了,完全是有枣一棒子,没枣一棒子,剪刀没有任何章法地随意游走,彩色的纸屑落在奶奶的衣襟上。剪出来的剪纸,虽然祖孙俩谁也认不出是什么花样,却都很开心。孙子说了句“真好玩”,便从奶奶的手里拿过剪刀,冲着另一本杂志的封面下笊篱。他觉得原来剪纸这么简单,一点儿都不难。
我回家的时候,看见床上和地上都是彩色的纸屑,桌上铺满祖孙俩的杰作。他跑过来对我说:“全是我和奶奶剪的,好看吗?”我连说好看,那一幅幅剪纸,比马蒂斯的剪纸还要抽象或野兽派,完全看不出剪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但是,随意甚至肆意的线条,如水如风,在彩色的纸上游龙戏凤,留下了祖孙俩心情和想象的痕迹。这些剪纸,让我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包括剪纸和绘画在内的艺术,不见得都要具象得让人看懂,关键是里面要有你的想象和真挚的情感。
从此,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家总会是一地彩色纸屑,如同开春后的五花草地。奶奶成了孙子的剪纸老师,祖孙俩让家里的那些杂志变废为宝。我从他们两人的剪纸里各挑出一张,夹在我的笔记本里,成为一段美好的记忆。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儿子长到我当年的年龄,而孙子和他当年一样大了。生命的轮回,是以日子的逝去为代价的。那天,从美术馆回到家中,我拿出剪刀,对高高说:“去,看看你爸爸那里有没有废杂志,爷爷教你剪纸!”高高眨动着眼睛,好奇地问我:“你会剪纸?像马蒂斯一样的剪纸?”我信心满满地对他说:“对,比马蒂斯还要好看好玩的剪纸!”
又是一地彩色的纸屑。
2015年春节前夕写于北京
(选自《无花果——肖复兴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
小灯泡亮起来
文中的“我”和母亲都教自己的孙子剪纸,你觉得他们是好“老师”吗?为什么?
牵手阅读
这篇散文只是浅浅读一遍的话,会觉得有些平淡,作者用淡淡的语气,叙述了“我”带孙子看剪纸、母亲教“我”儿子剪纸等一些平常的小事。然而,如果我们用心去感受的话,就会发现,文中的人物都有一样难能可贵的东西——童心。马蒂斯有童心,“剪刀在他的手中,鬼魂附体般,灵动如仙。鲜艳的色块和诡异的线条,充满难得的童趣”。母亲和儿子有童心,母亲教他剪纸时,“随意甚至肆意的线条,如水如风,在彩色的纸上游龙戏凤,留下了祖孙俩心情和想象的痕迹”。老年的“我”有童心,“我”要教孙子剪出“比马蒂斯还要好看好玩的剪纸”。
童心有什么作用吗?有!可以收藏我们丰富的想象和真挚的情感,可以发现和收藏我们平淡的日子里点点滴滴的美丽和幸福。这些,都是我们人生路上宝贵的经历,最终成为美好的回忆,温暖着我们。同学们,愿你永远保持一颗童心!
责任编辑 陈土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