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文献研究的“预流”之作
——读《瀚海零缣——西域文献研究一集》
2020-10-09吴华峰
吴华峰
(作者单位:新疆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暨西域文史中心)
朱玉麒教授的《瀚海零缣——西域文献研究一集》(后简称《瀚海零缣》)作为“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丛刊”第18种,2019年由中华书局出版。本书是作者西域文献研究成果的最新结集,收录论文26篇。朱玉麒教授曾出版过《徐松与〈西域水道记〉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他自言《瀚海零缣》是“在围绕着原来的题目而上下求索、左右寻源的补课过程中,逸出于本题之外的一些零散文字的第一次结集”(“后记”,第586页)。但我们欣喜地看到,经过近二十年在西域文献这一无边瀚海中的探索,他在西域石刻文献、吐鲁番出土文书、清代西域文史、早期西域文献研究史、近代西北科考研究等诸多领域都打开了新的局面。这些文章笔者过去大多已经拜读学习,受益匪浅。此番再次通读,仍深感作者功底深厚、眼界宽广、考证精审,以下就对本书的认识略陈管见。
1.石刻文献的全面考述
《汉唐西域纪功碑考述》是作者西域石刻研究的首篇文章。从康熙年间用兵西域开始,远在边塞的汉碑唐刻被陆续发现,逐渐为世人熟知。乾隆朝以来,几乎每个远赴新疆翻越巴里坤天山达坂的文士,都会在他们的传世作品中留下有关“天山碑”(即《姜行本碑》)的记载。从清人的文献考订、拓本题跋,到当代学者对其中重要碑刻如《任尚碑》《裴岑碑》等的历史关照,使这些石刻的研究几无余地。而作者此文则从中国古代边塞纪功碑的历史渊源进行追溯,搜罗爬梳史料,首次对见诸文字记载,以及有实物可证的汉唐西域石刻文献进行全面考述,在此基础上归纳汉唐经营西域的不同特点与意义,使西域石刻文献的研究进入到更深的层次。
清代学者关注西域石刻的一个重要表现,是对相关拓本收藏的热衷,且受到“书法史上碑学的盛行和考据学中对石刻史料运用的蔚成风气”的熏陶,清代、民国学者们对碑拓“题跋、吟咏、临写不绝”(第34~35页)。正因为收藏界的“供不应求”,致使包括《裴岑碑》在内的石刻拓本赝品丛生。《汉和堂藏〈裴岑碑〉旧拓考》一文,即从流传过程、官方钤印的角度认定了“汉和堂”藏清人李晋年题跋《裴岑碑》拓本的文物价值。本文另一用力之处在于对李晋年及其题跋意义的考察。李晋年在清末曾任镇西厅(巴里坤)同知,据说其父为清末著名边臣李云麟(1834~1895,布伦托海办事大臣,署伊犁将军)。李晋年哲嗣、已故吐鲁番学专家李征(1927~1989),曾任职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一家三代都与新疆有着很深的渊源。目前,朱玉麒教授正在对李晋年生平进行专门的考索,他对李征先生的事迹也非常留意,(1)2019年7月16~17日,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新疆师范大学黄文弼研究中心、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吐鲁番学研究院共同举办了主题为“不忘初心,缅怀前辈,协力推进丝绸之路文化遗产保护”的李征先生追思活动,朱玉麒教授是主要的发起人和参与者。可谓由历史文献研究而生发出诸多现实人文关怀。
位于拜城县黑英山乡博孜克日格沟沟口的东汉“刘平国刻石”,是已知新疆存世最早的汉文印记,代表了纪功碑之外的另一种西域石刻文献类型。自光绪五年(1879)石刻被发现之日起就引起广泛关注,在国际学界享有盛名。(2)法国学者沙畹(Édouard Chavannes)的《中亚汉碑考》是早期研究的代表。原文1902年以法文发表,1941年在中国影印出版。中译本见《西域文史》第13辑,汤超骏译,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221~261页。王炳华:《“刘平国刻石”及有关新疆历史的几个问题》也对其有详尽研究,《新疆大学学报》1980年第3期,第56~62页。《瀚海零缣》中有两篇文章研究此刻石:《龟兹刘平国刻石的发现与近代新疆》对刻石众说纷纭的发现时间进行辨析,并详细梳理了清末民国对这一文物的早期保护史。至关重要的是,文章将石刻的发现过程置于左宗棠备战收复伊犁、遣人探查天山南北交通孔道的新疆近代史背景下加以探讨,所论不落窠臼,也符合历史实际。作者2008年即曾亲赴博孜克日格沟询访石刻,该文的结论无疑在那次实地考察中就已经酝酿。在这里,我们不由还想到作者另一篇未收入本书的重要文章:《从告于庙社到告成天下——清代西北边疆平定的礼仪重建》,(3)《高田时雄教授退休纪念东方学研究论集(中文分册)》,临川书店,2014年,第397~411页。以清代西域碑刻为中心来探讨国家礼仪制度的形成。在从细微的文献研究入手考察重大的历史问题方面,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几乎与沙畹同时,日本汉学家内藤湖南在1903年写就了“刘平国刻石”的考证文章,生前没有发表,身后也未收入全集。朱玉麒教授利用日本访学之机,辗转搜寻,得以寓目手稿,写成《内藤湖南未刊稿〈龟兹左将军刘平国碑考证〉研究》一文。文章对内藤湖南研究手稿的内容、写作时间和缘由,及围绕手稿写作前后的人事详加考索,并在日本明治时期以来近代学术理念的发展背景下,衡量了未刊稿的意义,让我们了解到日本学者研究“刘平国刻石”代表成果的特点。
2.写本文书的“碎片”整合
朱玉麒教授认为,“在强调文献是历史的碎片的当代史学观念中,西域史的研究尤其呈现为材料本身也是碎片的状态”(“后记”,第586页)。西域文献的碎片化特质,在无意保存下来的吐鲁番出土文书上表现尤其明显。还原隐藏在“碎片化”文献中的历史价值与意义,是吐鲁番出土文书研究的重要内容之一。《瀚海零缣》吐鲁番文书研究专题共有7篇文章,其中4篇聚焦于学界研究较少的文学文献。《吐鲁番文书中的汉文文学资料叙录》是基础研究,作者通过广泛搜寻,将已刊布的现存吐鲁番文学文献分为“经典文学”“民间文学”“应用文学”三类叙录。随后在《中古时期吐鲁番地区汉文文学的传播与接受——以吐鲁番文书为中心》一文中整体上考察吐鲁番出土文学文献的特点,认为中古时期吐鲁番地区的文化和文学与中原文化声气相应,源自于中原地区根深蒂固的文化影响,在吐鲁番绿洲被长久地继承。使得今天存世的吐鲁番文书“不仅具有地域性的意义,更因为它与中原文化的关系,而表现出中国古代文化传播与接受的通性”(第152页)。
作者整合“碎片化”文献,以小见大地揭示其内在价值与广阔文化意义的努力,在《新出土吐鲁番文献中的古诗习字残片研究》《吐鲁番文书中的玄宗诗》两文中体现尤其明显。前者通过一件写有隋朝诗人岑德润佚诗的习字残片,揭表了吐鲁番地区中古时期受南朝文化影响、爱好诗歌的地域性习尚。在此文中,作者非常娴熟地运用文学发展史的知识来考察这些文书的文学史意义。他认为“古诗习字”残片中所显示出来的作为范本的南朝文风,反映了“隋及唐初在文学趣味上对于南朝的共同爱好”,能够使我们对“唐初诗歌崇尚的风格及其发展过程得到更细致的观察”(第159页)。作者早年于唐代文学、文献用力甚勤,都潜移默化地渗透在论述中。
后者根据抄写唐玄宗《初入秦川路逢寒食》诗的写本“碎片”,反思古代文学作品传播与接受的外在影响问题。本文的成文过程尤其值得一叙:玄宗诗写本残片原有两件。一件是斯坦因第三次中亚探险所得,藏于英国图书馆;(4)相关研究见陈国灿:《斯坦因所获吐鲁番文书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426页;沙知,吴芳思:《斯坦因第三次中亚考古所获汉文文献(非佛经部分)》,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年。另一件系清末新疆监理财政官梁素文旧藏,日本书道博物馆现藏。朱玉麒教授早年研究唐人张说,作为“燕许大手笔”之一的张说常以御用文人身份为皇帝捉刀,故后来流传的《张说之文集》中时有唐玄宗御笔混入。当作者看到《斯坦因第三次中亚探险所获汉文文书》中刊布的诗歌残片,很快凭自己的阅读经验,从所剩无几的字迹中辨认出这首似曾相识的诗作。后来他在《台东区立书道博物馆中村不折旧藏禹域墨书集成》中又意外地发现了这件断烂文书的另一部分。至此,曾经同属于一个整体的文书,在遭遇了一百多年天各一方的漂泊后,又以极其偶然的方式拼合在一起,颇有传奇色彩。唐玄宗此诗作于开元十一年(723),诗成不久就传入吐鲁番地区。于是,在文学传播过程中以帝王诗歌作为学习范本,以及政治力量在古代左右文学传播的结论,水到渠成地被揭示出来,将前人研究向前推进了一步。
本专题的其他三篇文章视角也各不同。《吐鲁番新出〈论语〉古注与〈孝经义〉写本研究》,通过对永康十二年(477)前后写有《论语·尧曰》古注本和《孝经义》序言残片的研究,推断出《论语郑氏注》佚文和《孝经》义疏体的存在信息,认为此写本也是南朝与高昌、柔然交通的证据。《“北馆文书”流传及早期研究史》考证出流散日本的“北馆文书”,有一部分为1908年前后大谷探险队第二次至新疆时所获。在“北馆文书”曲折的流传过程中,以王树枬、段永恩、金祖同、中村不折、长尾甲为代表的中日学者,都进行了不同角度的考释,构成“北馆文书”的早期研究史,可资当代研究借鉴。《吐鲁番元代纸币的发现与早期研究》回顾了晚清民国时期元代“中统元宝交钞”“至元通行宝钞”的发现史,对王树枬、段永恩、黄文弼的早期研究进行评议,这些出土物证与相关研究对于了解元代纸币的西域流通都有一定的作用。几篇文章在写法上都是“二重证据法”运用的典型。
3.传世文献的多元关照
清代西域历史与文献研究是作者的学术专长之一,《瀚海零缣》中西域文史专题收文7篇。《伊犁将军松筠研究二题》《思想与思想史的资源——魏源致徐松三札考论》两文,明显是由徐松研究拓展而来。据作者考证,国家图书馆藏《松文清公升官录》抄本的作者就是徐松,此书对后出沈垚《松筠事略》、何绍基《松筠列传》影响巨大。松筠曾两次出任伊犁将军,治边之余勤于著述,有西北边疆著作《松筠丛著》五种传世,其中的《绥服纪略》是在《绥服纪略图诗》初刻本的基础上完成,增补了有关西域的内容,体现出松筠西域经营的理念。松筠推动边疆发展的诸多作为,和对徐松的器重与任用,对于间接推动徐松的西域史地研究都有着密切的关系。(5)参朱玉麒:《徐松遣戍伊犁时期的生活考述》,《西域研究》2006年第1期,第16~18页;朱玉麒:《徐松与〈西域水道记〉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75~78页。徐松自新疆东还之后,迅速引领了京师的学术群体。作者据上海图书馆藏《大兴徐氏同人书札》刻本考释其中魏源致徐松信札三通。这几篇魏源佚文不仅纠正了其生平著作若干疑点,也揭示出徐松对魏源经世学术思想的影响,让人感受到清代后期经世学术思想的传承与发展特点。
以《西域水道记》为原点,朱玉麒教授对清代西北舆地著作展开过广泛的搜集与研究。《良朋相与志春秋——〈蒙古游牧记〉成书考》,利用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内藤文库”藏张穆《蒙古游牧记》稿本,探讨了在张穆身后,何秋涛耗费十年精力校补、续成此书的经过。清代西北史地研究著作这种学术接力式的成书过程,展示出一个学科薪火相传的内在动力。《〈行程日记〉作者及相关人事考》,考证出国家图书馆藏稿本《行程日记》的作者为叶尔羌参赞大臣景廉。《行程日记》中所记载的纷繁人物、道路行程,为研究同治年间新疆遭遇战乱以后社会状况和与内地的交通实况提供了重要信息。
自2009年开始,朱玉麒教授组织团队整理《新疆图志》,历时八年方告完成。(6)《新疆图志》(整理本)第一版于2015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2017年再次出版定本,对初版进行了校订,加入《索引》与《新疆全省舆地图》。《新疆图志综论》是此书的前言,该文对《新疆图志》的成书、版本加以梳理,条分缕析地评价了这部西域地方志“总结之著”修纂的优点与缺陷,亦足以辨章学术。《清代新疆民族教育的政府反思与对策——以〈新疆图志·学校志〉为中心》,从《新疆图志》相关文献出发,探讨了新疆建省之后政府民族教育政策实施的得失成败。《〈疏附乡土志〉辑佚初稿》主要利用《新疆图志》辑佚出光绪末年修纂、现已亡佚的《疏附乡土志》近万字,对新疆地方历史研究多所裨益。《新疆图志》“溯古迄今,广事收罗,章目分明”(7)吴丰培:《吴丰培边事题跋集》,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13页。,由作者的这些成果,可见当代学者评价“《新疆图志》是研究新疆地方史的必读之书”确系中肯之论。(8)魏长洪:《〈新疆图志〉浅谈》,《新疆地方志通讯》1983年第2期,第35页。
晚清履新士人收藏敦煌吐鲁番文书是一个普遍现象,围绕各自所藏出土文书开展的“文士题跋唱和,成为清末新疆重要的文化活动”(第396页)。这其中以新疆布政使王树枬、新疆监理财政官梁玉书为首的在任官员,及参与《新疆图志》编纂的幕僚文人构成的风雅集团最为瞩目。令人惋惜的是,在清末民国举国动荡的社会背景下,这些文书多所散佚,有的甚至流失海外,王树枬、段永恩就是典型的例子。作者以《王树枬与敦煌文献的收藏和研究》《王树枬的西域胡语文书题跋》《王树枬与西域文书的收藏和研究》《王树枬吐鲁番文书题跋笺释》《段永恩与吐鲁番文献的收藏和研究》5篇系列文章,深入研究了处于时代与社会转型阶段中国文人收藏研究西域出土文书的学术活动。
实际上,中国早期西域文献研究并不成系统,甚至可以说以题跋为主的风雅之举只是客观上带有“研究”的性质。因此在当代敦煌吐鲁番文书研究中,这些旧文人的墨迹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在更多的情况下,人们对文书题跋的文物与艺术价值的重视甚至超过了对其内容的认知。朱玉麒教授则对王树枬、段永恩的文书题跋进行了全面的搜集、整理和考释,发掘出其中所蕴含的历史文化价值,包括对考察西域文书流传的有益线索,以及在旧学新知交融的社会环境中,中国文人传承传统文化、尊重和渴望了解外来文明的态度等等。这些论证为了解早期敦煌西域文书研究史有重要的启示,也使传统的文书题跋具有了再发现的意义。
相较于王树枬,段永恩其名不扬。在附属于本专题的《段永恩生平考略》一文中,作者利用新见《武威段氏族谱》,勾稽出这位履新官员文人的家世生平和他在新疆任职期间的经历。通过对这一人物的钩沉索隐,展示出近代新疆社会文化的诸多细节和社会剧变之下文人命运的变迁。同时也让我们看到,包括王树枬在内的晚清众多与西域相关的文人个体,还潜藏着巨大的开拓空间。
4.出土文献与档案的深度挖掘
除了以上几个突出的主题,其他类型出土文献和新刊布档案也不时被纳入作者的研究视野,《所谓“李崇之印”考辨》《奥登堡在中国西北的游历——以汉文档案为中心》两文就是代表。初读之下,似乎觉得两篇文章从选题到成文都具有一定的偶然性。特别是前者,笔者曾听朱玉麒教授说过它的写作缘起,是在友人家翻阅新疆文物图录,无意中看到“李崇之印”,发现印章中的“崇”字明显是“忠”字,于是开始对印章研究史进行检讨,最终形成此文。文章从印章史的角度进行阐发,通过对文字、章法、钮式的分析,认定所谓的“李崇之印信”实为“李忠之印信”,澄清了学界沿误已久的旧说。可是就如同前文所提及作者发现吐鲁番文书中的玄宗诗一样,偶然的学术发现背后,实际都沉淀着深厚的前期积累:“李崇之印信”最初由考古学家黄文弼于1928年采集于新和县玉奇喀特。黄文弼先生是当代西北史地研究不可逾越的学术丰碑,2012年,经过充分的前期准备,朱玉麒教授在新疆师范大学主持成立了“黄文弼中心”,开始从事以黄文弼为中心的“中国西北科学考查团”研究,对黄文弼和他的著述谙熟于胸。加之他本人在书法、篆刻方面均造诣颇深,所以才会对印章上的文字兴味盎然,在两方面合力的作用下,终将学术发现的偶然变成必然。
同样,作者进行徐松研究时就注意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中亚探险热潮兴起之际,《西域水道记》也成为探险家和汉学家的必读书”。(9)朱玉麒:《徐松与〈西域水道记〉研究》,第3页。相关内容参此书第3~6页。从此对西方的西域考察有所留意。近年来他以黄文弼和“中国西北科学考查团”为基础,研究视野逐渐延伸至整个近代西北科学考察问题。凭着敏锐的学术嗅觉,他抓住了奥登堡两次游历西域的档案,引出对俄国近代新疆考察的探讨。这篇文章实可以视为作者近代西北科学考察研究的起点。
朱玉麒教授在本书“后记”中感慨:“任何一个细小的人文课题都不是封闭的、不具备扩展性的空间,研究的触角随时会引导你进入另外的天地。”(第586页)从本书第一篇文章《汉唐西域纪功碑考述》中对《裴岑碑》、“永和五年汉碑”、《姜行本碑》的探讨开始,就时时能够看到徐松与《西域水道记》的影响。对《新疆图志》的研究又必须先熟悉修纂者王树枬等人,恰好王树枬又与吐鲁番出土文书关系密切……。除此之外,黄文弼及其著作也频频在不同的文章中互现。《瀚海零缣》一书所探讨的西域文献时间由汉迄清跨逾千年,主题虽略有不同,主线却非常明显,自应以有机整体视之。作者对西域文献通盘把握的眼光,及他本人学术研究环环相扣、前后贯穿的特点,也足以金针度人,启发后学。
除以上所述诸端,《瀚海零缣》在体例与行文风格上还有三个优点:
第一,书中收录的文章虽已经曾在各类刊物上发表过,但作者利用结集出版之机重加修订,补入学界的最新研究成果和个人心得。例如《汉唐西域纪功碑考述》一文探讨唐将张孝嵩拔汗那之战纪功碑,引用了署名清人谢济世《戎幕随笔》中的材料。文章收入论集时,参考周轩《谢济世考察龟兹石窟说辩误》的观点(《西域研究》2014年第1期),对《戎幕随笔》的著者采取了审慎的态度。《汉和堂藏〈裴岑碑〉旧拓考》《段永恩生平考略》中,分别据冯天瑜《冯氏藏札》(长春出版社,2017年)中最新公布的李晋年、段永恩书信,探讨二人与冯永轩的交谊。
第二,本书中共使用了101幅插图。在考证严密的同时,给人以图文并茂的鲜活感受。其中不少插图,如“汉和堂藏《裴岑碑》旧拓”、日本各机构所藏“北馆文书”残片、《武威段氏族谱》书影及段永恩照片、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藏内藤文库本张穆《蒙古游牧记》稿本系列照片等,均系首次披露,颇为珍贵。
第三,关于本书其他长处,考古学家王炳华在“序言”里已经结合作者的学术经历给予表彰,此处不再赘述。其中有一点,笔者深为赞同:王炳华先生认为作者对“新疆这片土地,有相当深刻的认识;对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有十分深厚的感情。他在研究工作中的严谨认真、一丝不苟之外,在诸多具体研究背后满溢着温暖的人文主义情怀”(第2页)。“在他关于新疆历史、文化研究的背后,他是赋予和注入了自己的生命、感情追求的”(第6页)。正是出于对新疆这片土地发自内心的热爱,使作者不自觉地就将这种情感投注于笔端,从而赋予了这本学术著作以生命的温度,考据、义理、辞章兼具,可读性极强。
当然,本书也存在一些小的疏误:作为一本论文结集,难免会带来前后文章意脉连贯衔接的问题。如《王树枬与西域文书的收藏和研究》一文中概述王氏文友中有字泽堂者,“不详,待考”(第455页)。而稍后《王树枬吐鲁番文书题跋笺释》《段永恩生平考略》中都考证出泽堂名张铣(?~1911),甘肃武威人,曾任焉耆知府、护理新疆提学使(第501、533页),主持修纂过《焉耆府乡土志》。即使考虑保持文章发表原貌,似也应在此人首次出现时以注释形式进行说明。另外,《汉唐西域纪功碑考述》《汉和堂藏〈裴岑碑〉旧拓考》中两次提及咸丰二年遣戍西域的冯炳坤(第10、36页),当作杨炳堃。(10)杨炳堃遣戍及创作情况,参黄晓东:《杨炳堃及其西行诗集〈吹芦小草〉》,《西域研究》2015年第2期,第113~116页。
“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1900年敦煌藏经洞的重光于世,直接促生了“敦煌学”这一国际性显学。同时而略早现世的吐鲁番文献,(11)参王素:《敦煌吐鲁番文献》,文物出版社,2002年,第64~66页。也早已形成方兴未艾的“吐鲁番学”。时至今日,以吐鲁番文献为典型的出土文献,和中国古代各个历史时期留存下来的与西域相关的传世文字材料共同组成的西域文献,凭借其“载体的丰富性、文字的多样性、时间的悠久性、表现的世界性”(“后记”,第586页),已然引领着西域—丝绸之路研究的预流之势。《瀚海零缣》从诸多角度对西域文献魅力的展示,正让人体会到这一研究领域的广阔前景。作者每在文中情不自禁地表述:“无论是文学还是历史的研究,在西域干旱的土地下,丰富的蕴藏将是我们永远的期待。”(第181页)可见《西域文献研究一集》的题名本身所包含着作者“预流”的期许和深意,这也同样值得我们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