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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帆:再识“东山里”的满族故事和故事家群体

2020-10-08尹忠华

侨园 2020年7期
关键词:文化圈辽东民间故事

文 尹忠华

江帆,国家非遗保护专家、中国民俗学会副会长、辽宁大学教授、沈阳音乐学院特聘教授。主要从事东北区域民族与文化、生态人类学与民俗学、民间文学及传承人研究,对著名民间故事家谭振山长达24 年的追踪研究在国内外学术界颇有影响。出版学术著作十余部,主要有《生态民俗学》《满族生态与民俗文化》《山林·人·文化》《民间口承叙事论》《满族说部:叙事类型的文化透视》等。

2016 年,国家图书馆“中国记忆”子课题组对抚顺清原故事家黄振华进行实地采录

故事家在学术鉴定上有几个标准:讲述的故事数量比较多,50 个故事是一个底数;讲述活动的影响比较大,你说你是故事家、能讲多少故事,可是没有讲述活动,甚至住在你对面的邻居都不知道你会讲故事,这称不上故事家;讲述水平比较高,大家都信服;讲述故事,一定要有一个明确的传承谱系,家传还是社会传承清晰明确;讲的必须是传统故事,不是从书本上看来的、改编的、再创作的故事。所以通常界定为民间故事家,或者被评为非遗传承人,应该符合上述四条标准。

125 个故事家——辽东民间绝不止这个数字

20 世纪80 年代从事辽宁省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工作时,我做过统计,当时辽宁境内能讲述百则以上故事的,汉族、满族、蒙古族、朝鲜族等各个民族都包括在内,一共是125 位故事家,这是经过调查,可以把故事列出详细目录的。当然,在辽宁民间绝不止这个数字。这125位中有一部分是满族故事家,如满族三老人李马氏、李成明、佟凤乙,还有金庆凯、查树源、白富顺等都在内。那个时期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在辽宁的县区资料本中,印象最深的是本溪县和新宾县的资料本。这两个资料本中的满族民间故事非常有特点,也涌现了一批很有风采的满族民间故事家。

满族故事传承人徐振春

到20 世纪90 年代初,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工作基本结束。21 世纪初,尤其是2005 年以后,开始进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满族民间故事顺利入选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之后由辽宁大学和沈阳师范大学民俗学专业的师生,组成六个调查组,分别对“东山里”及明代辽东长城、清代柳条边周围的六个满族自治县进行深入调查,对辽东整个满族的文化历史生境和自然生境有了基本的把握。2008 年我们做辽东满族民间故事调查的时候,满族故事家仅有十几位健在了。

当年调查组的一个重要指向,就是对20 世纪80 年代民间文学集成时期涌现的满族故事家做重点跟踪性回访,即他们的故事在当年讲得那么好,现在是否还能再讲,有没有新的补充。这一时期的辽东满族故事家,讲述质量还是很高的,讲述的水平不比20 世纪80 年代时候水平差。最终的调查成果是后来正式出版的三本厚厚的《满族民间故事·辽东卷》(上中下),一共是135 万字,基本覆盖了辽东满族民间故事的基本类型。

满族故事传承人包广福

“东山里”的满族故事——“小故事、大道理”

“东山里”是一个重要的文化地理概念,东山,指辽东山区,系长白山余脉,群山起伏的沟沟岔岔里边居住着满族群众,地理的阻隔必会影响到一些故事的扩散,在其他地域,如辽西的平原地区,便听不到这样的故事。地理屏障就像一柄双刃剑,既影响了故事的传播,又较好地保存了故事的风格。

满族民间故事的流布是有一个故事家群体。早在1985 年的时候,岫岩县就涌现出一个全国学术界都很瞩目的故事家小群体,人称“满族三老人”,指的是李成明、李马氏、佟凤乙,这三位满族故事家的故事在1985 年被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书名冠以《满族三老人故事选》,他们讲的就是“东山里”的故事,带有非常鲜明的辽东满族文化特色。

这些淳朴的民间故事家,有时候甚至可以用一些诗意的语言来讲民间故事,虽然他们中有的人从来没有上过学。像李成明老人,她没读过书,一辈子没有出过岫岩县城,她在世的时候都没有看过火车。但她讲的《车老板抓狐狸》的故事,开头是这样一小段话:“有一个牛车伙儿,一边赶着一挂牛车,一边卖呆儿,就见身边的高粱地里,有个东西影影绰绰,细一瞅,是个小媳妇,穿得花里胡哨,就见这小媳妇把手一拍,嘴里说‘来,来’,一只野鸡‘嘎嘎’一声,落到她的怀里。小媳妇抓住野鸡,顺着高粱地一骨碌,滚了一身高粱叶子,就见这个野鸡变成一个小孩,高粱叶变成了小棉被,小棉被把孩子一包,小媳妇往怀里这么一抱,这太阳就落山了。小媳妇出了高粱地,抱着孩子,扭扭搭搭顺着大道走下去了。”

邓宗泽给孙子讲故事

一个大字不识的老人,能用非常简洁、干净的语言以及象声词和动词,为我们勾勒出故事的话头,非常干净,充满了诗意。这充分体现了民间故事在民间存在的意义,就是“小故事,大道理”,蕴含着民间的审美。

满族故事传承人宋庆余

丰满、灵动是满族民间故事的特色

满族民间故事讲述者有一个独特的文化圈,这个文化圈有非常浓郁的民族风习和文化传统,这些传统被一代代出色的满族故事家们形象、灵活地带入到他们的讲述中。他们热爱本民族的文化,讲起故事来情不自禁地眉飞色舞,很自然地把满族过去的传统生活、知识、信息带入情节中。听他们讲的故事,内容不干瘪,非常丰满。

“东山里”的满族民间故事,是靠山吃山、靠山认山、靠山知山的系统故事,体现了口头文化建构的特点。满族故事类型主要有以下几大类:一类是幻想性强的神话和带有鲜明童话特点的故事,如满族的早期神话、满族始祖神话,更多的是带有神奇想象色彩的神仙、神灵、精怪的故事。辽东满族多生活在山区,历史上屯垦戍边、渔猎生计。所以满族文化传统中很重要的是对山林资源、动植物资源的文化认知,形成这个认知后,便会产生相应的故事。

第二大类别是生活叙事,反映日常生活、人际交往、善恶是非、悲欢离合等,带有鲜明的、浓郁的东山之风。这类故事中的人物,他们的文化脸谱一看就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带有浓郁的“东山里”特征,是豪爽的、淳朴的、正直的,突出表现在道德训诫类故事中。

第三类是动植物故事,这类故事仅讲述对动物、植物习性的认知,没有精怪色彩,是单纯的对生活知识、山林知识的讲述,如对鹿、熊、狼等动物,对人参等一些植物,怎么发现,怎么利用,对山区的一些中草药药性的认知,如何运用到生活中,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故事类别。

第四类属于传说类。“东山里”发生过什么事件,当地的一些历史人物、史事传说、山川风物、地名的解释由来等。如清原黄振华老人讲当地“胡子”的故事、抗联的传说;本溪有桂花岭的传说;宽甸讲栗子面脱坯度荒年,即辽东山里边的栗子,如何将它打成粉、制成土坯、砌墙盖房子;酸汤子怎么来的;娶媳妇为什么蒙盖头,新娘子为什么要射箭、跨火盆等习俗由来的故事。

加强对辽东满族文化圈的整体性保护与研究

每一个概念都是在特定的语境中建构和展开认知的。“辽东满族”这一概念即是指与黑龙江、吉林的满族有所区隔。吉林、黑龙江两地的满族文化更多带有白山黑水山林渔猎的文化特征,两个地区的满族民间故事更多反映满族在东北山林中渔猎生计的特点。但是辽东满族文化在特质上就和吉、黑两地有区别了,辽东满族是屯垦戍边,在柳条边上——明长城、清柳条边区域驻防,都是调拨过来的八旗兵民,是“拨民”过来的满族,这部分满族早就与汉民族文化有了接触和融合,所以辽东满族民间故事中,大量反映农耕生活。

辽东满族民间故事中还有一部分反映了“屯垦戍边”的内容。历史上,清王朝曾对柳条边有过几次封禁、开放,这些内容在辽东满族民间故事中都有体现,这是独特的由文化地理和历史衍生出来的一种叙事,也是其他地方没有的。尤其在跟汉民族文化发生大面积接触和融合之后,辽东满族的民间故事更多地带有汉民族的文化传统、道德训诫指向,这些方面的叙事,如表现人际关系交往的故事像《大姑姐偷嫁妆》《耿皮匠得宝》等等,反映有关人的道德高低、是非评判的民间故事,已经明显受到汉族文化影响。

在文化传播上,有这样一个定理——即在文化中心地,就像投进了池塘水中的石子,中心区域呈现的波纹是密集的,越往外围扩散,波弧就越大,也会越分散。在距离中心地比较远的区域,传承更多的是那种生活类叙事,而关于重要的历史人物的传说,只能在传说生成的中心地呈现密集型的分布。辽东满族文化圈内流传的满族民间故事,它生成和传承、传播都在这个文化圈之内,讲述的是辽东满族社会发展历史的故事,当地流传的一些历史人物传说,多是以后金时期的新宾赫图阿拉老城为区域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向周围其他县域辐射。所以,在辽东的新宾、清原、抚顺县这三个地区,关于努尔哈赤的传说、关于满族清前社会的历史事件、关于满族建州女真的一些支系和部落的故事,非常多,非常生动,汇成密集的一种分布,是由这一中心点向外围其他县域辐射传播的。

我在田野调查中了解到,民国时期,仅辽东新宾县地区,就有双目失明的说书艺人一百多位,可见其时当地的口头传统多么活跃,有多么丰厚的文化土壤。辽东满族这一文化传统沿袭到今天,我们有必要从区域及族群历史的源头重新审视,勾勒这一文化传统演化和变迁的轨迹。在行政区划上,辽东地区虽然划分为六个满族自治县,但对于区域内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来说,对于辽东满族文化的整体研究而言,我们应突破上述行政区划,将其视为一个整体文化圈展开研究。所谓文化圈的划定依据,主要是地理上相近、文化上同质,辽东满族文化圈具备这一特点。加强对辽东满族文化圈的审视与研究,对文化圈内的文化遗产展开整体性保护,推动文化遗产在当代的资源性转化,需要更多的人参与其中,齐心合力,需要汇集更多的社会能量和时代能量。身在福地,我们肩有责任,心有期待,行有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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