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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事弥漫

2020-09-29丁东亚

天涯 2020年4期
关键词:外孙女老伴

丁东亚

在陷入更深的梦境前,清亮的音乐声忽然传至耳边,将他惊醒。他把垂悬在鼻梁上的眼镜摘下,揉了揉干涩发痒的双眼,回身看着沙发上兀自转动的雪花水晶球舰线移到“贝尔”身上,他一下就从它惊慌未定的眼神里猜到是它不小心触碰了开关。如今,他像那只陪伴了他们近八年的老狸猫一样,早已步入暮年,时常会突然打起盹,游荡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折好镜腿,连同膝上的《神农百草经》一同放到桌上,他起身,老贝尔绕过闪着彩光的水晶球,从沙发上纵身跃下,钻到了书柜后的间隙。

水晶球是外孙女三天前落下的。如若不是突然生病,咳嗽难以控制,她会再多住几日,让他多些时间陪她做折纸游戏,听她复述幼儿园里学来的睡前故事。那样的时刻,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平和与专注,内心充满了无尽的欢喜,仿佛时光回到了三十四年前:那时女儿像眼下的外孙女一样,机灵又调皮,无时不对世界充满着好奇,小嘴整日不停,会向他抛来一个个奇妙的问题,即使在梦里,他也会为她认真的求知模样、天真的想象笑出声。在女儿纯稚的认知里,乌儿以天空为家,云朵是它们过冬的棉被,夜晚它们会衔来月光,是为新孵出的幼乌照亮黑暗……回忆像一支射出的利箭,落在靶心一刻,他感到一阵心疼。他想,爱就是一种运气,难以捉摸,必须一生忠守,才可能不像大街上那些被人遗弃的狗儿猫儿,某日孤独地死在街边或巷口。

俯身捧起那只冰凉的树脂水晶球,矜持优雅的艾莎公主继续随着音乐转起,他像外孙女一样轻轻摇动,里面的雪花四散飘开,她呼风唤雪的魔力便得到了见证。《冰雪奇缘》是外孙女时下最为钟爱的动画片,想到她挥着镶有紫色宝石的魔法棒,幻想自己是艾莎公主的样子,他嘴角不觉露出了笑意。

窗外冷雨浙沥。一个小时前,他刚把乡下的堂弟送走。他前来,是邀请他去赴侄子一周后的婚宴。堂弟登门时,他已将烧好的饭菜端上桌,准备去卧室将老伴抱下床。夏末的一日清晨,她突然中风倒地,人就再也没能站起来,如今全靠他一人照看。

围着烤火炉甫一坐下,堂弟就抱怨起儿子对象的严苛要求和婚礼各项高额的开销。他默默听着,脑海闪过往时有关侄子嗜赌的传闻,一边把饭菜盛在一个碗里,送至轮椅上的老伴手中。她接过,端详着碗里的丰盛菜肴,仿佛仔细衡量了营养的搭配合理性,才放心地挥动筷子。饭菜足够丰盛,鲈鱼是清蒸,腊肠用了香油调拌,青菜香菇以上好的蚝油清炒,天麻乌鸡汤色泽金黄、透亮,但似乎不合堂弟的胃口。想到酒,饭菜已吃了大半。他上楼从堆放杂物的房间里拿出女婿最后一次登门带来的五粮液,堂弟眼中遽然露出了欣喜的光亮。

“哥诶,这可是好酒呢。”

他笑笑,拧开瓶盖,递给对方。

“哥,这么好的酒,不陪我喝点?”他找来酒杯,堂弟对他说道。

他侧脸看看埋首吃饭的老伴,拒绝了。

酒一口一口喝下,堂弟的脸膛红润起来,话也更多了。如今,他和妻子在山里的乡下经营着一家小旅馆,生意虽算不上红火,一年三季房客寥寥,但夏日从陆续前来避暑的城里人身上,他们还是赚足了整年的开支。

“哥.晓得我今年赚了多少?”

半斤酒下肚,堂弟已有些飘忽。

“好多?”他随口问道。

“说出来你都不信。”堂弟再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十二万三千七。”

“那是不少。”他有些吃惊。

“哥诶,我想好了,下个月我就把房子重新裝修一遍,房间呢,再布置得漂亮点、温馨点。我啊,还准备从县城请个厨子,厨艺得顶好的。哥诶,你说客人来了,吃得好,住得舒服,是不是就有了家的感觉?哥诶,我跟你说哈,他们来山里玩,就是为了花钱,你让他们吃香了,睡甜了,他们才不在乎多花几个钱,你说对吧……还有,我准备在顶楼弄个小花园,设个烧烤点……”

看着滔滔不绝的堂弟,他一时有些失神,甚至没留意到老伴是何时离开的。事实上,他有些为眼前的堂弟担心,一旦藏在家中某隐秘处的存折被那个不成器的侄子寻到,他的计划怕是又要落空了。他盯着堂弟,想要提醒他把钱看好,几年前那个入室盗窃者在黑暗中冲他挥刀的一幕遽然令他心生怯意。尽管他并未看清对方的面目,但跳窗而逃时,他在清凉的月光下还是隐约辨识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哥诶.你说二娃成了家,是不是会乖些?”

“会的吧……”他惶然道。

为老伴放好洗澡水,关上水龙头,他横膈之下一阵剧烈疼痛。双手撑住墙,他紧闭双眼,咬紧牙关,竭力忍着。半年来,这种痛感来得越发频繁,时间亦愈发持久。凭着年轻时掌握的中医知识(他曾跟着乡下的一个赤脚医生学习过一年医术),他断定是肝脏出了问题。然而,他并未将之放在心上,只私下从药店抓了几副中药煎服。约莫一刻,疼痛感消失了。

“你在做什么?!”

他睁开眼,回身看到轮椅上面带怒意的老伴。

“没事。”他笑说。

“你给了他多少钱?”

“嗯?”意识到老伴的意思前,他恍惚了一下,“哦,两千。”

“给这么多做什么?你倒是手大!给他再多不也是糟蹋,老子不成器,整天喝得烂醉,小的又败家……”

“给都给了嘛。”他打断她,说,“快洗洗睡吧。”

老伴脱了衣服,他弯身将她抱进水温适宜的浴缸,像往日一样为她擦洗起身子。九个月来——一开始,她还练习慢慢走路,但坚持一段时间,她竟决然放弃了——尽管这已是每日必做之事,但手掌隔着浸水的毛巾在妻子枯瘦的肌体上滑搓之际,他心里还是会不时充盈着不可名状的悲意。特别是当他面对她胸前那对悬垂的千瘪乳房时。共床而眠的漫长岁月里,它们曾一次次为他带来肉体的欢愉,为他们哺育了一双儿女(儿子十二岁那年,不幸在河里溺水身亡),然而,等到它们失去了往时的饱满和柔软,变得了无生机,像他们一样害怕成为孩子的负累,存在便似乎再无意义可言。

“明天去河边走走吧。”他提议道。

“这么冷的天,去河边做什么?你是想冻死我吗?”

“那我们去超市转转。说是石牌街又开了家新超市。”

“超市有啥好转的,又不买东西。”老伴顿了下,又说,“一会你别忘了帮我把袜子和内裤洗了。”

“晓得了。”

伺候老伴在床上躺下,他还为老伴那双早已失去任何知觉的双腿按摩了十五分钟。去厨房将水池里的碗筷清洗好,整齐摆放进橱柜,时间已是十点一刻。等到自己洗漱完毕,他推开卧室门,发现老伴已有了鼾声,便放心地关了灯,轻掩上房门,缓步上了楼。

楼顶的玻璃花房,是他两年来最为得意的杰作。那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横穿县城的唯一河流和对岸夜下的灯火。原本那片被空置的空间,除了墙壁上钉子与钉子间斜拉着的几根用以晾晒衣物和棉被的细绳,以及靠墙处的几盆盆栽植被,终年为灰尘占有,又被雨水一遍遍冲洗,只偶有觅食的鸟雀光临。甚至墙角处他用青砖砌成、填满了从河边挑来的泥土的人造小菜园,也从没体现出它应有的价值。上面种有的一垄垄韭菜和小香葱,尽管是他精心培育且可用以烹饪,却从不曾作为佐料进入菜肴。每次他将之洗好拿进厨房,便会迎来老伴的一阵数落,之后被决绝地扔到垃圾桶里。对于老伴这一蛮横无理的举动,他深感恼怒,但从不敢据理力争。结婚四十七年,他早已熟知言辞抗拒会招来怎样的后果:她一定会先是一通没来由的指责,将近些日子窝藏在心里的不快转化为一颗颗尖利的小石块,向他恶狠狠掷来。待他想要逃开,躲进卧室或客厅,她又会不依不饶,直到他承认错误,当面向她道歉。

如今,老伴的脾性一如往常,甚至有过之不及,却再没了当初的旺盛精力。他也早已丢掉了从前的固执,宽容里是无底线的爱。时而他坐在黑暗中,听着老伴粗重的呼吸声,会难过落泪,希望自己是那个不再能行走的人。于是他决定在余生之年活成她的影子,在这栋四层小楼里与她朝夕相伴。眼下,只有清晨、午后或夜下老伴尚在梦中时分,他才能获得片刻的自由,去楼顶的玻璃花房为那些盆栽的花草浇水、捉虫、修剪枝叶,或敞着门,什么也不做,躺在那把自制的躺椅上,与它们静静待上片刻。一旦老伴尖利的呼叫从楼下传来,他会即刻应声起身,像个得令的年轻士兵,迅疾来到门前,踩着陡峭的台阶缓缓而下。

落在玻璃上的雨丝,声音微弱。雨珠向着低处滑行,落下。他在灯光下看了一阵雨,视线重新聚到挨着墙脚摆放的盆栽花草:红掌若是室温得当,四季皆可开花,色彩鲜艳欲滴,花形如佛焰苞.龟背竹喜半阴,性耐寒,株形优美,叶状奇特,叶色浓绿,不像香草薄荷,喜光乐水又娇弱,香味虽清淡悦人,但稍有不慎,叶片便会发黑:散尾葵、万年青和吊兰,夏日他会搬进客厅或卧室,用以净化室内空气:至于那两株他偏爱的双色茉莉,早春一来,枝叶间就会缀满白色和紫色的小花……事实上,他对任何一种亲手培植的花草习性,都了若指掌,就像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样,他相信,他和它们必须坚强地熬过漫长的寒冬,才会再一次迎来春天。

一周前那个阴风习习的午后,他带着外孙女来花房,为她讲解那些平日积累的学识。外孙女瞪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讶异的语气中总是带着无从揣测的疑问。不管他讲到什么,她都回应说:真的吗而且趁他不备,她就会揪下花草的叶片,放到手中的塑料小盘子里。等他出手制止,外孙女便一下躲闪开,嘟起小嘴生气。这点外孙女倒不像女儿儿时。在遥远的记忆里,女儿虽也淘气,却有着鲜为人知的另一面,安静而古怪,会将枯落的花瓣葬在屋后的树下,为死去的兔子和小鱼(他从河里为她捉来的)唱歌,一边汨流不止。

“你摘它们做什么?”

“我是在准备做饭呀。”

“叶子可不能吃。”他严肃告诫道。

“可是我是在假装做饭呀。”外孙女解释说。

“哦,假装啊——”他只得附和。

“是呀,我才不会吃叶子呢。妈妈说,只有小羊和兔子才会吃叶子呢。”

他笑而不语。

“我可得听妈妈的话,”外孙女又继续道,“妈妈说,不听话的孩子会被风魔王抓走的。”

“哦——”

“爷爷爷爷,你见过风魔王吗?”

“风魔王啊,我没见过呢。”

“爸爸说风魔王可厉害啦,它一口就能把小孩子吞下去呢。”

想到外孙女童真而夸张的口吻,他顿觉温馨。尽管他珍爱那些花草,但倘若舍弃它们可以换取外孙女一时的欢心,他相信自己还是乐意之至。

事实上,这是他四年来第二次与外孙女短时相聚。自从百日宴上他和老伴逗着外孙女喊爷爷奶奶,女婿和家人就对他们有了些许不快,仿佛这一称谓带有着某种既定事实。宴会甫一结束,女婿和女儿便为此大吵了一场,两家人也不再往来。之后每年节假日,女儿虽都在电话里提出独自带着外孙女回来,皆被他极力劝下,他担心女儿的这一举动会毁掉她的婚姻。这并非他一时的草率判断,作为父亲,他必须为女儿一生的幸福着想,不可再像自己年轻时一样,贪图一时之欢和一己尊严,彻底毁了他和妻子的感情。

那时女儿尚未出生,他还在县郊的“W精制茶厂”上班,负责西南一带的市场销售。由于天生好学,稳重又健谈,他很快掌握了红茶的历史、品种地理分布及不同的加工工艺,业绩得以迅速攀升。升任部门主管后,他的应酬愈发多了起来。妻子倒是理解他的苦衷,但连续醉饮不免会招来她的些许不满。若他稍觉不快,与之争辩几句,口角就会立即升级为一场不可幸免的“战争”。等到妻子变得怒不可遏,开始向他掷来鞋子瓶子相框等物件,他才会拖着醉步躲避着逃开。

事发的那个冬日夜晚,先是落了一场大雪。新年聚餐,他在厂长的赞赏和同事的怂恿下,连连举杯,思维渐渐失去了控制。觉察到脚下失重,一切为时已晚。回家途中吐了几次,他后来实难记起,只记得最后倒在巷口雪地上进入了一场荒诞的梦里。他梦到老家院子里的那株野橘树挂满了青果,風一吹,落下时就变成了黄灿灿的金果子。他俯身去捡,它们一下隐没在地下。他惊叫着拼命用手刨土,想要找回,身边突然囤满了人。他轰赶着他们,继续用力刨土,发现手指已破开,流出了鲜血。下一幕,他看到了故去多年的双亲。他告诉他们自己的发现,他们便与他一起刨起土来。凉凉的雪花再度飘下,落在他脸上,醒来时他看到的是挺着小腹的妻子与七岁的儿子。

“狗日的,你是想喝死吗?”他挣扎着坐起,妻子叫骂起来。

“我刚才梦到我发财了。”他嗤笑道。

“发你的大头菜吧!狗日的,你要是喝死了,我们娘仨以后可咋活呀。”妻子哭了起来。

“你哭啥?老子不是活得好好的!”儿子扶他起来,他冲着妻子嚷道。

“爸爸,你们别吵了,咱们回家吧。”儿子劝说。

“回家做什么,听你娘回去继续哭丧啊?”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醉死在这里好了!”

“妈,你别骂爸爸了……”

“你个小狗日的,我不骂他谁骂他,哪天你没了爹,谁管你雎管你,啊_尔以为你老子爹真有本事?有本事还上老子的门……”

他心中的怒火一下蹿起。抬脚踹向妻子胯部刹那,他口中喊着老子让你咒!老子让你骂!

想来,他觉得女儿真是命大。妻子在县人民医院保胎两个月,才提前一个月顺利将她诞下。

从回忆里抽离,雨已停歇。或是出于负罪的心理,他决定过些日子带老伴去乡下住上几天。不管堂弟揣着礼金离开时的邀请是否诚心,但山里的春天的确景色宜人,空气新鲜,有益身心。

老贝尔轻叫着从半掩的门外探出头,他已从躺椅上坐起身。他叫着贝尔、贝尔,亲切声犹如多年前站在河边呼唤儿子和女儿回家吃饭。老贝尔抬起前脚掌,挠了挠耳朵,看了他一眼,在门框上悠哉地摩擦起身子。

“贝尔、贝尔,过来,来……”

老贝尔向他缓步走去。

他把老贝尔抱在怀里,抚摸着它柔软的毛发。

“你也老了诶。”他感慨说,“老了你可得乖乖的。你再跑出去,可就真回不来了。”

老贝尔瞄喵叫了两声。

“是不是又饿了?你这个贪吃的家伙,我们可没亏待过你。你看你,现在都胖成什么样子了。”他捏了捏老贝尔肥硕的皮肉,将它举到面前,兀自笑道。

老贝尔舌头舔着嘴鼻,又叫了一声。

“你现在的年纪跟我可是差不多略。不过你呀,可比我强多了,牙口还这么好。你还能啃啃骨头吃些肉,我吃肉都费劲嘞。”

重新把老贝尔抱在怀里,它往他羽绒服里钻。

“哎呀,你还想像小猫崽子一样啊,晓得我怀里暖和?”

夜色深深。此刻他们仿佛两个夜话的老友.一个敞开心扉,轻声诉说卜个默默不语,静静倾听。就像他和老盲子独处时。不同的是,那时他更多时候是个听众。

这晚他睡得格外踏实。没有做梦。老伴叫醒他,说要去小便,他才意识到天已大亮。

在卫生间刷牙时,他盯着墙上那面镜面模糊不清的镜子,发现不久前新染的头发又变白了。抬手将垂在额前的几根发丝拨到一侧,他想起昨晚做饭时盐用光了。女儿这次回来,每顿饭都提到菜太咸太辣,吃上几口,就喝一口水。他看着女儿,只是歉意地笑,一遍遍说着下次会少放些盐和辣椒。外孙女犹似女儿的小影子,在一旁插话,义正词严地批评他:妈妈说得对呀。爷爷,你为什么要放那么多盐呢?真是太成了带爷,你放这么多辣椒,我可不敢吃!他们笑出声,饭桌上就有了久违的温馨与快乐。

已经多年,他没有再感受到这样的氛围,似乎从儿子溺水身亡,家里就蒙上了一层无以名状的悲伤。尽管饭桌上依然会摆上四副碗筷,但空下位置像一处伤口,永生不可愈合。女儿考上大学,去了省城,犹如一只羽翼丰满的野天鹅,终于获得了飞翔的自由,尽管深知故乡的方位,但飞回时甚少。他懂得女儿内心逃离的强烈渴望,毕竟老伴从前对她的管教太过严苛。作业没做完,或是做迟了,罚跪是轻的,时而她手掌还会受到鞭笞,湿软的柳条每一次扬起落下,她都会疼得哭叫:夹菜时若不小心滑落,老伴会逼着她捡起来吃掉……女儿看着他哭,他时常会为之辩护几句。

“我管教孩子,你少多嘴!”

“都掉在地上了,怎么吃啊?”

“你快点吃了,听到没?”老伴不看他,对着女儿吼。

他继续阻拦,一场争吵即刻拉开序幕。

如今女儿长大成人,他多年来的不断妥协与示弱终于得到了回馈,不管任何时候,她都会站在他的立场上与母亲抗争。对于这一现状,他心里既高兴又担心。女儿偏袒他倒是好事,但无疑使得她们母女的关系更为糟糕。

早饭他热了前一晚的剩菜,熬了米粥,煎了鸡蛋。吃完,他收拾了餐桌,洗好碗筷,准备出门上街买菜和盐,老伴已坐在电视机前。

他把后门的铁闩拨开,回身轻掩,步入小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服装店的英文招牌。玻璃窗里模特身上的时尚女装,款式大胆,让他不敢多看一眼。正在拖地的店主人他认得,是清安前一年中秋节娶进门的媳妇。按辈分,她要喊他伯伯,但平日照面时,他们最多彼此一笑,问候一声:早。隔壁的牙科诊所,尚未开门,老牙医近来身体不适,诊所暂时由她的小女儿负责:卷帘门前蜷卧着一只皮毛脏兮的狗子。再往前,是春盛的烟酒铺和朱方的理发店。老街上的人,他认得七七八八,陌生的大多是到此租房做生意的他乡客。时过境迁,县城现今已不像从前,清晨可以看到烟囱冒出的炊烟,从早点店敞开的门窗传出的油炸香味,在风中隐约可闻:人们也不似先前一样亲热。除了老一辈偶尔还会登门,但更多时候是带着索求或请柬。他在巷口立住,思忖着是去河街的老菜市场,还是多走上一段,去相反方向的新菜市场转转,老盲子的身影遽然跃现脑海。于是他转身,朝着小巷另一端走去。

老伴没中风前,他闲来无事,就会去看老盲子,陪他说说话。五年来,这几乎成为了他的一个习惯。逢年过节,他还会去给老盲子送饭,偶尔也带酒,与他喝上两杯,或为他买双便宜的鞋和袜。有时他们一言不发地坐着,他看着偶尔从门前走过的人、飞落的觅食鸟雀,心里也满满当当.仿佛老盲子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老伴斥責他脑子有问题,没事跟一瞎子混在一起,他也从不驳斥或辩解。他知道,他对老盲子并非随意施善,更不是出于怜悯——活了六十九年,他早已明白,所有的善行都可能毁于一旦,所有的怜悯都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而是老盲子为他分享的漫长流浪生涯的经历,以及那些带着神秘色彩的故事,不仅开阔了他的眼界,还为他带来了乐趣,值得他真诚相待。

和老盲子成为朋友,源于一场大雨。那个秋风瑟瑟的夜晚,他去城西送远房的表叔最后一程,甫一从多年未见的跳丧现场离开,豆大的雨滴倏然落下。在街上慢跑了一阵,拐上河边那条小径,通身湿透前,他躲在了房门紧闭的一栋破旧的吊脚楼屋檐下。脱下灰色条纹衬衣,拧干雨水,他重新穿好,雨中荒凉的木板墙上叶色红黄相间的爬山虎,在闪电中忽隐忽现。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他惊了一下,以为这处破旧的老宅早已无人居住。

“是哪个?”老盲子拄着一截弯曲的木棍,从半开的门内探出头。

他报出姓名,老盲子仿佛真的认得他,拉开门,让他进屋。

“不进屋了,雨一会就停了。”

“进屋进屋,雨凉呢。”

他难拒盛情,进屋搬了一把矮木凳,挨着敞开的木门坐下。

屋内气味骚闷。靠墙的小方桌,断了一条腿;梁上布满尘灰的白炽灯,悬在半空,光线微弱。

“我记得你的脚步声嘞。”老盲子说,“最近你是不是从这里走过几趟?”

他甚为惊愕。尽管他知道瞎子的耳朵强过常人,但对其准确的判断力和记忆力还是心生疑惑。

“去看跳丧了?”未及询问,老盲子半依着木板床,又高声问道。

“是呢。我表叔走了。”

“好多年没听到这么热闹了。”老盲子说,“人活一场,能走这么风光,值嘞。”

“可不是。”

“掌鼓歌师父是哪个?”

“是苏老大。”

“我娘说他比他老子强嘞。我爹走的时候就是他来做的师傅。”

“哦。”

大雨尚无停歇的预兆。他盯着门前向着低坡流淌的雨水,脑海里全部是此前的歡闹场景。

在老土家族人的眼里,跳丧是民俗,也意味着葬礼的隆重。那晚他一进门,就看到了灵柩前四方桌上像往时一样,供奉着的红色灵牌,灵枢上铺着的红色绣花绒毯。跳丧所用的牛皮大鼓,置于灵柩前的桌子旁,前面的那片空地,就是人们用来跳丧的地方。

吊丧人吃了晚饭,苏老大一身素衣从里屋走出,来到灵柩旁,拿起了鼓捶。毫无逻辑可言,那一刻他竟想到了早逝的儿子。尽管一切无可挽回,无法更改,悲伤也已变得轻淡,但他还是难以接受自己尚在人世,儿子已提前离开的事实。当然,此刻令他伤怀的是,自己再没了孝子为之筹办丧事。

牛皮大鼓被擂响,苏老太即刻踩着鼓点,唱出了开场的第一支曲目:

“我打鼓来你出台,黄花引动白花开……”

伴随着鼓点与歌声,吊丧人中的两个男人相邀上前,自然舞起,观看的乡邻不时附唱着应和:跳撒尔嗬哎——。他也跟着唱了起来。欢闹一阵,苏老大的徒弟便登场亮相。只见一个将手帕丢在地上,另一人上前.叉开双腿,缓缓下腰;待苏老大加快鼓点,他双手后翘煽动双翅,嘴拢地面衔起帕子,人群一片喝彩。

他就是在那时离开的。并非再无观看的心情,而是“燕儿衔泥”的绝活意味着跳丧的即将结束。

“客人多吧?办得这么风光,一定是大户人家嘞。”老盲子自问自答道。

他没有接话,暗自揣想着老盲子的身份。

“我没瞎那会,看过不少人家跳丧的。那时候啊,我年轻,嗓门大,可是音不全,一帮腔,掌鼓歌师父就让人把我赶出去,说我只会坏事……”

他确信以前从没见过老盲子。

“谁给你送饭吃啊?”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没人给我送饭吃。”老盲子像是赌气,说,“我没有家。”

“眼睛是咋回事?”他又问。

“眼睛啊,突然有一天就看不见了。”说完,老盲子忽然笑了,“说来你都不信嘞,我没瞎的时候,眼睛又大又亮,可招村里的姑娘喜欢了。她们在河边洗衣服,我一走过去,她们就喊住我,让我唱歌给她们听。我知道她们的心思,就开了嗓。唱一句,她们就笑一场,唱一段,她们就笑出了泪,一首歌没唱完,她们已笑得东倒西歪。我娘说,她们是在拿我取乐,说我傻。我觉得她们可不是,她们呀,是想我多陪她们一会。你说是不是?”

他一下笑出了声。

“那时候春天一来,村里的姑娘就上山去采茶。我想着她们采茶累,就站在山坡上给她们唱歌听,想让她们笑一笑,乐一乐。可是我一唱,茶园的主家就带着人来,要把我赶回村里。唱歌是我的自由啊,我觉得他们太霸道,就跟他们打起来。他们人多,我也只有挨打的份。我带着伤回到家,告诉我娘为啥挨了打,她就会出门去,挨家挨户把打我的人骂一遍。那时候啊,我觉得我娘是村里最厉害的人哩。”

他心里沉甸甸的,想到的是饥荒年月总是把挖到的红著和土豆,亦或在山里寻到的野果藏起来,偷偷拿给他吃的母亲。

“要不是我娘告诉我,我还不知道村里最喜欢我的姑娘是春枝嘞。你说奇不奇怪?我那时候唱歌啊,别人笑,她总是偷偷抹泪。我以为是我唱歌实在太难听,以后有她在,我就不再唱了。那天在染坊,姑娘媳妇们又嚷着我唱,我看春枝不在,就唱了一首。谁知道刚唱完,屋里就传出了哭声。她们纷纷跑进屋,问她为啥哭。春枝嘞,啥也不说,出了门冲我走过来,抬手给了我一大嘴巴,转身跑了。我觉得委屈,回家告诉我娘,这一回,我娘不但没帮我去出气,还将我狠狠骂了一通,说我再这么愣,一辈子也别想讨到婆娘……”

他认真听着,脑海里一片空荡。

“我晓得春枝喜欢我,就整天跟着她。她在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她嫌我烦,赶我骂我,我也不走开。我娘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找了媒婆去提亲。订了婚,我就更粘着春枝了。那年冬天,我爹来县城催要茶厂的欠款,准备给我接亲,谁想有来无回,钱没要到,人却死在了回去的路上。”

“咋回事?”他猜想一定是得了急症。

“没人晓得嘞。警察来了,说他是自己摔死的。”

“哦。”他将信将疑。

“我爹一死,我娘就到县城来找茶厂的人要钱。来了几趟,人就没再回去。”

“出了啥事?”

“还能有啥事,有了相好呗。”

“哦——”他有些感慨。

“我爹没了,娘也没了,春枝家就不愿意,和我退了婚。我舍不得春枝,再跟着她,她爹她哥见了我就打。那天我上山帮我奶奶砍柴,看到春枝一个人蹲在河边洗衣服,就躲在她身后斜坡上的一棵漆树下看她。看着看着,我心就疼起来。后来春枝洗好衣服,端着木盆走了.我继续盯着她,看着看着,眼睛就模糊了。后来我就瞎了。”

“没看医生?”

“医生可没少看,药也没少吃。他们说我这是间歇性失明,说不好哪天就好了。”

“哦——”

“我一瞎,我奶奶就病倒了。没几天就咽了气。我没了亲人,又成了瞎子,村里人就让我来县城找我娘。我想想也是,就让他们把我送到了縣城来。”

“找到你娘没?”

“我可没找她。”

“为啥不找啊?”

“找她做什么?我爹一死,她就找了相好的,我恨她。”

“那你后来咋活下来的?”

“我有手有脚,还能活不下?”

老盲子就讲起了他沿街乞讨的流浪生涯。

那晚,他很晚才到家。老伴问他原因,他只说雨大,和人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睡觉时,他问老伴河边那栋尚未拆除的吊脚楼,才从她提及的线索中推断出,老盲子的娘可能是陈瘸子的媳妇。

他们的那栋四层楼房,是后来建造的。岳父和岳母尚在时,那块长而窄的不规则土地上,是一处低矮的平房。房间逼仄,冬冷夏潮。幸运的是,房子挨着老街,茶厂倒闭后,为了维持家里的日常开支,他和老伴曾做过几年小餐馆生意,早上卖油炸食品和包子,中午主营面条和炒菜。虽然二人都没学过厨艺,但足够用心和诚实,米饭随便添,莱量实实在在。钱没挣到多少,倒赢得了良好的口碑。一旦家里遇到困难,他们只要开口,四邻都会出手相助。

他小心地踩着湿淋的陡峭石阶,下到河边的小路,老盲子身居的那处老宅,让他不禁忆起从前的光景。近水处的那片芦苇丛,尚有一些笔直傲挺,顶部的灰白无毛小穗,遇风轻摇;低矮的蒲公英,仅余空荡的枯身,柔软的种子早已为流水和飞乌带去远方,落地便会生根萌芽。在一只水乌的尸体前,他停下,俯身察看了一番,目光越过涨了水的浑浊河面,望向对岸,想到的是老盲子两年前说起的那个能用手和气治疗病痛的老人。

那是在云贵交界的一个小村子里。老盲子说,那天傍晚,他沿着一条山路往前走,一辆车子突然在他前面停了下来。之后车上下来几个年轻人,问他要去哪里。老盲子问他们,这是哪里啊?一个女孩清亮的声音响起:这里是会泽。老盲子点点头,说姑娘,这里是不是有条大河?姑娘告诉他,是金沙江。

“我就是要去看金沙江嘞。”

“老瞎子,你是要去跳江吗?”一个声音粗哑的男声嬉笑道。

“我是瞎,可我不想死嘞。”老盲子一点不生气。

“你又看不见,去了也是白搭。”另一个又说。

“我想听听它嘞。”老盲子说,“每条河流声都是不一样的嘞。”

他们本要戏逗一下老盲子,忽然被他的话感动,就把老盲子推上车,非要送他一程。

那个月明星稀的中秋之夜,他吃了饭,去给老盲子送月饼、酒和莱,老盲子正坐在门前发呆。听到他的脚步声,老盲子起身将他迎进门。他把青菜和腊肠扒到饭碗里,放到老盲子面前,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老盲子。喝了一口,老盲子就开始讲了起来。

“我以为他们要把我扔到江里去呢。”老盲子笑说。

“那可不敢,要坐牢的。”

“可不是。我死了倒是不打紧,他们去坐牢,可就亏了。”

“他们带你去江边没?”

“没。半路上他们问我饿不饿,说是带我先去吃饭。我说我不饿,他们不听,车子就拐上了另一条道。下了车,我闻到附近有饭菜的香味,以为他们真是要带我去吃饭。跟着他们走了一段,他们忽然折身跑了。一个还冲我喊:“对不起,瞎子,我们还得赶路,就送你到这儿吧。”老盲子双手握着手里的塑料酒杯,说,“他们没嫌弃我身上臭,拉了我一段,还算是不错嘞。”

更早一些时候,老盲子告诉他,那些年他就是凭着一根根木棍,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胡子拉碴,衣衫褴褛.走遍了大江南北。每次路过村镇,孩子们见了,会一边追赶,一边扯着嗓子欢呼:瞎子!瞎子……老盲子看不见他们,却能够根据他们的声音判析出他们的年龄和表情。“你们叫什么名字呀?”老盲子一出口,他们会即刻安静下来,之后是一阵童真的笑声。顽皮的,还会使坏,捡起土块向他掷去。雪雨天,跟随他的只有狗吠和风声……

“原来他们把我送到了一个村子里。村里人正在烧火做饭。那时候啊,我闻着香味就知道谁家的饭菜好,就一个个去敲他们的门。有时候他们可怜我,就给我弄点吃的,心不好的,就吼我,把我轰走。后来我学聪明了,再也不去敲那些饭菜做得好的人家的门,为啥嘞,穷人才会同情穷人嘞。”

他觉得老盲子说得有道理。

“我去敲门的那户人家,只有一个老婆婆。她开门看见我,就让我进屋。我说我脏,不进屋,就想要口吃的。老婆婆就进屋给我端来了满满一碗米饭。”

“还是好人多。”他插话说。

“可不是。我蹲在墙脚吃饭,老婆婆就问我晚上睡哪儿。我说困了哪里都能睡,地就是我的床,天就是我的被。老婆婆说夜里风凉,让我睡到柴房去。那天晚上,我挨着墙根睡了没多久,浑身就发烫,头就疼得厉害。疼得狠了,我就叫起来。老婆婆以为我冷,起来给我送毯子,进屋才晓得我病了。‘哪里疼啊?她问我,蹲在我面前。我说是头。她摸摸我的额头,说我是发烧了。之后啊,她让我别动,手在我头顶放了一会,冲我吹了几口气。”老盲子说,“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头就真的一点不疼了。”

他没有说话,和老盲子碰了杯。

“那时候啊,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再看不见任何东西了。”老盲子这次没喝酒,继续道,“她对我吹了几口气,就治好了我的头疼,我就想着她也能治好我的眼睛。我想求她,又觉得不好,就没说话。谁知道她看了我一会,又问我:‘瞎了几年啦?我说我记不得了。她就把手放在了我眼睛上。我觉得眼睛一阵热,一阵凉,热的时候像火烤,凉的时候像放了冰一样。她在我眼睛上吹了几口气,把手拿开,让我睁开眼,我就看到了披着黑袄子的老婆婆。”

“我一下就从柴堆上爬起来,冲出了门。我是真高兴啊。你说我瞎了好多年,又能看见了,能不高兴戤就在老婆婆的小院子里又跑又跳,又喊又叫。我觉得这样还不行,就抽掉院门上的木闩,拉开门跑了出去。那晚的月亮啊,真是好看,天上的云啊,真是白。我跑出村子,沿着一条土路一直跑啊跑啊,实在跑不动了,我就一屁股坐下来,躺在路边的一片杂草上哭。我一哭,就想起我爹和我奶奶,可是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我哭够了,擦了眼泪,想再看看天上的月亮,看看白云,眼前一黑,又啥也看不见了。”

他心里一阵难过。

“老盲子,不说了,来,我们喝酒。”

他们再次碰了杯,老盲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天去看老盲子的路上.他反復想着那件医学上难以解释的离奇之事。若是老盲子没说谎,他真希望能带着老伴去找那个有神力的老婆婆。只要她的手在老伴腿上摸一摸,吹上几口气,也许她就真的可以下床走路了。

天是灰色的。风有些凉。小路尽头连着一条柏油大道。人们三三两两,说说笑笑.麻木车不守规则,横冲直行。他沿着大道一侧,穿过河上的石桥,左拐,沿着下坡路走了一段,拐进一条窄巷,巷尾就是老盲子的住所。

在巷子里,他遇到一个用扁担挑着竹篮兜售儿童玩物的货郎,系在扁担上的彩色卡通动物头铝箔氢气球,飘在他头顶的上空。看上去,他们年纪相仿。竹篮里的手工物件,他大都在超市见过。一对忽然跑出院门的兄妹喊住货郎,问他有没有乌龟和跑车,他随即驻足,回身高声应着,把扁担从肩上取下,挨着墙脚放到地上。兄妹俩赶过来,货郎开始向他们推销起彩色风车和电动机器狗。

从他们身旁经过,他又一次想到了女儿和外孙女。她们一样聪明,打小就会察言观色,何况比及女儿,外孙女天生就有着一副讨人喜欢的漂亮面孔。唯一让他遗憾的是,他没有获得前去照看外孙女的权力,不能在余生的岁月,陪她们继续走上一程。

尚未到门前,他就听到了老盲子屋里传出的说话声。他在门外问了声,老盲头在不在砬声的却是个女人琊个啊?他进了门,看到了为老盲子擦脸的向秀玉。老盲子躺在床上,像是病倒了。

“你可来了,老盲头啊,这几天老是念叨你。”向秀玉对他说道。

“病啦?严不严重?”他走上前,看到老盲子脸色黯淡无光。

“你来啦,我就说……”老盲子咳起来。

“你就躺着吧,舒坦些。”向秀玉佝偻着身子.在床沿上坐下。

“啥时候病的?”他问。

“好几天喽。”向秀玉说。

“哦,抓药吃没?”

“吃了。还是不见好。”向秀玉叹气道。

“是哪里不舒服啊?老盲头。”

“说是头疼。我给他量了体温,没见发烧啊。”向秀玉又接话道。

他看着老盲子,一时不知道该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老盲头说口渴,向秀玉忙起身去给他端水。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7”他俯身问老盲子。

“老毛病啦。”老盲子喘着粗气,说,“这回怕是扛不过了。”

“别想那些,吃了药,过几天就好了。”他安慰说。

“还有好些话想跟你说,老杨头,我晓得你对我好嘞……”老盲子又咳起来。

向秀玉端来水,他帮手把老盲子扶起。老盲子大口大口喝水时,他想到岳父临死前吞食肉丸子的样子,心里不觉咯噔了一下。

向秀玉为何会来看护老盲子,他无从知晓。这个身上一直带着荣光的女人,在县城几乎无人不知:丈夫是人民警察,为人和善,心细如针,因破坏一起凶杀案,在县城备受人们敬重,却不慎在追捕盗猎者时,被猎枪击中:儿子长大成人,退伍回来当了消防员,年纪轻轻又葬身在了火海。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个烈士家属晚年时竟迷上了上访。十多年来,不管风霜雨露,她每个月都会去市信访局一趟。每次她挎着那个碎花小包袱出门.都是一副春风满面模样。只是自始至终,无人知道她上访的理由。

“又去市里了?”老盲子喝了水,不一会就睡着了。他只得和向秀玉搭话。

“上周去了的。”向秀玉双手半握着,看了他一眼。

“哦。你身子骨还是好噢。”他奉承说。

“车子坐不得,腰子不行了。”

“见了领导了?”

“见了。我每回去,都提前跟他定好日子呢。”

“有好些年了吧?”

“十一年零三个月了。”向秀玉舔舔干涩的嘴巴,嘴角露出笑意,“以后啊,我不去了,局长说他来看我。”

他见到那个信访局长,是一个月后。那个明媚的春日,他和老盲子在门口晒暖,向秀玉带着局长来了。尾随的还有围观的街坊。等局长走近,他终于看清,局长真是像极了向秀玉牺牲的儿子。恍惚间,局长已热情地向他伸出手。

“你咋知道局长像你儿子的?”局长离开,众人散去,老盲子问。

“我哪里晓得。是以前去市里上访的人告诉我的。说他们在信访局院子里等着见局长,他一出来,他们还以为我儿子又活了呢。起初啊,我还不信,他们又跟我说,说信访局啥问题都会帮着解决。我那时候一个人,心里整天闷得慌,就想找个人说说话。我想着局长像我儿子,不会嫌弃我,就去找他了。”

“那么大的领导,你说见就见得?”老盲子质疑道。

“他可没有官架子。”向秀玉说,“我跟接访的姑娘说,我想见见局长。她问我有啥事,我说我不上访,就想见见局长。她问我想见哪个局长?我哪里晓得是哪个,就说见官最大的那个。她就笑,把我带进了郑局长的办公室。”

“他那么忙,有时间和你唠?”

“我呀,就是想看他一眼,跟他说两句。谁知道见了他,我就真觉得我儿子又活了过来。他太像我儿子了。他跟我握手,我攥着他的手,心里又喜欢又难受。一难受……”向秀玉又落了泪。

“郑局长是好人嘞。”老盲子说。

“我儿子要是活着,年纪也跟他差不了几岁。”

他看着老泪纵横的向秀玉,又想起自己的儿子。

在菜市场,他买了羊肉、白萝卜、西兰花、豆芽。家中冰箱里的猪排骨,还可煲两次汤。葱姜和盐,他是在楼下的一家佐料小店买的。尽管钱花在谁家都一样,但他更愿意照顾近邻的生意。

准备午饭时,老伴的责骂声又从客厅传出。他停下手里的菜刀,看着切了一半的萝卜,老伴此前在卧室更换内裤的画面让他险些笑出声来。倘若他早十分钟回来,她就不会在马桶前尿湿内裤和睡裤。毫无逻辑可言,这次他竟丝毫没有感到愧疚,心里甚至涌起一丝奠名的邪恶快意。捡起一片萝卜塞进嘴巴,微凉的萝卜随着牙齿的咬合碎开,他心满意足地吞下。

事实上,老伴往日突生的怒火和谩骂,曾让他有过逃离的想法。那年他五十四岁,头发已灰白。但这种冲动的激情仅持续了两个小时,他便在老伴端来一碗姜茶时忘记了前嫌,毅然放弃。那场风波始于一次再平常不过的感冒,他拒绝服用西药,病情愈发变得严重,染上了肺炎。女儿在电话里苦苦衷求,他去医院检查,结果一出来,老伴就开始了训教。

女儿的电话是他们吃饭时打来的。外孙女的病情已得到控制。他把手机递给老伴,她们在电话里说了没几句,女儿就挂了。

“这个混账东西以后再别回来了。”

“你也是,跟她说这些干啥。”

“她不回来帮我们看墓地谁看?等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咽了气再看啊双不是要她花钱……白养她这么大!”

“她又不是不回来了,等下次回来了再说也不晚啊。”

老伴推着轮椅气汹汹去了卧室,留下他和桌下端视着他的老贝尔。

午后,他上了楼,在躺椅上小睡了片刻。敞开的房门,时有凉风吹入。这个二月将尽的日子,他心静如水,平和地进入了梦中。梦里,他蹲在河边垂钓,一旁站着女儿和外孙女。女儿凝视着河面,想着心事;外孙女忽然挣脱她的手,去追赶一只蝴蝶。他把钓钩从水中抬起,再一次抛向更远处的水面,她们已不见了。已经多年,他不再来河边钓鱼,也不再吃鱼。他心有余悸。相信儿子那日下河摸鱼,就是被一条大鱼咬住,才无法脱身,同时认定它还吸食了儿子的六魄七魂。

老盲子出现时,他已不知身在何处。向秀玉牽着他,二人衣着整洁庄重,像是去赶赴一场隆重的聚会。他喊他们,他们像是没听见。他跟着他们,迎着风尘走了一段,穿过一片空旷的野地,眼前是水流湍急的黄河。下一刻,黄河岸上便聚满了人。老盲子仿佛一下嗅到了同类的气息,甩掉向秀玉和手里的拐棍,喊叫着向他们奔去。那是何等神圣的欢聚I他难以形容。他们怀着一颗颗纯净澄明的心,彼此拥抱,一起仰天呼叫,声音直冲云霄,脸上的光亮犹如一道道锐利的刀光,向着山河砍去。他远远看着,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震动,心跳加速,不由哭出了声。

“那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嘞。”老盲子告诉他,说他走了好多年,才有幸与他们在西北的黄河边上相遇。

“你们为什么要喊啊?”他不解道。

“我们是在向天发问嘞。”老盲子说,“河在流,风在走,我们为啥就看不见光明嘞。”

他点点头。

“我是在跟黄河对话嘞。”老盲子又说,“黄河十八弯,弯弯都有人家,活了这些年,我咋就成了没家的人嘞?”

“老盲头,你是个可怜人。”

“老杨头,我现在不觉得可怜嘞。你和秀玉妹子都是好人……”

说不上为什么,他心里酸酸的。

醒来时,他有些恍然,眼角竟真挂着泪。

他把眼角的泪水擦去,缓缓起身,更为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他看到玻璃花房里的盆栽花,枝叶间开出了花朵。上面落满了蝴蝶。它们扑扇着翅膀,静静采吸着花蜜,丝毫没有为他所惊。他揉了揉眼睛,以为是错觉,但手臂落下时候,虚幻越发变得真实;落在不同花色上的蝴蝶,突然有了变色龙的功能:白色花朵上的黄蝴蝶变成了白蝴蝶,紫色花上的黑蝴蝶变成了紫色……他盯着一朵黄花上黑蓝相间的一只,等待着它变幻,它们忽然像听到了唿哨的鸽群,一下飞起,陆续穿过玻璃,聚集在花房上空。等到它们依次排开,变成一只体型庞大的彩蝶,倏然消失不见,他再次从梦中醒来。

老伴的呼声从卧室传来,他还在回味先前的梦境。他想,若是能活在梦里,也是一种乐事。就像老盲子那样,可以永远活在真假难辨的经历和想象里。何况现在他还有向秀玉照顾。但是他不能。他知道,尽管爱的能力会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天天变淡,但在死亡抵临前,他必须竭力保持着足够的气力和耐力。就像他对玻璃花房里的那些花草一样,一旦他不在了,它们就会在某日失去生机,因缺水少肥而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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