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河路上
2020-10-09卜伟
卜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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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重从小区出来,已经下午三点半了,太阳还在天上挂着。冬日的太阳明显少了激情,阳光照在身上也感觉不出温度来,不像夏日阳光之海的那种火辣辣。陈重觉得夏天的太阳像青年,而冬日的太阳应该就到了他这把年纪。中午眯了一会儿,陈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做了梦,梦里真真切切地,醒来全不记得了。陈重今天出来散步的时间比往常迟了一会儿。
出了小区往北走是步行街,只要有步行街的地方都是城市里最繁华的地段。陈重不喜欢去步行街,他觉得那是年轻人的地盘,应该由年轻人做主。陈重习惯往南走,往南是盐河和盐河大道。在盐河和盐河大道中间有一片绿化带和栈道,那里每天都有一群老人,少时六七人、极盛时有三十多人,一般都是十几人。这是一个自由的无拘无束的群体,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圈。有坐在马扎上的,有坐在石墩上的,有捡张报纸垫在屁股下的,还有从来不坐,一直站着说话的。
陈重退休前在企业里做行政,为五任领导写了一辈子的稿子,但最终都没能为自己写来一官半职。退休前,陈重特别厌恶开会,而马路上的这群老人也像是在开会,这样的会议没有主角、没有权威、东一句西一句的,谁都可以发言,而且说什么都可以。
陈重以前喜欢去郊外散步,那里也有一群老头,这帮人几乎都是农民,属于城中村失地农民,开口就骂像陈重这号有退休工资的,好像拿退休工资的和他们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其实陈重在企业退休,那三瓜两枣的退休金和机关单位退休的人一比,简直是无地自容了。陈重和他们说话要保持时刻警惕,不敢暴露自己有退休工资的身份,时间一长陈重觉得这样的聊天比上班时开会更压抑。一次,他偶然路过盐河这边,听这群老人讨论增加企业人员退休金,如同从敌占区来到解放区一样,便一屁股坐下来不走了。
今天,许三炮还是主角。许三炮嗓门很大,多远就能听到他浓郁的苏北方言。许三炮退休前是乡镇干部,他讲得工作经历都是好故事,这些故事是陈重闻所未闻的,而且是杜撰不出来的。许三炮看到陈重来了,说,老陈,今天你迟到了,这个月全勤奖没有了。一群老头笑。陈重望了一下四周,李大理不在。没有李大理,许三炮讲起故事来更加眉飞色舞。陈重嘴木讷,一般很少说,但他会听。许三炮每次说话都能带给人愉快。许三炮说:
我们原来那书记是矮胖子,书记的司机金小三也是。书记说,和老婆是荣辱关系和司机是生死关系。有了书记这句话,金小三在镇上除了书记谁都不服,连镇长都不放在眼里,更瞧不上镇长的司机。有个周六,金小三将书记送到县里回来的路上看见了镇长的车,一定要开到镇长车的前面去,这是原则问题。那天镇长的司机车开得快,金小三在后面拼命追,但开得太猛了,撞车了。发生这事以后镇长把司机换成了司机班外号“马尾”的司机,车速一直是四十迈,电瓶车开快些都能超过他。有一次,镇长要打开窗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马尾讪讪地说,镇长,还是把车窗摇上去吧,我开车慢,后面的车开过来会骂我,还会把痰吐进来。
听到这里,这群老人才知道许三炮憋了半天,最精彩的就是最后抖的这个包袱,大家哈哈大笑,黄老师从马扎上笑得掉了下来。回家以后陈重还笑,吃饭的时候讲给老伴听,老太婆的假牙差点笑掉了。
2
许三炮不知不觉就成了马路会议的核心人物,只有李大理不服。李大理退休前在市级机关做过处长,在级别和政治待遇上都比乡镇干部许三炮要高许多,让许三炮成为核心人物他自然不服气,两人之间的争论也就从来没有停止过。一天李大理向一群老头显摆,我那儿子找的媳妇是国外留学回来的,见面礼铂金、黄金都看不上,要钻石呢,要五克拉的。李大理用手指头画了圈,比划了一下。本来就是显摆,你就说十克拉、一百克拉都姑且听着就可以了。陈重拿话堵他,你知道一克拉是多少吗,手比划的跟卖废铁一样。李大理脸挂不住了,说,你看过钻石没有?我怎么不知道一克拉是多少,我告诉你,一克拉就是一克,因为钻石贵,所以叫克拉。许三炮说,胡说,我们乡镇干部虽然没见过钻石,但我们不瞎讲,要是一克拉等于一克,直接叫一克不就好了吗?你要是能买得起五克拉,你就有問题,你口袋里有一张老人头吗?李大理满脸通红,掉头就走,许三炮说了句,不送。
许三炮接着说,你们都摸摸自己的口袋,都掏不出一张一百的来。一圈老头都掏口袋,口袋里全是是十块、五块、二十的,还真没有一张一百的。这也难怪,老人出门都是带零钱。就这个话题老人们又讨论起来。
陈重说,我们老头都节约惯了,剩菜热了又热舍不得倒掉,儿女们却一口都不吃。另一个老头说,你看我每次来都自带白开水,我那孙子每天两瓶饮料,喝完瓶子就扔掉,一个瓶子一毛钱呢,多可惜。
和陈重住一个小区的黄老师说,我们家就不,我那闺女婿身体不知啥毛病,医生说,只能吃剩饭呢,每天晚上女儿都上我这里来拿剩饭剩菜。陈重听后一愣,这个黄老师真傻,好几次陈重都看到黄老师的女儿直接将剩饭扔进垃圾箱里。孩子是怕他老吃剩饭对胃不好,人家黄老师的女儿孝顺,陈重不能点破。
陈重回家查了一下资料,一克拉不是一克,竟然是五分之一克,这五分之一克的钻石竟然要一两万呢。看来李大理果然有些吹牛。顺带,陈重又查了一下一盎司,大约是三十克。这些都是大家不大注意的,看来争论还是有些好处的,能学点知识。
3
一对扫街的夫妇,男的姓楚,女的姓金,五十多岁,每天穿着橘红色的工作服。男的从盐河路南面开始扫,女的从北边扫,然后在老人们聊天的地盘会合。会合的时候,两人都要和老人们聊上一会儿。在这样的只言片语的聊天中,老人们知道了他们家庭的大概情况。
他们有三个儿子,老大在国外,竟然还是个博士,老二是硕士在北京工作,老三有点傻,二十几岁智商和五岁小孩一样。
李大理说,你们两口想不开,两个儿子都成功了,还用得着扫大街,每个月随便孝敬你们点不就行了。这对夫妇听完后讪讪地笑着。许三炮瞪了他一眼,你懂啥,这两个成功的还不如那个傻的有用。
黄老师说,三炮说的对,我有个同事,两个儿子,老大有点呆,另一个在国外,几年都不回家,连电话都不打一个。只有这个傻儿子留在身边,老两口出来进去都是这个傻孩子搀扶着。
许三炮问,小楚,你那两个成功人士的孩子几年没回家了?男人叹了口气,老大五年没回来了,老二两年没回来了,平时电话都很少打来。老二前年回来是买房子向我们要钱,我们老两口辛辛苦苦攒了三万多块钱都给了他,他都没看上眼,他一个月工资两万多块钱呢,赶上我们两口子一年赚的。
许三炮说,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你享到什么福了。
说到这儿,小金忽然激动起来,你们知道我们俩为了培养这两个娃,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到头来,养了两只白眼狼啊。他们俩的家我们一次都没去过呢,你们说这孩子是有出息好还是没出息好呢。
老人们听完这个故事后都沉默了。养老的事情在老人当中是说不完的,毕竟中国已经进入老年社会。陈重插了一句,等我不能动了,我就去养老院,那也挺好的。这马上招来一片反对的声音。有人讲到从电视或者报纸上看到的养老院是如何虐待老人。又有人说,你们说的那些养老院都不正规,正规的养老院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接着又有人说,正规的养老院等我们死两回恐怕房间都挨不上呢。大家东一句西一句的讲着。老人们的聊天就是这样,从一个话题开始牵出好几个话题,任意进行加工、归纳、演绎。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落下去好久了,拖在身后的长长的影子不知逃到何处了,街灯也亮了,浅墨色的天空幻化在街灯的亮光下。许三炮喊道,今天就讨论到这里,明天再来,散会。
许三炮这个家伙说回家叫散会,有点幽默效果,刚刚心情还很沉重的陈重忽然间就好了许多。
4
黄老师退休前是中学的语文老师,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动不动就把这群老头当学生,还经常考试。每次黄老师考试,陈重就紧张。这一次,黄老师朗诵辛弃疾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读到这里,黄老师的职业病犯了,他问,你们知道这句“八百里分麾下炙”是什么意思吗?许三炮脱口而出,这句我懂,是辛弃疾带着队伍很多,足足有八百里,驻扎下来要吃饭呢?李大理说,你有点文化好不好,这八百里指的是牛肉,这句的意思是士兵们在军旗下面分吃烤熟的牛肉。“八百里是牛肉?还九百里是牛肉呢,你们谁听说过牛还叫“八百里的”,一群老头都摇头。许三炮嚷道,“我没文化,还不知道谁没文化,在市机关里坐着就有文化啦。中科院里的厨师也能研究原子彈?”两人争了半天,才想起来找黄老师。这黄老师也是禁不起事的,两人一开始争论的时候就去马路对面买饼去了,等两人找他的时候早到家了。
李大理气呼呼地回家,一到家就翻《宋词三百首》。看了这首词的注解,他暗暗得意,找了个报纸把书包好,又用个纸袋装起来,提醒老伴,明天一定要让我带着这个纸袋出门。老伴说,你又抽什么风,消停点吧。李大理白了他一眼,对着老伴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有了这书,我看他脸还往哪放。
第二天,李大理去盐河路的时候,老许不在,黄老师也不在。他把这本《宋词三百首》拿给这群老头看,老头们根本没兴趣,只有陈重心不在焉地随便翻了一下。李大理非常地失落。这本书,李大理每天都带着,足足带了一个月。开始,李大理觉得是许三炮知道自己错了,故意不来,只要他来,就让他认错。一个月过去了许三炮依旧没来,打手机发出的是嘟嘟的声音,李大理不禁着急起来。这着急就不是八百里是不是牛的问题,这群老人少了许三炮,气氛明显差了许多,像一锅没放佐料的白菜汤一样,而许三炮就是汤里的味精和盐。没人知道许三炮的家在哪里,许三炮也像很多青年一样,玩起了失踪。最后,那本《宋词三百首》被李大理送给了街头卖旧书的汉子。之后,也很少来盐河路了。
5
陈重现在喜欢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步行街走。他一个人走在街头,袖着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一个组织没有核心注定是不行的,盐河路的那群老头没有了许三炮,没有了李大理,好像少了主心骨,像一个快要破产的企业一样。陈重坐在那里,听老头们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闲扯三十年前的事,很无趣也很无聊。因此,陈重又恢复以前寻找组织的过程中。陈重和黄老师曾经去许三炮住的小区里,没人知道许三炮,许三炮可能不是老许头的大号,即便是大号,一个老头在一个小区里也不大会有人知道的。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路上的风明显有点温和了。陈重竟然在步行街一家卖女装的专卖店的门口看到了许三炮。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没错,是许三炮。许三炮坐在轮椅上,左手拳成半圆放在胸口,嘴也歪了,眼也斜了,像是中风。让陈重更诧异的是推着轮椅的竟然是李大理。陈重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们面前。许三炮看到陈重,张着嘴伊伊地说不出话来,李大理推了一下轮椅,你又想讲故事给老陈听啦,不着急,等你好了再讲吧。然后微笑着对陈重说,中风了,这回,抬扛可抬不过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