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游荡在山野(评论)
2020-09-29黄德海
黄德海
把大解写的这组作品称为文字,是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给它命名——小说?寓言?童话译申话砖说?似乎都有那么一点,却也并不是恰恰好好,总觉得遗漏了点儿什么,或者多了点儿什么。那就索性暂时搁置,把心思用在辨认这些文字的特点上。
大解的这组文字,写的都是乡野间事,可真触目所见的乡野里,却也并没有这样的事——你见过乡老们认真地讨论黄昏的来源?你见过铁匠郑重其事地埋葬流星?你见过老人吃了土豆便能拔着自己的头发悬空?你见过旋风跟人结拜为兄弟?你见过去世的人有可能再死一次弥见过雨滴能够采摘,云影可以打扫,后院的大黄狗咬伤了月亮?
没有见过对吧船着这方向发展,大解的这些文字会理所当然地成为童话、神话,甚至哲理性寓言对吧珂是并没有,乡老讨论完黄昏的起源,就都各自回了家;铁匠准备埋下的流星自己飞走了,回到了它星星的位置;拨着自己头发悬空的老人,甚至都没有人觉得稀奇.跟人结拜的旋风,最后竟成了村人眼中歸乡的浪子;那个有可能再死一次的老人,大家仍然在为他祈福;采摘的雨滴变成了药引,打扫回家的云影可以安眠,二丫呢,也仍然能听到咬伤月亮的大黄狗在月亮背后的吠叫声。
这差不多可以说是大解这组文字的第一个特点——看起来虚虚玄玄,人和事都不在常规认知的范围之内,却也没有一味虚玄下去,最终总是日落西山,星归天空,人们呢,则安安稳稳地栖居在大地之上。
自从建木摧折,绝地天通,大地和天空便各自运行。可大解却似乎悄悄修建起一条通道,天上和地下仍然互通消息——地下生出了黄昏,星星假装成卵石或土豆,风跟人的影子嬉戏,仙女杂于洗衣妇之间,红狐前来报恩,云彩为人遮阴,将要成为天狗的大黄狗救了窑工一命……大地与天空不断流通,一切都出乎意料,却也似乎再自然不过,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仿佛这一切本来就该是他们生活的样子。
把这一切绾合起来的,是人“关于黄昏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们一直有着不同的说法。长老认为黄昏是从地下升起的,他看见过翻耕的土地里泛起的暗色,比炊烟还要浓郁:而木匠认为黄昏来自于山洞,他去过一个山洞,里面一片漆黑,比黑夜还要黑,黄昏和黑夜都藏在那个山洞里。”“人们站在旷野上,用默许见证了这个结拜的场面,内心里对旋风充满了敬意,同时也为铁蛋的勇猛和智慧感到骄傲。”是人的思索、勇猛、智慧,包括善意、宽容、自如,把早已分开的天与地又联系在了一起,共同搭建出一个稍微开阔的世界。
或许,这可以看成大解这组文字的第二个特点——人既不简单地隶属于天地,也并不企图统驭天地,而是通过自己的行动,重新接通天与地,从而为自己营造了更为宽适的居停空间。
这个空间的情形是怎样的呢?“人们根据季节的变化,明确地做出安排,预知自己的未来,将要做哪些事情。整个村庄在悠然平静中,保持着稳定的生活节奏,既不快一天,也不会慢一拍,一切都恰到好处。”当然了,尽管看起来如此安稳,如此恰到好处,置身其间的,仍然是有朽的凡人,自然的生老病死不断发生——“他绝望地停下来,站在旷野上,为自己的衰老感到内疚。他想,若是再年轻一百岁,他绝对会跑到风的前面,现在真的老了,跑不动了。”“自从三婶的小儿子从树上掉下来摔死后,三婶就像倒出粮食的布袋,松垮下来,身体都瘪了,近期一直在吃药。”
读到这里,我们差不多可以明白,为什么这些乍看有点虚玄的故事并没有让人觉得不够真实——这些故事里动辄几百岁的老人,善良而永远生机勃勃的年轻人,那些死后也跟这世界有关的人们,那些祈福的灯火、人间的关切,那些摇摇晃晃却终于安然度过的艰难时期,其实是人美好愿望的延长、伸展或变形,尽管似乎不着边际,可只要辨认出其中蕴藏的朴素心理,就会觉得怡然理顺,能够妥妥帖帖地放回现实的人间。
应该可以说,这是大解这组文字的第三个特点——通过想象出的空间,把人心和人情间那些美好的部分延长、伸展或变形,然后重新放回到最朴素的地方,从而让人间多了些安稳。
或者也不妨这么说,大解的这组文字,写的是那么一点儿闲心思,星空啊,云彩啊,仙女啊,红狐啊,影子啊,本来是讲求实际的乡野中人不太关切的那些。日常的操劳已经够累了,谁顾得上抛洒出那么多闲情珂在太解的文字里,却仿佛只有这闲情才真是日常,那往往把人陷入其中的现实,倒反而成了衬托,望之便如仙境。
不过,这样说也并不准确,因为现实并非真的只是衬托,而是所有闲情最切实的基石,就像人的力气造就了房屋:“河湾村人建造的房子,只有四种材料石头、木头、黄泥、茅草,如果说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的话,那就是人的力气了。”这基石牢牢锚定了文字的位置,不曾离开人间片刻,所以也就不是神话,不是传说,就像仙女,“即使长得美如天仙.她们也绝不承认自己是仙女,她们生怕人们因此而产生隔阂,疏远了人间的亲情”。
山野平静,安稳如太古,人们在其间出入作息,日复一日。慢慢地,远处有白云生起,开始在山野里游荡,水润了,树绿了,草屋里腾起欢笑,稍显刻板的日子于焉灵动起来。不妨就把大解的这些文字看成游荡在山野里的白云吧,用也不足用,留也不堪留,可缺了它,山野就少了点儿生机——这差不多正是文字的一点小小作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