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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街景

2020-09-29吴佳骏

天涯 2020年4期
关键词:小街养父养母

吴佳骏

这是一条悠长、冷清、寂寞的小巷。它的路面全都铺满了过去年代的石板——或许是以前走动的人太多,有的石板出现了深浅不一的凹槽。即使没有出现凹槽的地方,也被往来的人的脚步、马的脚步、骡子的脚步给踏磨光滑了。逢到天下雨,凹槽里积满了水,整条小巷都像镶嵌了无数面镜子。透过这镜子,可以看见深蓝色或乳白色的天,天上流动的或停滞的云朵;还可以看见远去的故事和走丢的光阴,以及昔日的繁华和眼下的衰颓……

我是一个不喜欢下雨天的人,我选择了一个阳光稀薄的日子来到这条小巷,想沿着这条简陋的、熟悉的、陌生的小巷再重新走一遍,就像沿着记忆的小巷重新将我的人生走一遍。这是一条不长的小巷,但我不知道何时才能从小巷的起点走到终点——也许一天,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也许一生……我走得很是缓慢,迟重的双脚踩在路上面,仿佛能听到岁月的回声和时间的呻吟。

小巷里安静极了,安静得只剩下安静本身。巷子两边的漆了红色、黄色、绿色的木门都关闭着,门上的油漆也都斑驳了。我一扇门一扇门地抚摸,幻想用我的手的温度将这些翻卷的漆皮给粘上去。可只要我轻轻一碰,它们反而掉落得更快——我再一次催生和加速了它们的死亡。

这些门里的住户我原本都是认识的——我熟悉他们的声音、对话、脾气、笑容和梦想。我知道他们是如何生活的,也知道他们的每一个白天和夜晚,春夏和秋冬。我希望他们能从关闭着的门里走出来,朝我点点头,握握手威者坐在墙根下彼此谈论着旧年的雨水,夜晚的繁星,風中的院门,树上的鸟雀,流水的回头,赶路人的倒影和铁匠铺里的叮当声。但我几乎敲遍了所有人家的门,都没有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我不清楚他们去了哪里。我将脸紧贴在门上和窗上,眯起一只眼睛,透过黝黑的破洞或蒙尘的玻璃朝里窥视——我渴望看到我想看到的东西——一盏亮着的灯泡,一只装满清水的木桶,一条浸透汗液的毛巾,一个干净的饭碗……可我到底还是失望了——屋里什么都看不清,从墙缝和窗棂里钻进去的微弱的光不但没有将漆黑照亮丝毫,反倒增添了一道暗影和荒凉。我不情愿长时间盯着那漆黑看,我要让我的眼睛尽可能地寻找光明——我相信这光明就藏在这条小巷的深处。

我迟缓地踏着一块一块的石板往前走。我走过了多年前那个小姑娘用割草刀刻下她的童谣和呼喊的那块石板:也走过了多年前那个小男孩用弯镰刻下他的远方和歌唱的那块石板……每一块石板都是一道滚烫的记忆。我试图让这记忆的温度冷却下来.便故意顺着小巷被房檐遮住的边沿走——我也不想将我的影子留在小巷里——它总是从我的身体里跑出来,借助阳光在小巷里东游西荡。对这条小巷的历史,我的影子似乎比我还要好奇——我不想它知道得更多,只好强行把它带到阴凉处,让阳光来屏蔽和冷淡它,就像小巷不想我知道得太多,就用空寂和萧条来屏蔽和冷淡我。

甩掉了影子的尾随,我走得更加的从容。我不需要它来打扰我。我依旧在寻找一些我想看到的东西——我想看到从前那间窄小的、陈旧的、墙壁上贴满了时髦男女青年画报的理发店,以及理发店里那位戴着茶色眼镜的、不苟言笑的、年过半百的理发师傅,还有那些坐在屋内的暗褐色长木椅上排队理发的、各怀心事的老少顾客。即使我找不到那间理发店,我也渴望找到理发师傅手中的那把剪刀——用它来剪一剪我的长发和胡须,剪一剪我的愁绪和执念。我还想看到藏在小巷拐角处的那家魅惑的、神秘的照相馆。照相馆里的摄影师是一个打扮新潮的、长发飘飘的中年女人——挂在她耳垂上的那对月牙形的耳环和她那薄薄的嘴唇上涂抹的朱砂色的口红,曾使小巷里住着的男人们发生了多场械斗,所幸并未有人员伤亡。我每次见到她,都会想到一个成熟已久的秋天。最让我痴迷的,是照相馆门楣上终年都在闪烁的彩灯和屋内终年都弥漫着的那片柔和的、朦胧的、暗淡的光线。我曾数次走进照相馆,想请她给我拍一张照片来纪念我渐行渐远的青春。可我那时一无所有,根本没有资格求人。就算人家同意免费给我拍照,那照片上的我肯定也是一副穷相。我还曾建议让她将这条小巷拍下来,但她没有采纳我的建议——她不愿意为不挣钱的东西浪费胶卷和才华。

我要寻找的东西、想看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这常常使我痛苦和焦灼。我沿着小巷一步一步地走着.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我记忆中的这些场景和画面。这条小巷如今呈现给我的,只有它的寂寞和冷清。我跪在小巷的沧桑的石板上,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小街上有各种不同形状、不同颜色、不同方位的窗。从各种不同的窗里,可以看到各种不同的风景和人事。我曾在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从每一扇或关闭或开启的窗前经过。那些宽窄不一的窗台上,有的落满了烟灰和浮土,有的落满了黄叶和泥丸,有的落满了乌粪和虫卯,有的落满了绒毛和草籽……

我用心数了一下,在那天下午的三点钟至六点钟这段时间里,我一共观察过十八扇窗子。每一扇窗子都是这条小街的一个取景框,一个后视镜,一个瞭望口。当我从这十八扇窗子前走过时,我等于是穿越了十八段光阴。每一段光阴都让我驻足、痴迷、流连和遐想。我在窗外徘徊又徘徊,蹲下又站起——我时而是一束光,照在窗子蒙尘的木条或铁条上:时而是一场雨,洒在腐朽或生锈的窗框上;时而是一阵风,吹在遮挡住窗子的玻璃或胶纸上:时而是一个梦或一个影,在窗子的条缝间钻进钻出。

我首先要记录的,是一扇木窗。这扇窗有八根木条,其中的两根已经不知道是被黑夜的手还是被黎明的手给折断了,抑或被黄昏偷去做了火把或燃料。我望着这个少了两根肋骨的窗棂,像望着上帝打开的一扇窄门。我不清楚有谁需要从这道窄门里进出,是天使还是窗户里住着的主人弛许都不是,唯一从这道窄门里进出的,只有时间和被时间带走的一切——包括那些静止的、动态的孤独和苦闷,不幸和慈悲,诞生和死亡。我想找两根木棒,去将断掉的木条重新接上,可找了几根都不合适。我只好无望地、悻悻地站在那里,叹了一口气。

我要记录的第二扇窗,也是一扇木窗。与第一扇不同的是,它只有五根木条,三根粗的,两根细的。在三根粗的当中,有一根木条是弯曲的。我不明白木匠在做这扇窗的时候,是有意保持了木材生长的样貌,还是另有寓意。抑或是这家房屋的主人要求木匠这么做——他想让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和傍晚的最后一缕阳光撤出窗户时,看到这根弯曲的木条,都有一种疼痛感。同时他也想让路过这扇窗的所有人知晓,一扇窗也是会疼的,那根木条就是窗子的疼在痉挛、在扭曲、在挣扎、在对抗。

我要记录的第三扇窗,是一扇铁窗。锈迹斑斑的铁条刺进窗框的肉里,好似谁强行用钢筋在墙壁上撑开了一个方形的口子。这是一扇没有安装玻璃的裸窗。它不需要再遮挡什么,那一根一根的铁条已经够牢固、够坚硬了。它使窗外的喧嚣跑不进去,窗内的睡眠跑不出来。我猜想,这家房屋的主人一定是胆小的,不然他不会用铁条来做窗子。只有把自己死死地关起来,他才是安全的、吉祥的、无咎的。在这条小街上,也唯有铁窗才能保护那些胆小者和弱小者不受伤害。

我要记录的第四扇窗,要比前面的三扇窗都开得高,但却比前面的三扇窗都要小。我即使踮起脚尖,也无法看到窗子里面的岁月。我能够看到的,是挂在窗条上的那面大大的镜子——它几乎挡住了小窗的半边脸。那镜面上用鸡血画着一道符,符上黏着一片公鸡的羽毛。每次看到这样挂着圆镜的窗,我知道房屋中必定又有人病重了,他们以这种方式来驱邪避灾,来给病重的人祈福。我凝望着那面镜子,也凝望着那扇小窗,我仿佛看见有一个脸色蜡黄的小孩在镜子里咳嗽,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镜子里梳妆,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妇女在镜子里落泪,看见一个驼着背的男人在镜子里哀叹。

我要记录的第五扇窗,开在一座房屋的侧面。我如果不走进那条肮脏的陋巷去,就注定会错过它。那扇窗的光线很好,窗檐的左侧,还筑着一个燕巢。只是我在窗下等待了许久,都没有看到有燕子的身影,也没有听到有燕子的叫声。这扇窗大概是一个小姑娘的窗——窗上挂着一块蓝颜色的、印有两只喜鹊图案的窗帘。窗台上还放着一本包了皮的书——我怀疑一定是这本书替窗子迎来了更多的光,也一定是這本书放飞了巢里的燕子和放飞了那个坐在窗前的、迎着光线读书的人。

我要记录的最后一扇窗,也是最令我感到震撼的一扇窗。它既不是木条做的,也不是铁条做的。他被人用粉笔画在一堵废弃的土墙上,很原始、很古朴、很简洁。我不能根据线条的轻重推断出画成这扇窗的确切的时间,也不能根据线条的明暗推断出画这扇窗的确切的人。我唯一可以确切地告知读者的是——在这扇窗的左边,用红色的粉笔写着一个偌大的“囍”字在这扇窗的右边,用白色的粉笔写着一个偌大的“丧”字。

在小街的数以百计的木门中,有一道门是与众不同的——这不同就在于当其余的门或爬满了藤蔓、或拆卸了门框、或新上了锁、或永久地闭合了的时候,唯独这道门还在常开着,还在迎送着晨曦和落日,还在守候着曙光和晚霞,还在见证着日月和季候。

无论天晴还是下雨,这道门都会在每天早晨的七点钟准时开启——门开启时那熟悉的吱嘎声,很像忠于职守的、绝不言放弃的门神发出的一声叹息,划过小街空寂而灰澹的上空。

门开启后,会先从里面飘出一股呛人的蓝色烟雾,继而将飘出一阵明显听得出带着血丝的咳嗽声,接着便会走出来一个面容清癯、头发花白的,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一双罗圉腿的矮小的老人。他的左手拿着一根长长的烟杆,右手拿着一把断柄的铁锤,朝小街尽头一座坍塌了的戏台走去。他摇摇摆摆地走几步,就要拿起烟杆抽一口烟。每抽一口烟,都会发出长久的带血的咳嗽。但他早已经习惯了。自从他年轻时担任小街上的敲钟人那天起,他的咳嗽声和他敲出的钟声就没有止歇过——大家都知道,他的咳嗽是挂在他身体内的另一口钟响声远远超过了他平时敲的那口用铁管做的挂在戏台旁的洋槐树上的钟。

——那个时候,小街上还很热闹。人们只要听见铁钟一响,不管是在吃饭、洗衣、睡觉,还是在乘凉、搓澡、做爱,都会急匆匆地赶到戏台前的平坝上去集中——学习文件、布置春耕、接受凌辱、犒赏劳模、欣赏歌舞……他敲的钟声是春汛也是激流,是长歌也是短歌,是福音也是噩耗……因此住在小街上的人都在他敲的钟声里活着。有的人爱他,有的人恨他——他也在人们的爱恨之间感受着光阴的流逝、祸福的轮转、命运的吉凶。

有一日,天色晦暗而澄明,他带着一夜没睡好的浮肿的眼睛,踱步到戏台旁去敲晌了铁钟。敲钟之前,他在洋槐树下走来走去,站立不安。他几次举起手中的锤子,欲向铁钟砸去,又几次放下锤子,望着铁钟发呆——那是他敲钟以来心情最犹豫、最沉重、最糟糕的一次。他深深地明白,只要他那重重的一锤子砸下去,铁钟就会像往常一样惊醒小街上所有的人。这些人将会像蜂群或蝶群般涌向戏台,观看一出对他来说或许会痛苦终生、遗憾终生、忏悔终生的好戏——他要亲自用钟声将他迟暮的父亲押上戏台——让台下的人指指点点,骂骂咧咧,掷石子、泼凉水、扔烂菜叶。他不愿意敲响那口钟,可他又不得不敲响那口钟。就这么挣扎和徘徊了好一阵之后,他还是决然地、坚定地、猛力地将那口钟敲响了——他第一次从那低沉的钟声里听出了死亡的气息。他没有在戏台前久留。他神色慌张地挤过如水般涌向戏台的人群,摇晃着身子快速地朝自己家里走。他走得越快,身子就晃荡得越厉害。他在摇晃中看到他的父亲被人绑了双手,低着头与他擦肩而过。他们彼此都没有说一句话,他也不敢正视他的父亲,他的目光是躲闪的、游离的。他像一个因做了亏心事而逃窜的犯人样跑回家,将门死死地关住,放声痛哭了起来。足足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他都没有走出过那扇房门。他发誓永不再去敲那口铁钟——他怕钟声一响,他父亲的魂魄就会喊疼。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从关闭着的门里走了出来,像一个囚徒从监狱里走了出来,或一个赎罪的人从忏悔室里走了出来。他走出来后,手里依然紧紧地握着那把锤子——他热爱上了敲钟,也迷恋上了敲钟。要是隔几天钟声不响,他就会生病——吃不下饭、喝不下水、睡不着觉。小街上的耄耋老人和三岁小孩都知道,当他用钟声送走了他的父亲,他就已经对任何事都不再感到内疚和惶恐,对生死也已经麻木了。

后来,时代变化了,年岁也不同了,小街上的人们再也不需要听他敲出的钟声。有好心人建议将那挂在洋槐树上的生锈的铁钟取下来,可他死活不让。谁若是敢去碰那个钟,他就用锤子砸谁的脑袋。小街上的人看到他那疯狂病态的模样,都忍不住摇头和叹气。

渐渐地,没有人乐意再去关心这个过时的敲钟人。大家唯一感兴趣的事情,是如何从这条居住了几十年的小街搬出去——他们不想再继续住在这个破败的、潮湿的、阴暗的街巷里。短短的三年或五年时间不到,这条小街就空了。每一户从这条小街撤离的人都曾奉劝过敲钟人,让他也赶紧搬走,连同他敲了一辈子的那口铁钟一道。可他对别人的劝告置若罔闻——他仍是每天早晚都要去敲响那口钟。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又咳嗽着,举锤子的手笨拙而吃力。他也知道再没有人听见他敲出的钟声了,他现在只敲给树昕,敲给乌听,敲给自己听。他在每一次敲钟的时候,表情都是肃穆的、惋惜的——他把每一次的钟声都视为一次绝响。

——他跟他敲过的那口铁钟一样,成为了小街上的光阴的遗物。

在小街上一间低矮的、潮润的、幽暗的房间里,摆放着一台老式缝纫机。缝纫机的后面.摆放着一张用蓝色布条绑了腿的、又被岁月剥落了油漆的椅子。在那张椅子上面,可以经常看见坐着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围着旧围裙的、手里拿着把剪刀的昏昏欲睡的老妇人。这个老妇人是一位有名的裁缝,小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曾找她缝制过衣服和裤子,她也因此知道小街上每一个人腰围的大小、身材的高矮、审美的雅俗。

这个老裁缝的手艺是一流的。凡是她缝制出来的衣裤,可以使胖的人穿起来显瘦,背弓的人穿起来显挺,腿瘸的人穿起来显直,肩斜的人穿起来显平。一句话,她能让丑的人变得美起来——小街上那些原本因身体缺陷而讨不到妻子的小伙子或找不到丈夫的大姑娘,都是在这位老裁缝的包装下,最终才成了家。故这个老妇人是小街上的一大功臣,她提升了小街上的人的生活品质,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以能够穿上一套这个老裁缝制作的衣裤为荣——她引领了一条街的时尚和潮流。

但这个老裁缝是一个颇有风骨和底线的人,她并非乐意给任何人缝制衣裤——至少有两类人,她是绝对不会答应做的。一类是穷凶极恶、作威作福的人:一类是背信弃义、言不由衷的人。她认为这两类人,即使穿上再漂亮、再挺括的衣裤,也遮掩不了他们那丑陋的嘴脸和灵魂。反之.若是遇到那些善良的、朴实的、真诚的人,哪怕他们穷得一分钱没有,她也是会免费做一套衣裤来相赠的。正如小街上那个哑巴乞丐,一年四季都在街上游荡。天晴的日子,他蹲在墙根下晒太阳.天阴的日子,他躲在别人的屋檐下避雨。老裁缝可怜他那衣不蔽体的样子,就在每年除夕的时候做一套新的衣裤送给他。后来这个乞丐不知从哪里又带来另一个乞丐,老裁缝也不问东问西,更不抱怨和指责,照样多做出一套新衣裤,分送给那个新来的乞丐——她对待富人的态度是平等的,对待穷人的态度更是平等的。

或许是老裁缝的善良使她获得了福报,上帝给她送来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儿——只要这个姑娘出现在小街上的任何地方,必会引发一阵躁乱和惊呼。大家都毫不怀疑地认为,像这样的美人坯子若不是从天界下得凡尘,便是从某张古典的画报里复活过来的。老裁缝也为自己拥有一个如此窈窕的、婀娜的、冰雪聪明的女儿而自豪。从女儿小的时候起,她就用店里上等的布料给她做衣裤。小姑娘一穿上母亲做的新衣服,就高兴得手舞足蹈,沿着小街奔来跑去。街的两边站满了观看、欣赏这道“移动的风景”的人。时间一长,小姑娘长大了,出落得更加的亭亭玉立。不论什么衣裳,只要穿在她的身上,都是天衣无缝的——她也因此成为了她母亲的模特和形象代言人。

老裁缝一直以为,她的女儿将会是她的手艺的最佳传承人——这个姑娘也的确有成为一个优秀裁缝的审美感觉和艺术禀赋。小街上的人们也在期盼着这个貌美的女子能够继承她母亲的衣钵,继续为小街的发展贡献力量。这个姑娘是个懂事的姑娘,她深知母亲的愿望,也深知小街上的人们的愿望。她下了决心,要将母亲的裁缝技艺发扬光大。她发誓要开创小街上的人们新的“服饰风尚”。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一心要为裁缝事业奉献终生的姑娘,竟然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违背誓言,既伤了她母亲的心,也伤了小街上的所有人的心。

这一切改变都源于那个来自小街之外的男人。那是一个温煦明亮的上午,小街上莫名其妙地来了一个扎着长辫子的、脖颈上挂着一个照相机的青年男子。他在小街上懒散地走着,边走边拍照。当他走到老裁缝的店门前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用相机对准店里的缝纫机、旧布料、剪子等不断地按动快门。那会儿,老裁缝正靠在椅子上午睡,并沒有发现这个闯入者,但她的女儿却从里屋的窗户看见了这个男子的一举一动。那一瞬间,好似有一束耀眼的光芒,擦亮了她水淋淋的双眸和封闭的内心世界——她的心兔子般扑通扑通地跳动着。接下来的几天,那个男子都会跑去裁缝店偷偷地拍照。再接下来,老裁缝漂亮的女儿,连同那个拍照的男子便从小街上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直到一个礼拜之后,这个姑娘烫了一个波浪式头发,戴了一副桃心耳环,穿了一套时髦紧身衣裤回到了小镇,这让老裁缝和小街上的人都深感诧异。老裁缝让女儿脱掉衣裤,她宁死也不脱。老裁缝气急败坏,拿起那把她用了几十年的锃亮的锋利的剪刀,将女儿的衣裤剪出好几个破洞。女儿委屈地哭着逃跑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从此,在那间低矮、潮润、幽暗的房间里,总是坐着一个手拿剪刀在胡乱地挥剪的老妇人——她是铁了心要将那些有伤风化的、不遮羞的边角料咔嚓咔嚓地全给剪除掉。

那个老人坐在临街的一个寒寂的小院子里,沉默而专注地编着一个箩筐。他记不清楚那是他这辈子编的第几个箩筐了,也记不清楚那是他今生度过的第几个寒冬了。

七十多年前的一个多雾的早晨,他被人用筐装着,遗弃在路边的草丛里。他那去赶集的养父从草丛旁经过,听见他稚嫩无助的哭声,扒开草丛后又见他的两腿间长了个带把儿的东西,没有犹豫地将他提回了家。他艰难地存活下来后,他的养父发现他并不是一个健康有福的孩子——他除了左腿有残疾,说话还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几次萌生了要将他重新扔弃的念头。要不是养母可怜他,劝阻了养父的想法,他卑贱多灾的性命是无论如何都难以保全的。

他的养父是个好吃懒做的酒鬼,每次醉酒后都会咒骂他、凌辱他,有时还用尖利的缝衣针去刺他,用点燃的烟头去烫他。他知道养父是个暴戾恣睢的人,但对他有救命之恩,一直委屈地、忍辱地苟活着。他的养母没有生育,视他为己出,时常偷偷地给他东西吃。

他经常在月色幽微或繁星满天的冷夜,看到养母躲在猪圈旁的木屋里哀泣。这时,他的养父要么在小街上的酒馆里猜酒划拳,要么在屋内的木床上鼾声如雷。他知道他的养母跟他一样,都活在人间地狱里。他想去安慰养母,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们是黑夜里两颗暗淡的孤星,想彼此照亮对方,又怕这微弱的光照会使彼此伤害得更深。他无所适从,想逃离这个名义上的家的樊笼——带着他的养母一起。但他清楚自己的腿不好,他无法逃远——越逃命运只会越多舛。

大概在他十二岁那年的秋天,养母终于被养父凌辱而死。养母死后,他感觉自己的天都塌了。他独自跑去离小街不远的窟窿河边,坐了整整一个下午。那个下午,他的眼泪都没有干过——他的泪水升高了窟窿河的水位线。河流的上空,有几只灰色的鸽子,向着流水的方向扑腾着翅膀。他觉得那其中的一只鸽子,必定就是养母变的。他站起身,想跟随鸽子和流水而去——他想把自己消融在那个苍凉多风的秋天。但夜幕降临之前,他到底还是瘸着腿摇摇晃晃地回到了那个愈加冷清压抑的家——他不忍心抛下他的养父——那个让他又恨又爱的、既冷酷又可悲的男人。他料想这个男人现在肯定需要他——他的养父比他更脆弱,也更值得同情。没错,养父的确比过去更加依赖他了——他依赖他的方式就是对他的虐待开始变本加厉。他醉酒时打他,没醉酒时也打他——打人是他的养父活着的最大乐趣。有时他实在承受不了养父的毒打,也曾想过在他醉酒熟睡后用菜刀切下他的头颅来祭祀养母。可他只要一举起菜刀,手就发抖,腿就发颤,眼就发花,背就发麻,心就发慌——他知道自己干不了大事。

干不了大事的他,得想法养活自己——他的养父也需要每天等着他支付酒钱。这样一来.他开始跟着小街上的一个老篾匠学习编筐手艺。编一个筐卖掉后,可以够他的养父三天的酒钱。他没日没夜地编筐,逢到赶集,就将筐拿去卖。有好心的人家知道他的遭遇,都有意去买他的筐——虽然他们看得出他编筐的手艺还不是那么娴熟。他对每一个来买他的筐的人都充满了感激。每次卖完筐,他都幻想能够换回一些东西——大米、食盐、黃豆、面粉……可每次他所换回的都只有饥饿、贫穷、疼痛和孤苦……

在他二十四岁那年,养父因喝酒死了,法医说那酒里被人下了毒。他未能脱离干系,坐了十年的牢。出狱后,他成了个一无所有的人,他在小街上捡了条流浪狗,想让这条狗给他当儿子,将来替他送终。但三天之后,那条狗也离他而去,跑到能吃饱饭的人的家里去看家护院了。失望至极的他,只好重操旧业,勉强靠编筐卖筐过活。

几十年下来,他的左手和右手,都被竹篾划出了累累的疤痕——有的深、有的浅、有的长、有的短.他的心灵上也布满了累累的疤痕——白天疼、夜晚疼、下雨时疼、刮风时疼、落雪时疼、天晴时疼……他不知道该如何治愈这些伤和疼。他已经足够老了。老了的他仍坐在小院里安静地编筐,他不是不知道现在已经没有人再买他的筐了。他周而复始地编筐的目的,不过是想使内心的伤痛减轻一点,死时能够安详一点——至少不会像他的养母和养父死时那么痛苦、凄惨——他绝不希望自己卑贱了一生的灵魂进入不了永恒幸福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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