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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马士革幻肢厂

2020-09-29杜梨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0年9期
关键词:猴子实验

在研发幻肢的过程中,他要对肢体残疾的猕猴进行打针、电击等实验。猴子的极限变成了对人的极限考验,实验是否还要继续?为了一个宏大的人道救援,人类是否可以越过疼痛的底线,堂而皇之地牺牲别的动物?

夜从何榛的唇边擦过,黑方很明烈,让她想起了前几天,在苏格兰高地的达尔摩酒厂,在闷热的发酵舱内,麦芽发酵出令人窒息的糜气,金属器皿里就好像装满了死去的香蕉和秋稻,又烈又腥,还有扑进喉咙的一丝甜,熏得那几個爱丁堡阿姨和她互相做鬼脸儿。

喝一口威士忌,心里反而平静了些许。每次见赵魏,总有种欲罢不能的感觉,是那糖的作用吗?何榛是在大马士革幻肢厂遇到的他,大马士革幻肢厂是她的表哥薛川开的独立实验室,专门生产缓解和对抗残障人士幻肢疼痛的电子产品。

九年前,那时薛川还在莱斯特大学引以为傲的医学系读博,暑假期间他想散散心,便从伦敦出发,一路向东穿行德国、奥地利、匈牙利、希腊和土耳其,最终到达了叙利亚。那时的大马士革尚未支离破碎,老城里随处可见水果和甜品摊,街上背着银壶卖传统饮料的大爷,路边站着抽水烟的阿拉伯人,他遇到的每个人都是那么热情漂亮。天气炎热,走渴了就来一杯鲜榨果汁或红茶,饿了就吃一块火山蛋糕或小香肠,这些都让他对大马士革的回忆充满了质朴的甜蜜。

不料,就在薛川在实验室里给老板夜以继日打工,一天三杯浓郁咖啡,发际线移到头顶的那个三月,叙利亚战争爆发了,他本以为政府军会很快控制局势,不料阿盟介入之后,情况每日俱下,反政府武装势力复杂交错,“伊斯兰国”等极端组织的恐怖分子导致叙利亚炸弹纷飞,平民们开始了无止境的逃难。

就在薛川博士毕业那年,大批叙利亚难民涌入欧洲,人们从叙利亚逃难到土耳其,然而土耳其无法给难民们提供合适的环境,难民们只好交给蛇头高昂的费用,他们像沙丁鱼一样被挤挤挨挨地塞进橡皮艇里,少年们划着严重超载的橡皮艇,从土耳其海岸的小城博德鲁姆出发,渡过漫漫的爱琴海,驶向希腊。

八月末,薛川和老板飞往东欧,去布达佩斯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大批的难民滞留在匈牙利火车站,从匈牙利飞往西欧的航班全部取消。随后接踵的九月,860名匈牙利试用期警察在布达佩斯的英雄广场宣誓,要守住难民通往欧洲的大门。信奉东正教的警察持械以待,与铁丝网后面的伊斯兰难民剑拔弩张,匈牙利电视台的女记者伸出腿,想要绊倒飞奔的难民。

每每看到叙利亚难民和当地爆炸死伤的消息,他的烟都抽得很凶,他不止一次地回想起那些个炎热的夏日,还有老城酒吧里偶遇的大马士革黑发女孩儿,他所去过的大马士革,竟然是最后的安乐图景,这让他难以接受。从此他开始拒绝看中东新闻,想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薛川的表妹何榛家,恰好开的是奥比克仿生义肢公司,是专门为行动障碍的人士做仿生义肢的,这给了薛川启发,他回国以后,继续博士时的研究,生产治疗残障人士幻肢疼痛的电子抗激产品,他给自己的厂子取名为“大马士革幻肢厂”,厂标是那个黑发女孩儿在酒吧餐巾纸上,随手给他画的一枝黑玫瑰。玫瑰被水笔涂成了黑色,没想到,一画成谶。

在薛川的计划里,他想把表妹家的产品和自家的产品联合在一起进行销售,与联合国人道救援组织和其他NGO组织进行合作,尽快地送往中东的局部战场和其他相关灾后区域,采用半捐半卖的方式,再找国内外的商业媒体通力报道一番,把大马士革幻肢厂的名声打出去,应该没什么问题。

薛川先抛砖引玉投了两百万,找了导师做名誉合伙人和技术指导,正值资本的黄金期,很快拉来了风投。开会前,他通常提前半小时到,从靛青色的领航员上下来,对着车窗的倒影挤出假面的微笑,露出左脸颊旁的酒窝,嘴角边的两条月牙笑纹,可以,出发。

电器实业的CEO乌玲钰比预计提前了十分钟。在CBD的68楼云顶咖啡厅坐着聊天,她端坐在他对面,面部由于岁月的流逝,五官呈现出一种紧促地向四面的拉扯感,鼻孔也微微上翘,嘴唇变薄,她常打针,法令纹也被填平,可表情有些僵。她像一只啤酒节里打扮得流光溢彩的橡木桶,桶边倚着爱马仕的包,系着红白条纹相依的丝巾,雪白的阔袖针织衫很好遮掩了她的小肚子,却也显肩阔,下穿松针绿百褶裙和过膝高跟皮靴,鞋尖离她的小腿前胫骨很近,左手手指夹着一支女式长管电子烟,抽一口,吐出有些呛鼻的焦薄荷和茴香味。

薛川梳一个三七分油头,脸刮得一丝不苟,穿Scabal150羊毛石青色绅装,据说羊毛纺织时加入了蕴含宇宙能量的青金石粉末,内搭蓝白格羊绒马甲,挺括的白衬衫,爱德华七世钦定的John Lobb当季限定款手工定制皮鞋。他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向乐观的数据让乌总放心,腕间不经意露出新贵罗杰杜彼的蓝珐琅圆桌骑士,十二位多边形骑士挥出鎏金利剑,宣誓效忠于亚瑟王。他更喜欢第一款黄金材质的微雕圆桌骑士和它复古的绿色和乳白色珐琅釉放射界面,可这款更衬他衣服的颜色。

乌总貌似看着报表,目光却像春天的柳絮不断吹在他脸上。她显然对他有兴趣,每次都在百忙之中亲自来和他谈话,而不是找秘书来传话。他对她是敬重的,只要她不对他发出什么暗示。他每次看到那张精心保养却呈现出无力感的脸,都会想到姑姑那下垂的双腮,一如现在的日不落帝国。儿时每次看到姑姑那乌亮油黑的短发,荔枝肉的脸和鲜红的唇,常会想到卡尔维诺《意大利童话》里如何形容姑娘的美貌,像牛奶一样白,像鲜血一样红。那时他抱着小姑的胳膊嚷,长大以后要娶小姑!过了几年,细眉细眼的小榛早产来世,他趴医院床边一看,婴儿的头发已被擦干,蓬松着打卷儿,粉色的肉团眯起眼睛,不耐烦地挥着小拳蹬腿啼哭,微鼓的胸口上有两个小乳粒,他把脸贴在保温箱的玻璃板上,鼻息让玻璃起了雾。蛋卷儿,她头发是卡迪那通心脆巧克力蛋卷儿,这就是我的妹妹蛋卷儿了。我要好好对她,比爱姑姑还要爱她,等她长大后把心爱的迷你四驱车给她玩,她摔坏了我也不骂她。谁能想到,蛋卷儿长大了,只爱拉着他过家家,还不如摔坏他的四驱车。

人真的是越用越旧,自打姑父出事后,姑姑一下就老了,背也塌成了小驼人,跟他说话时眼里也没亮光。蛋卷儿那圆润的两颊也会耷拉吗?他的视线有些偏移,瞳仁涣了涣,重新转落到乌玲钰的嘴唇上,避免直视她眼睛的尴尬,见山绕路,见水开船,对于对方的进攻不动声色地避让。

薛川对她解释道,经历了几年的打磨,博士时的半产品已经趋于完善,我也在申请国内外的科研资金。目前的问题就是得加快灵长类动物和智人的测试,向上面申请一类医疗器械生产许可证,有关部门的审查相当严苛,国内的生产批号下不来,说什么都是白搭。还需要乌总您多指点指点。

乌总玩味地看着他,哪种指点?身体前倾,圆润的右手无骨地搭到他肩上,余光瞥见她绛红色的五枚指甲,让他的左脸发紧,制服也有些绷。对了,今晚我们在北兵马司胡同有个party,我可以带你去认识点儿人,去吗?

何榛坐在办公室里,暖气烧得刚好,灰色的麻布外套披在椅子上,上穿白边毛衣,下穿烟绿丝绒长裙,末端有郁金香、铃兰、小刺梅、鸢尾花等等植物图谱,在弯折处滚几道褶,光柔遁地爬上来。她看着这个月的财务报表,皱起了眉头,这么下去不出半年就得关门。他们家的智能仿生假肢偏向高端定制,价格比较高,一向服务于国际市场和国内中产及以上阶层,很少照顾工薪及以下的需求。受到国际政治宣传和贸易走势影响,现在的国际订单日渐式微,这个月的订单又下滑了几个点,裁员是下下策。无论是生产研发人员,还是销售地推,都是受过奥比克仿生公司专业培训的员工,她无论如何也想留住他们,谁走一个,公司投入的培训精力和成本又会增加,不合算。薛川又管她要资金周转,嘴唇一张一合,几百万显得那么轻松。

当初听到薛川的大马士革计划,她心里想,这纯粹是做慈善的,表哥是医学理想的浪漫主义,拿风投烧理想,生意黄了他还有研究的立命之本,出国找个实验室继续当研究员,也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可她不行,她在爸爸好不容易搭起来的私人公司里当助理,自负盈亏,不想让爸爸一生的心血砸在自己手上。

当初爸爸出国送她去学兽医,学业困难,这期间她崩溃大哭过两次,好不容易从本科熬到了博士,本来是想回国后进动物医院做动物医生,为推动动物慈善法做点微小的贡献。谁想到博士读到第二年,刚过圣诞节,爸爸就突发脑溢血,起初家人瞒着她,父母大概一个月都没有接视频,他们推说比较忙,何榛一直在忙项目也没往心里去。

薛川和何榛在圣诞前夜的集市里逛街,吃没什么味道的kebab和浓厚的巧克力甜品,薛川问她,“我姑父呢,怎么圣诞节也不过来找你玩?他不是年前说要过来找你吗?”何榛这才回过神来,觉得哪里不对,立刻电话拨过去,母亲的声音有些意外,那边很吵,她听见了护士查房的声音,一如她平时观察动物时会做的例行检查,她刚问一句,你在哪儿,谁病了?母亲的声音就像一连串滚过钢珠的流水颤音,你爸住院了。

一下飞机,她看见爸爸被剃成了光头,头上有抽血孔,外接着导管,左侧身子不能动,不太能说话。她快步走进厕所,把门关上,白净宽敞的洗手台上,放着一块妈妈从家里带的舒肤佳,放在蓝塑料盒里,她拿起脸盆,往盆里放水,一边放水一边洗脸,洗完一脸泪,又来一脸泪。

过去母亲常穿黑色或驼色的开司米开衫,里面穿缎面衬衫,下穿真丝双绉长裤,五厘米单色高跟鞋,背挺得笔直。每过两小时补一次淡香水,准确点在耳后脉搏和手腕处,黑亮的短发垂到下巴处两厘米,眼睛大而锐利,锋芒毕露,视线似乎从未因事物而产生弯曲和折射,丝绒红的嘴唇总让何榛想起白雪公主的后妈。

母亲要兼顾工作和照顾父亲,一下遭遇这种变故,不知浸润了多久眼泪,眼角被泡得下垂,眼皮总是浮肿的桃红,法令纹看起来愈发深了,她人迅速佝偻了下去,脸上的骨头挂不住肉,皮轻轻地垂到腮下成扇面小坠。昔日凌厉的双眼如哀愁的月晕影绰,朦胧转向她,小榛,你爸爸要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娘儿俩可怎么办?

何榛看一眼母亲,又背过身掉泪,母亲的头发竟全是染的,昔日青丝混白烟,家人最擅长拿胃镜的小钩子钩她心头隐秘的肉。那一年,何榛光回国来回就有5趟,父亲从治疗到康复的治疗周期就走了一年,这期间没法再处理公司的大小事务。

不得已,只能申请停课,一转眼,回国已三年。临床医学研究离她越来越远,她只记得如何把小鼠处死,它们小而白的肉身在手中一滚,红红的眼睛惊慌失措,用左手固定住它们的头部,右手抓住它们的身体,用力一拉,脊髓和脑髓瞬间分离,它们就去了。鼠死如灯灭。尸体慢慢地在手中变冷。直到成为一座冰凉的肉身墓碑。下手力度一定要精准,不要让小鼠白白受罪,也不要用力过猛,拽掉它们的头,更不要在它们的同类面前处死它们。记住,人道主义和动物福利。薛川已经功成名就回国,拉风投创业继续研究了两年多,兢兢业业地和投资大佬们吃了很多饭。她心里百味杂陈,怎么打小哥哥做什么都这么顺利?

薛川让何榛去厂子里拿一盒陈年普洱,何榛从五环开车一路北上,到黑山扈的大马士革幻肢厂的时候已是黄昏。

天冷得树枝发脆,在空中互相敲击刮擦,仿佛褪成白骨的手指,直愣愣地令人发怵。何榛只穿了丝袜,即使外罩厚长的羽绒服,山里的大风还是没能饶了她,一下车人就被吹蒙了。她弓着身子咔嚓咔嚓地往厂里挪,到大楼门口的时候,正巧碰上了赵魏从楼梯上下来取快递,个子很高,压着一顶渔夫帽,只身穿三角帆衬衫和破洞牛仔裤,看见她就眯起了眼睛。

她走过他身边,到二层楼梯转弯处,掠见他在楼下风口发呆,背影薄如飒叶,只这一眼,似利刃入怀。

瞬间,何榛心里的小人儿叹了一口气,说,真好看。

在二层走廊的尽头转弯,越过一座四面粤绣百鸟黑檀透雕屏风,再撩开一幡用腾冲翡翠珠和各色宝石粒串成的小门帘,这是薛川从潘家园淘来的。

进门后,她看见薛川背对着她,站在朝南的雕花落地窗边发呆,她稍喘勻了气,“哥!”

薛川听到声音回头看了她一眼,连忙把烟掐了,迅速推开窗户散烟,“来了?”

“嗯,您不是说戒烟了吗?这都复吸几回了,抽一口烟仨细胞癌变,您又不是不知道。”

“什么复吸啊,说得你哥跟飞四号一样。”

屋里很热,薛川穿着白衬衫和浅棕的绅士马甲,还微微敞开领口。她脱下羽绒服,陷进沙发里,使劲儿扇空气,“又愁什么呢?你的猴儿都抄家伙跑了?”

薛川白她一眼,走到西面的长墙处,墙上嵌着一整幅《明宪宗元宵行乐图》的立体纸雕,同实画尺寸等同,金箔卷底,红墙黄瓦,纷繁人物,各色杂耍,非常可爱。

薛川很喜欢这幅纸雕,他把纸雕在中部的城门处分开,专门订了AR软丝玻璃罩把纸雕精心地罩起来,外钉两个水晶门扣,镶在墙里做一个机关柜门。薛川喜欢传统古朴的玩意儿,他愿意用现代科技让古物焕发生机,更加夺目和鲜活。让缺损的假肢功能更加完善,也是他的一个小目标。

他拉开门,从里面取出一个方木盒,里面是块08年前的普洱茶饼,放在她面前的茶案旁,“蛋卷儿,拿回去给姑父,谈生意乌总送的,我给他留了一个。姑父最近怎么样了?”

“他还好,能说话了,吐字还不是很清晰。大哥,这么冷的天,你叫我这么远过来就是为这个?”何榛瘫在沙发上摇头晃脑,因为天生自来卷,所以薛川一直叫她蛋卷儿。

薛川走到她身边坐下,摁下烧水开关,“坐下慢慢说,跟哥哥说,想喝什么茶啊?”

“珍珠奶茶。”

“焚琴煮鹤。”薛川嗤笑一声,愣了两秒,又从抽屉里拿了一套白瓷茶具,“你一会儿别着急走了,晚上留下来吃饭,我这儿还真遇上事儿了。”

何榛一下就从沙发上蹿起来了,拽着他胳膊,“什么事儿啊哥?您这么一个功成名就的山人,居然还有事儿要拜托我?”

薛川把她手拂开,慢慢洗茶具,“别晃,再烫着你。我问你,你刚才上来的时候,看没看见一个大高个儿?”

“看见了,怎么啦?要介绍给我?我乐意!”她脱口而出。

“别闹,人家早结婚了。”

何榛张着嘴,愣愣地看着薛川往杯子里放金骏眉的黄金芽,一时没言语。

薛川看了她那没着落的样子,笑了,仍旧烧水,“你们这些小姑娘啊,就爱些花架子,喝些个新鲜的玩意儿,以至于不知道什么才是好茶。”

“那人怎么了?”何榛深吸了一口气,扯开嘴角也笑了笑。

“那人叫赵魏,是我请来的动物实验员……”水又开了,薛川摁了一下手腕装置的一个按钮,门帘处一道电子白门开始徐徐降落,他把沸水倒进茶杯里洗茶,听见门落地,又瞥了一眼,然后接着说,“但是我现在怀疑他有问题。”

那天晚上何榛和薛川他们一起去吃自助火锅,薛川请了几个厂里的核心技术工程师,其中就有何榛下午见到的那个赵魏,他穿了一件深蓝的火柴人羽绒服,愈发显瘦,被薛川安排坐在她右边。

席间,薛川介绍何榛,只说她是政府派来的调研监察人员,今后要对幻肢痛感的生物实验进行监测和把控,那几个穿格子衫的理工科博士点头过后,只顾着捞菜。

唯有那个人对她微笑致意,说,“何老师您好,我叫赵魏,日后还请您多关照。”

然后他捏住一个虾滑的塑料袋,往锅里下蝦滑,这时候何榛才惊讶地发现他的左手与常人有所不同,不仅没有毛孔,皮肤还散发着一种奇异平滑的粉色。

他见她盯着他的手,“我这手是机械仿生的,小时候家里漏电,把之前那只给弄没了。”

说着还撸起衬衫的袖子,举起手来给她看,在手腕与手掌的接缝处,她看见了一个黑色的橡胶手环,下面连着插入皮肤的电极,上面的仪表有数字闪烁。

“这是我改良过的肌肉传感仪器,我的胳膊只要发出移动信号,它就会指挥我的仿生手进行各种动作,这数字代表着它的运动参数。”

何榛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

“没事儿,这也没耽误我长个儿,”他用左手拿筷子迅速给她夹了一条妖娆的宽粉放碟子里,“而且这手可比一般的肉手好用多了,您看我这手多稳,要一般人夹宽粉得掉锅里溅好几次呢。最好的是,我这手也不怕疼,他们做动物实验的时候,怕猴儿又抓又咬,总让我去逮。”

大家都笑,何榛也跟着笑,薛川趁机说,“回头你带何老师去猴场看看,正好也互相熟悉熟悉。”

“没问题,正好我们马上开始新一轮的动物痛点测试,明天我就带何老师去猴场探风。”

赵魏应和着,往碗里又夹了一块辣毛肚儿。

何榛装作不经意地打量了他几眼,可能是因为他个儿高的原因,吃饭总下意识地像小孩儿一样蜷着,剑眉细长眼,脸上可见到细细的胡茬,刮得不很认真,反而显得年轻,一点儿都不像三十多岁的,倒像是高中生。

第二天见面更冷,她穿了防风羽绒服、牛仔裤和一双登山靴,围了一条结实的羊毛围巾,戴了一双厚绵手套,车里的暖气开到27度。上午十点多,按照赵魏发的位置导航到了西山附近的大马士革动物实验场,试验场东面是一家驴肉馆子,那里不时地传来高亢的杀驴叫,猴子们起初被吓得缩成一堆儿,后来都麻木了。

驴肉馆子的南面是一片沉默萧索的白桦林,白桦林的东边是一所私立中学,里面的学生有时听到驴临死前的惨叫会笑。

路过那所红砖白顶的学校,穿过高大安静的白桦林,在林阴路的尽头右转,她看到一家“全驴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突然想到了莫言写过一群待宰杀的年轻毛驴,肌肉发达,面容俊俏,它们整齐地排队前行,每一只都很害怕被挤出去。

到前面红绿灯掉头,没多远她就到达了约定的地点,实验场的大绿铁门上挂着一个白色的门牌,上面画了一朵黑玫瑰,她摁了几声喇叭。

不一会儿,大门咣啷响了几声被打开了,赵魏穿着那条破洞牛仔裤出现在门口冲她招手,她把车开进了院儿里停稳。

实验场的大门并不大,但是里面院子却很宽敞,她从车上下来,看到了三座独立的蓝顶白墙的简易房,赵魏把她引进最右边的一间。一进门她就摘下了围巾,屋里很暖和,地上还铺着白瓷砖,一股尿骚味儿从里间传来,她听见猴子打闹的呼呼声,想赶紧走进屋子去一探究竟,但是她又忍住了,装模作样地问,“你们手续都办齐了吗?给我看一下你们的许可证。”

赵魏说许可证在办公室,并从墙上摘下了白大褂、面部护具和白手套递给她,说猴子急了专咬人脸,“猴子宿舍味儿太大了,你可以再换一双雨靴,地上不干净,省得弄脏了你的鞋。”

“你一小姑娘,怎么想着来做动物实验监测呢?你是第一次吧,看着挺生的?”

她剥开一块糖,塞进嘴里,想了两分钟,还是撒了谎,“都得有第一次嘛,你做实验的时候不害怕吗?”

“害怕倒不至于,毕竟和人相比,它们都像儿童。”

“那你还下得去手?”

他笑笑,不说话了,气氛略微有些尴尬,她听着车里器乐的交织声,岔开话题,“哎你知道吗?我爸也会吹笛子。我妈怀我的时候,他有时候就给我妈吹《喜相逢》和《鹧鸪飞》,也不知哪根弦吹错了,我妈妈做胎梦居然梦见绿珠从楼上跳下来,一下子就把她吓醒了,然后就开始了宫缩。”

“谁?”

“晋代石崇的小妾绿珠,石崇以珍珠十斛换的美人儿,能歌善舞,尤其是吹笛子一绝,人人看了都垂涎三尺。后来,石崇失势了,但也不肯把她送给别人,对方就借着这个由头来讨伐他,他跟绿珠说, 我今天因你获罪啊。绿珠为表心意就在他面前跳楼了。”

“我好像听过这个,原来你是绿珠转世?”

“哈哈,过去那么多年了,怎么可能?但我媽也不知怎么,一定要叫我何珠,我爸却觉得绿珠这个故事不好,就给我起了何榛这个名字,为了让我和榛子一样皮实,摔也摔不坏。”

“哈哈哈,原来你名字这么有讲究。”

停好车,赵魏带何榛去吃牛肉拉面,动筷前,她把碗里的牛肉拨给了他。

“你怎么不吃肉啊?”他问。

“被猴子熏的,现在没有什么胃口。”

他笑笑,给自己的碗里加了很多醋和辣椒,“我起初也这样,你多加点料就没事儿了,试试吗?”

何榛摆摆手,“不了,口味没那么重。咱们这个实验还要做几天?”

“三个简易房里一共有八个猴舍,还有一间我们的办公室,一个猴舍里大概二十只猴儿,差不多一百八十只吧,雄性八十只,雌性一百只。未进入下一个实验阶段之前,分为两组,常态组九十只,疼痛组九十只,其中大概还一周左右吧,我们轮流值班。”

“那折腾这帮猴子得多费劲啊,我看着它们痛苦,感觉有些绝望。”何榛嚼了两口面,叹了口气,北京的冬天太难挨了。

“别绝望了,要知道,猴子比你更绝望。这轮测试过后,我们记录它们的疼痛参数进行数据分析,还要反复地对它们的缺失部位进行刺激,观察疼痛信号的神经传输过程,还要进行多次解剖和临床试验,最后才能召集残疾人志愿者来进行人体测试……”

“那我不太懂了,为什么你们老板要用猴儿做实验啊?现在猕猴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很难批啊。”

“其实可以用其他动物的……”赵魏欲言又止。

“那为什么不用?现在不是有可供实验的克隆体白鼠吗?”

“不行。我们曾经也向老板提议过,但我们薛老板坚持要用灵长类动物进行实验,咱们国家一向对国产的医疗机械要求严苛,没有样本基数容量大的灵长类实验,根本过不了,老板只有在全国范围内征买各种残疾猴子,这样一来,上市报批都能快一些。”

何榛想起自己的表哥,那么喜欢老物件儿,有这样的要求也不足为奇,“那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眼前这个细眼睛的男人吃了一口面,抬头看她,面色戚然,“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我接触活体生物实验还是第一次,其他的还好。”何榛撒完谎,心里又震颤了一下。

“我其实因为这仿生手的缘故一直找不到工作,哪怕我解释过这手不影响工作,还是没有公司愿意相信我,连饭馆刷盘子都没人愿意收,怕我把盘子摔没了。直到看见大马士革幻肢厂的招聘,薛总一看到我的情况立刻就录用我了,我想他也是为了日后好找人体试验的志愿者吧。呵呵……”

“哦……”何榛有些尴尬,她赶紧低头吃了两口面。

“所以你说喜欢不喜欢的,实际上我没得选。当我看见那些猴儿痛苦的样子,我就会回想起我失去左手的那天下午,创伤后的应激障碍总是反复……抱歉,我去趟洗手间。”他突然打住,站起身走了出去。

赵魏刚走,何榛就接到了薛川的电话,“蛋卷儿,你那儿怎么样?”

“我觉得我待不下去,你不是不知道,我当初是因为烦透了动物实验才改行的,要么现在也不会接手家里的事业。”

“坚持坚持,没事儿,咱们又不杀它们,你怕什么!”她听到薛川那边,似乎有女孩儿的笑声。

“这么折腾它们比杀了它们还要命,你这样和大马士革那帮暴徒有区别吗?”何榛吃不下了,把筷子放在桌上,话不投机。

“你别瞎说了,这帮猴子怎么能跟难民比呢?”薛川波澜不惊,“我跟你说,蛋卷儿,这个实验对猴子算待遇好的了,你哥光瓜果花生的供着,就多少科研经费呢。你不知道你平时用的那些化妆品,动物测试的时候,都是拿化妆品试剂直接往兔子眼睛里倒吗?要不怎么英国那些动保组织反对动物实验……”

何榛看着赵魏从远处走过来,“不跟你说了,挂了。”

后来一段时间的跟访,何榛没有看出什么实际问题,又实在受不了猴子的惨叫。往往在赵魏他们忙着做实验的时候,何榛都在办公室待着,听音乐,看杂志,到处逛一逛。

有时候她也会站在院子里抽电子烟,或者坐在车上听赵魏的一张张古典CD,透过简易房的玻璃窗看他和其他工作人员拎着一只又一只的猴子来回忙碌。

他做实验的时候,常常眉头紧锁,从来不看他的实验对象,而是紧盯屏幕,有时候也会注意到她的凝视,抬头向车里看过来。

每次何榛碰到他的目光,就微微笑,心跳得很快。请注意,何小姐,对方是有妻子的人。她这样提醒自己。

口罩下,他的表情不清楚,但她透过眼睛的弧度,猜测他可能也在笑。

赵魏出来歇息的时候会把她嘴上的烟拿掉,再给她一块糖,“别老抽烟,对身体不好。”

“我又不是猴子,这电子烟没事儿。”她等得实在焦灼,含着奶糖,也有些不耐烦。

“你和我们薛总一样,一闷就抽烟。”他端详着她的烟,“电子烟里也有尼古丁和亚硝胺,还是少碰为妙。”

她只到他的胸口处,正想着他突然把电子烟一收,一脸坏笑地凑过来,“外面太冷,来,我带你看个好东西。”

那天北京下了初雪,正值第二阶段实验的收尾,只有他们两人在。

到了猴舍她才知道,原来有两只猴儿正在交配,屋里其余的猴都在一边面面相觑,她脸一红就想逃,可是他抓住了她的胳膊,不让她走。

她涨红了脸,想挣脱,他又顺势把她拉住,“作为科学工作者,这点儿东西都看不了?这可不行。”

“你怎么这么流氓啊!”

他瞪大了眼睛看她,带着被冒犯的愠怒和不可思议,突然忍不住笑出声,“这就流氓了?你还没见过我流氓的样子吧?”

她低下头不说话了,一股浓烈的猴骚味儿卡在喉咙里,一时吐不出来。猴群的噪音将他们包裹得密不透风,两人就站在猴舍中央发呆,他拽着她左胳膊的手微微发热,她生怕一激动, 他手上的电路再给烧了。

雖然她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那款手一看就是自家的产品,2011年的老型号,质量还是过得去。

他松开手,从兜里掏出一块苹果味儿的水果糖,他把绿色的苹果糖在她眼前晃了一下,“你瞧,这是绿珠,今儿它归我了。”

说着他剥了糖纸,往自己嘴里一塞,有的猴子听到塑料纸的声音,开始闹,他也不搭理,把另一个糖纸也剥了,也放进嘴里,含糊地叫,“小榛!”

何榛条件反射地抬起头,他俯下身来,捧住她的脸,把苹果糖送进了她的口中,他的嘴唇柔软,舌尖温热,糖在牙齿间跳舞,唇齿共鸣。

她回过神来,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嘴唇,他松开了她,往后退了一步,嘴唇明显地肿了起来,脸色却没什么变化,还是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这才叫流氓。”

何榛的脸涨得通红,她闭着眼睛站了一会儿,冲出门去,吹了吹北风,又风风火火地冲进门来,拽着赵魏的胳膊就进了隔壁不远的实验室,中间也不顾他的反抗,她搬来一把椅子,把他推到椅子上,“坐下!”

她用固定猴子的绳子把他捆在椅子上,捕捉,保定,他没有反抗,还是静静地盯着她,“你可以捆得再结实点。”

她没有回答,蹲下身看了看他的左手,抬起头看着赵魏,赵魏也对着她眨眨眼,“想做什么你就做吧。”

“你不害怕?”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知道我做错了,你尽管罚。”

何榛没再言语,看准机关,轻松地卸下了他的左手,她触碰到那温软的,带着微微的热和潮的横截面,他为了接这个奥比克义肢,选择了锯掉一部分的骨质增生,她给他的断肢处涂上了导电膏,连上了吸盘。

然后她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下他肿起来的薄嘴唇,在他的嘴唇上夹上了导电的金属夹,又给他套了监测设备。现在的赵魏看起来有些滑稽和可怜,他的目光中并没有流露出什么祈求,也没有惊慌失措,仿佛刚刚睡醒,看见她在耍把戏似的。

“我要开始了。”

“等等,何老师。”赵魏又叫回了“何老师”,“你不用戴耳罩吗?”

“忍住,不许出声。”何榛把实验室的音响打开,马勒《第六交响曲》第一乐章激昂地响起,音符在空中盘旋交错,以一种优雅的弧度螺旋上升,去往简易房的顶端,飘到他的嘴唇边,环绕着他的残臂处,音符绕着他的身体,盘旋成透明的花环,被即将到来的电流恐惧斩碎,猴子的痛点实验分为,O 度、Ⅰ度、II度、III度、Ⅳ度几个等级……何榛盯着他,在想把刻度调到哪儿。

她拨到了O。

他咬住了嘴唇,看见她板着脸,又忍住了。

她继续把刻度往上调,他皱了皱眉头,对她咧嘴笑了一下。

之后,随着电流的强度上升,何榛看见赵魏的额头青筋暴起,他瞪大了细长的眼睛,咀嚼肌在鼓动,她知道他很痛苦,看来电流测验是真的,生理反应骗不了人。

他的肌肉在震颤,手脚开始止不住地发抖,浑身痉挛,完好的右手攥成了拳。

但赵魏还在凝望她,努力地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大概还有身为男性的尊严和克制,但他的眼睛里没有屈辱,甚至还有一丝兴奋,是兴奋吗?他似乎在享受这种痛苦,他想告诉她什么呢?关于这一切的秘密?

她观察着他的反应,看着他心跳的数值急剧攀升,几乎达到了200,她像赵魏平时会做的那样,把这些都准确记录了下来。

到了III度以后,她没再把刻度往上调,而是摁了停止键。

他抬起头,“怎么了?我还可以忍,没事的。”

“算了,你已经得到了教训,不要再越界了。”何榛弯下身,给他把绳子解开,“做好你该做的事。我不是你的猴儿,别总想着拿糖逗我。”

赵魏没说话,等到她解开了自己的绳子,活动了一下手腕,用右手拽住她的胳膊,“你应该知道这是一场骗局。”

他坐在椅子上,个儿高,头正好到她的胸前,何榛低头看着那双棕色的瞳孔,里面旋转着,似乎想要发射出小行星似的子弹,这子弹逐渐冲上视网膜,他的眼圈渐渐变红,子弹发射出来,变成了汽化的泪水打转,“你不是政府来的吗?你也看见了,这实验有多折磨人,人尚如此,猴儿怎么能受得了呢?你看你能不能回去反映一下情况,能不能……”

何榛心想,这下坏了,我还什么都没说,这人怎么就撂了?估计是被电流激的,吓着了,我是个禁不住诱惑的人,我只是想告诉他别越界。这电击看似在他身上,但更多痛苦的是我,世界上有太多不可碰的诱惑了,诱惑就像猴子的糖,只能抵挡一时的痛苦。

在夜以继日的实验中,何榛看了不少猕猴被电晕了后,瘫在一边,由赵魏给抱走,再送进笼子里的。她不敢想,如果和赵魏产生私情,那之后的事儿得多麻烦。她不愿意为了一块糖,去承受日后无休止的电击和心理攻防。

这方面,何榛和薛川一样冷静,喜欢是喜欢,但也仅限于喜欢,不越雷池,按兵不动。薛川不会飞到大马士革去找那个姑娘,他有自己的方式。

“你為什么说这是个骗局?”何榛掰开了他的手,后退了几步,抱着胳膊看着他。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为什么一个治疗幻肢痛的实验,到现在还在测量痛感阈值的大小,至今也没见到有人拿出止痛产品来进行测试,不是洗钱是什么?这些猴子白白受了这么多电击,有意义吗?”

“实验不是阶段性的吗?这个阶段做完,不就轮到下个阶段了吗?你是在怀疑薛川根本没产品吗?”何榛从后面的水果柜子里,拿了橘子出来,剥好皮,掰下一半扔给赵魏,另一半细细地掰开,一瓣一瓣地喂给笼子里的猴子,它们伸出长着黑色指甲的小手,快速地夺过去,跑到一边吃了起来。有的被猴王看见,又是一顿打和咬,有的侥幸逃脱,也能吃到半个,剩下的半个就掉在了笼子的底层。

“他有没有产品我还不清楚,但是在我看来,这个灵长类动物电击实验是完全可以跳过的,完全没有必要制造无所谓的痛苦。”

“那我就不知道了。”何榛并不能参透他话的全部意思,她也并不想站队和表态,“不过你既然如此讨厌这份工作,为什么不离开呢?”

“我告诉过你,这是我现阶段唯一能得到的工作了,我需要养家糊口。”赵魏把橘子放在身后的台子上,大概是看见她在喂猴子,他没有吃。

“那这么说,你也是助纣为虐了?”

“再说,离开这里就相当于离开战场,我只有在这里,才能有救它们的机会不是吗?”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还算顺利。何榛扯了扯嘴角,她用下颌指了指桌子上的橘子,“怎么不吃?是不是觉得我给猴子吃了,所以不想吃了?”

赵魏义正词严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窘迫,这倒还是第一次,越界的时候他没有窘迫,何榛把他往椅子上推的时候,他还是坦然,唯独何榛给了他和猴子分橘子,让他有些尴尬和不快。

何榛走向前去,把橘子拿起来,拂了拂灰尘,就要往嘴里送。

赵魏阻止了她,“别吃了,放在实验台上了,太脏了。”

何榛笑了笑,往嘴里塞了两瓣,“既然要为它们的权利而奋斗,为它们去争取利益,怎么和它们吃一样的东西,都会嫌弃呢?”

赵魏夺过她手里剩下的橘子,塞进了嘴里,草草嚼了两下,就匆忙咽了下去。他玩味地看着何榛,说不清是愤怒还是不甘,他的喉结上下滚了两下,马六的第一乐章快要结束了,阿巴多在琉森音乐节上指挥的,圣咏叹在小号的铺陈渲染下,弦乐激昂紧凑,终于达到了高潮,“你怎么这样儿?咄咄逼人?”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从来不吃那些糖?”

何榛没有告诉赵魏,她是爱丁堡兽医学院的,专门研究哺乳动物的疼痛和应激反应方向。当薛川跟她说,赵魏的实验报告总是迟迟无法提交,很多数据不准确的时候,她就开始怀疑赵魏可能对实验动手脚了。

第一次看见赵魏给猴子喂糖的时候,何榛有想过糖对于实验的干扰作用,糖果固然是实验的干扰项,但是糖果对于疼痛的应激反应的干扰并不大,猴子不会因为含了糖而感觉不到疼。猴子看见糖果是一种巴普洛夫的条件反射,糖果只是用来分散注意力的,猴子吃糖会刺激它们大脑中控下意识反应的区域,让它们短暂分神,但并不会真正地减缓疼痛。在频繁的电击中,猴子神经上的痛感依旧会传递信号到猴子的大脑里,生理的应激反应不会骗人。

那些糖亦可以说是诱发型动物模型的福利,她找不到证据,只能每天也拿两颗吃,没感觉到有什么问题,似乎就是市面上普通的糖。

同时,没有同类灵长目的模型对照组参照与对比,她无法妄然做出赵魏干扰了实验的基础判断,表面看上去,他的实验步骤没有任何问题。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一切必须严格地通过参照模型实验来进行比对,她一直在找这个机会,想方设法地在赵魏身上进行一次实现对比,获得相关的数据,再进行分析。

没想到,不等她找机会,赵魏主动送上门来了,她正好借助那个吻,一探虚实。

他没有回答那个糖的问题,表情又恢复了平静和歉疚,对不起,我不该那样。

It all started out with a kiss. It was only a kiss. 何榛在洗手间里,冲了把脸,看着对面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双眼灼灼,不能让这些情感波动影响到自己的判断。

那天回到家之后,她把赵魏受到电击时的生理反应,跟猴子的同波段监测记录做了个数据分析,依据人类和猕猴的身体比例,实验时的体温,心率水平,对疼痛和应激的耐受度一对比,她才发现了问题所在:在同波段电流的耐受度中,猴子的忍耐度和镇定程度远远超过了赵魏。

按照逻辑推断:由于捕捉和捆绑,猴子处于紧张与恐惧的应激状态,以及反抗捕捉引起的肌肉运动,猴子的体温和心率,无论如何都应该比赵魏高,然而在测试结果中,它们的体温和心率都普遍比赵魏低,猴子对疼痛和应激的耐受度甚至高于赵魏。

这个结果有问题,连赵魏作为成年男人都无法承受的疼痛,5岁左右的成年猴怎么可能承受得住?难道是不间断的实验,导致它们的疼痛阈值升高了?

人类的样本容量比较低,但这并不符合常理,实验室里,肯定是谁有问题。

那天的事情,何榛没有跟任何人说,连薛川也没说,只是交给了他从实验室带走的糖,让他拿到可以化验的地方去进行检测,检测周期需要20天。

过了几天,她不再去大马士革幻肢厂,而是飞去爱丁堡,在那里待了半个月,在那儿向爱丁堡大学和爱丁堡动物园合资的兽医学实验室,订购了一些灵长类动物的肢体模型和日常活动数据。

赵魏没有联系过她,但她总会想起他,回程时,她在一万多米的高空颠簸,想起那个在猴骚味儿中发生的吻,不知所以的吻,到底这个吻意味着什么呢?于她是什么呢?

每当她想他的时候,就吃一块大白兔奶糖,听听那个被称为《悲剧交响曲》的马勒第六交响曲,随便喝点什么酒然后蒙头睡去,薛川那边的结果还没出来,她在等一个确切的结果,不然如何跟赵魏解释问责。

不过她的心里早已有了盘算。

这晚应酬过后,刚到家中,还未卸妆,她先给自己倒了一杯黑方兑冰,刚喝了一口,门外突然有人敲门。她走到门口的镜子前抓了两把她的自来卷儿,看了看猫眼,一开门,薛川提着一堆水果站在门口。

薛川一进来就叮嘱她要看看是谁,不能随便就把门给人打开,“这次多亏了我的妹妹,不然我也找不到问题。”

“结果出来了吗?”何榛睁大了早就眯成缝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薛川掏出一个小塑料纸袋,里面是一块水果糖。

“经过化验,那小子往糖里搁抗惊厥和阿片类的药了,还有一些合成的新元素,具体是什么还在分析,但光就凭化验出来的这些成分,就足以让那些猴子产生痛觉过敏和药物依赖,我还得派人重新打一批。我说怎么他测出来的数据总和别人不一样呢,这不仅干扰实验结果,还白烧我那么多经费,他是想存心搞垮我,这小子,不行。”

薛川倚在沙发上,把糖往茶几上一甩,糖滑行了许久,掉在了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那你打算怎么办?”何榛站起来去给他倒水。

“我不打算告他,一方面是看他不容易,另一方面是怕他存心报复,再去举报,结果一出我就直接把他开了。”

何榛把水递给他,然后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问,“哥,你跟我说实话,这个猴子实验有必要吗?你完全可以跳过测疼痛和应激的耐受度这步……”

“怎么了?是不是赵魏跟你说什么了?你以为我想做这个实验?我告诉你,幻肢疼痛在灵长类动物身上体现得更加突出,用电流刺激残肢局部可能促进它们脑皮质功能重组,引起幻肢疼痛,这是研究的必经之路。当然这只是第一步而已,我们已经送去了一批猴子进行解剖,专攻它们大脑的皮质重组的进程,从中看是否能够发现神经机制的重组原理,在感官侏儒图上寻找相对应的部位,把现存的脊髓刺激疗法替换成个人神经重组替代疗法,可以有效地缓解这一系列进程,这不是造福千万大众的好事吗?怎么你也胳膊肘往外拐……”

“这么说,你的产品依然还是不完善的半成品?” 何榛打断了薛川的话,“你是不是想着假公济私?一方面拉风投过来继续研究自己的实验,一方面对外说什么大马士革人文关怀。这是不是有些不妥啊?”

“你这么说可就过分了,我的妹妹,咱們现在应该专注于实验的进程,一致对外。如果实验能够顺利进行,那么一切都不成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有人在故意使坏。”薛川严肃起来,他快速地喝了几口水,然后迅速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似乎在掩饰自己的紧张。

何榛把腿蜷起,抱在了沙发上,向后倚靠着沙发,“那你们第一阶段的结果出来了吗?送过去的那批猴儿呢?说到神经重组,你找到什么替代办法了吗?”

“第一阶段还算顺利,我们预备在脊髓神经里加入破坏和逆转信号,之后再派出纳米修复器,来引导剩下的神经细胞做重组和转移,让它们有路可走。这样的话,它们就不会纠缠于缺失的部分,或像无头苍蝇一般游走到其他身体部分,造成难以忍受的神经痛苦……”薛川说着说着,调出一张思维导图,放在平板上,给何榛进行动画展示,这是他经常拿去和投资方磨嘴皮的东西,早已经背得滚瓜烂熟。

“哦……所以你想把那部分伤心的神经细胞,通过皮下填埋和纳米机器人的牵引,导入我家的仿生假肢里对吗?这样可以有效解决幻肢痛苦的同时,又能解决假肢的灵活性问题?”何榛晃了晃满头的卷发,用手指勾住一绺头发,若有所思。

“不愧是我的好蛋卷儿,我之前跟你提过,但没有说得这么细,因为还没到那步,你也不用着急……”薛川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伟大宏图。

你应该知道这是一场骗局。何榛想起赵魏那双红了的棕色眼睛,像丛林间的东亚灰松鼠,他断手的横截面,那种果冻般冰凉光滑的质感,一米九三的男孩儿啊,怎么这么容易动情?想要替猴子们求情吗?她想他也许是对的,是自己做得太过分了,惊着他了。应该怎么对待小型啮齿类动物来的?对,尽量不要惊着它们,顺着毛儿捋,不要惊着,它们的心脏比较小,惊着容易猝死。在抓取动物时,应方法得当,态度温和,动作轻柔,避免引起动物的不安、惊恐、疼痛和损伤。

她想到这里,笑一笑,伸开腿,俯身前去,端起桌子上的黑方一饮而尽,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薛川吓了一跳,“吃水果吗?想吃什么哥给你削。我特意买了好多你最爱吃的热带水果……”

“哥,别忙了。”何榛摆摆手,瞪大了眼睛,凑到薛川面前,残留在舌根的威士忌让她舌头发胀,“我就想问问你,现在这批猴儿怎么办呢?”

“卖给动物园?北京动物园肯定不收啊……咱们国家的规定是,灵长类动物原则上不能处死,实验结束后,只能等到它们自然死亡,饲养又是一笔经费,实在烧不起。况且,它们有了药物依赖,我哪儿有心思还给猴儿戒毒呢?都怪那个赵魏……”

“交给我吧。”何榛说,“既然你觉得实验样本已经被污染了,不如批发给我,我来做处置。”

薛川摩挲着手中的杧果,揉了揉她的头发,“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赵魏呢?”

何榛抿了抿嘴唇,呆滞地看着他,又看了看桌子上的思维导图,“哥,你这个没有两年出不来,大马士革距离咱们,还是太遥远了,控制样本容量吧,别太造孽。”

“你杀的小白鼠还少吗?”薛川的脸色一变,把平板往沙发上一搂,“没有这个我拿什么拖住投资?我没有回头路了,咱俩的手上,都是血债累累。”

“所以尽可能地减少、替代、优化,这也是响应国家的善待实验动物号召。哥,我劝你,走扎实点儿,别太贪心了。咱们是医学生,不是刽子手。”何榛叹了口气,“我不想哪天在监狱里看到你,真的,别走错。”

何榛在手机上搜了搜,从收藏夹调出来一个网页,开始念,“你听一下这个,最近布里斯托大学出了一个研究,医学社会学家潘朵拉·庞德(Pandora Pound)和动物保护研究员克莉丝汀·尼科尔(Christine Nicol)系统评估了从1967年至2005年这38年里,差不多212项与6种药物治疗相关的动物研究,这些实验共使用了27149只老鼠、猪、绵羊、猴子和其他动物。大多数动物实验都对动物构成严重伤害,其中13%研究报告称未使用麻醉剂,97%研究报告没有提到使用镇痛药。总体来讲,他们发现这些实验设计非常糟糕,意味着他们无法对临床益处做出决定性的发现。在这种情况下,动物遭受的任何痛苦都失去了伦理道德理由……”

薛川不说话了,把杧果揉捏得没有了弹性,变得软糯。

过了很久,何榛从沙发上站起来,又给自己倒了威士忌,添了冰块,“至于你的大马士革项目,我可以先把假肢进行优化实验,先捐出去一批顶着,你别着急,慢慢来吧。”

等到薛川走了以后,何榛才把那块糖从地上捡起来,紧紧地攥在手里。

还好,给猴子的剂量,应该不至于让她成瘾,赵魏应该是仔细琢磨了一番的,这个男人心思缜密,倒是个不错的实验样本,比那些猴子有用。

过了几天,还没等她联络赵魏,对方突然给她发来了短信,他约她隔天下午去咖啡厅坐坐,说有事情想要拜托她,对于那天的事儿,还是只字未提。

何榛犹疑了一会儿,答应了。

见赵魏之前,她做了三个面膜,仔细化了妆,涂了绛粉的口红,带着一个小包就出门了。

进咖啡厅之前,她在窗外看见了他的侧影,仍旧是压着那顶渔夫帽,穿着深蓝的火柴人羽绒服,没有刮胡子,似乎更瘦了,旁若无人地摆弄着他的左手,摘下来,套上去,还来回翻转着,数着手指。他的左手太旧了,型号太老了,她想。

玻璃还映出她背后的街道,光洁顺滑如婴儿的皮肤,一切都有种新生的错觉,是的,新生。

他看着她走进来,对她微笑,问她想喝什么,她說她要双份浓缩,他又说,“喝拿铁吧,牛奶含量高,不伤胃。”

她心里冷笑一声,给别人下药的人,还谈什么养生啊。

“怪我吗?”她喝了一口拿铁,直视着他的眼睛,把糖拍在桌子上,“我早就说过,别总想着拿糖来控制我,我天天摄入阿片类药物,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依旧笑笑,摇了摇头,“我给你的糖都是我提前备好的,没有药,你放心吧。”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进大马士革幻肢厂的前期,亲手送走了一批两到三岁的幼猴儿,很多小猴儿受过电击以后,变得惊狂,出现了严重的惊悸和躁郁情况,甚至在高升的电流下出现肾上腺素激增,保定后猝死的情况。薛川没有告诉你吧,第一批送到燕大神经实验室进行解剖的那些猴儿里,有三分之一都是冷冻尸体。猴子这种高社群动物,它们看见同伴在面前死去,却无能为力那种感觉,你能明白吗?”

“所以你就干扰实验结果?”

“我至少可以延缓实验进程,让它们少受些苦。”赵魏慢慢地用手撕着桌子上的小票,有气无力地回答。

“别装什么正义人士了,你就是想保住你的工作而已,虚与委蛇。”何榛翻了个白眼,“社会达尔文主义进化到今天,最重要的不是优胜劣汰,而是利己。你根本不在乎那些猴子,你只在乎你的工作和你的生活,对吗?”

赵魏扯了扯嘴角,连笑也笑不出来,把一个塑料盒子推到她面前,“别总这么咄咄逼人,我心脏受不了。在你面前,我就像被捕捉保定的猴子,你的每句话都像我注定无法逃避的电击。我也不是你的实验品啊,小榛。”

小榛。她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一只仿生的猴爪,也是自家奥比克出的,只不过是最新款。

“这是我专门为六一定制的仿生小手,等了一个月才好,你能不能帮我,偷偷把它接出来,送到我家,好歹让我给它装上这只手?咱们再送回去?”

“托你的福,我听说,前天薛川把它们都卖了。”她盯着他那张憔悴的脸,装作毫不在意。

“卖哪儿了?”他始料不及,眼神黯下来。

“听说卖给了奥比克义肢厂,做动物模型,有专人给它们负责接假肢,继续做生物动能测试。”她喝了一大口咖啡,心率加快,感觉敏锐。

赵魏有些尴尬地盯着桌面上的那只仿生的猴爪儿,这是他攒了三个月工资,给六一量身定做的,为此他还在它的断肢处和脊髓处悄悄埋了电极,就是为了让它日后能够装上这只仿生手。他想,他救不了所有的猴子,但无论如何,要把六一救出来,和他一起生活,不要再吃实验动物的苦。

他的声音变得很低,像溺水者听到的岸上呼声,却因肺部吸入了水,发出艰难的呜咽,“是,你说得对,我根本不在乎那些猴子,只有六一让我产生了共情的心理,我从它身上看见了我自己,只是一种爱屋及乌的映射……”

“接下来,你还找工作吗?”何榛再次打断了他,直线性的逻辑思维,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面前的高个儿男人,其实她就是生气,她恨他为什么从来没有跟她解释过那个吻,甚至她消失了那么久,他都没有找过她。

话马上就要冲出口,她拦不住那只来回冲撞的鹿了,“你应该很需要钱吧?你媳妇儿知道你被辞退了吗?”

“妻子?”赵魏从自怜自艾中惊醒,吃了一惊,“妻子?你说谁,我吗?我没有结过婚,连女朋友都没有……”

“薛川说你是已婚。”何榛拿起猴爪,在手里摆弄着,“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哦我想起来了,我简历上填的是已婚,只是想让我这样的残障人士看起来比较靠谱,有家庭的话,干活不容易裸辞吧……”

何榛的心脏涨起了汹涌的浪潮,她把猴爪搭在自己的脉搏上,低下头,静静数了60秒,120次,嘴角浮现出了久违的微笑,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轻松伸进了四肢,她感觉自己长久蜷起来的神经,全部舒展了开来。

“你刚才说什么?什么找工作?估计慢慢找吧……”

“我可以介绍你去奥比克,给那些猴子接假肢,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你不是说,你改良过自己的仿生手吗?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你又能见到六一了……”

对面的赵魏,好似那种西山将要落日时,被晚霞映成淡紫色的天空,淡云隐没在光芒里,细长的眼睛如释重负,一天就要结束了。

薛川眉头紧拧,自从实验被赵魏动过手脚以后,他都得去大马士革实验工厂盯着,生怕谁再整什么幺蛾子,他把疼痛组的90只猴子卖给了何榛,只留下了90只常态组的猴子,从中间分化出来,继续进行实验。在何榛那边的努力下,猴子的强制脱敏走了几个月,它们被干扰的痛觉波段被强行掰回了正常反馈。赵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似乎故意藏了起来。薛川也没有心情去找他算账,只能吃了这哑巴亏。

实验没进展,薛川坐立难安,资金链濒临崩溃,可他不敢跟投资人说实话,连续一周,每天只睡4个小时。从靛青色的领航员上下来,对着车窗的倒影挤出假面的礼貌微笑,露出左脸颊旁的酒窝,嘴角边的两条月牙笑纹,可以,出发。等会儿,少了些什么。他打开车门,用气泡水吞下两片布洛芬,这让他精力足够集中,情绪镇定,总喝咖啡睡不好,偏头痛加剧,请给我两个小时的镇定。他茫然地盯着远处一排车盖闪亮的豪车,等药效发挥作用,他早到了半小时,够了。停车场里汽车轱辘和胶皮扭曲的吱嘎声刺痛他的鼓膜,头下意识地扭向右边,是辆兰博基尼小黄牛,人耳底部有三只负责感知躯体变化的半规管,内淋巴液在半圆形的骨膜内向左撞击流动,他有些晕。如果去掉其中的两只半规管,那么我是不是分不清三维世界的方位,这样我的骨肉皮分开,躲在车底的是我不愿出门的心脏,大脑留在大马士革,双耳留在车里听歌,脾肺肾肝脏大小肠生殖器带到宴席上去。我跟那些鸭子有什么区别?哦也许是有的,我的大脑还是纯净的,它在大马士革。

实在憋不住,又给蛋卷儿打了电话,叫她出来在金鼎轩吃个南北茶。

一改往日的气定神闲,薛川眉头紧锁,靠在椅子上,随便穿了件黄色的棉绒帽衫,胸口印着红色的logo,头帘松散地遮住眼睛,胡子也没刮,嘴角往下撇着,盯着小竹笼里的豉汁凤爪。这颜色又让他想到了黑山扈的那些猴子,棕色的小手抓着笼子栏杆,黑青色的方形指甲,有的缺了指头,巴巴地看着他……

何榛倒是没什么负担,她夹住一只凤爪,飞速地吸进嘴里,再快速地嘬掉肉,细细地吐出骨头,舔了舔嘴唇上的酱汁。直到吃掉第三笼凤爪,她才抬起眼睛,喝了一口珍珠奶茶,“哥,你怎么不吃?”

“你吃吧,多吃点。”薛川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没心情,最近胃口差。”

何榛看了看表哥发青的脸,默默地放下了手里咬了一口的奶黄包,“哥,别愁了,科学研究说,不能空着肚子想问题,你吃饱了再说,吃饱了咱们再说。”

“我的厂子要倒闭了。” 薛川乏力地咬了一口奶黄包,“这帮猴子几乎把我给搞垮了。”

“风投呢?”

“都跑了。”

何榛叹了一口气,“那你找我来是为了什么,哥?”

“我想你能不能给我投笔钱。”薛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些字,说完这些话后,他就垂下头,不动了。

何榛看着眼前垂头丧气的薛川,想起他博士论文通过那天,特意坐上北上的火车,一路赶到爱丁堡,去找她喝酒庆祝,圣诞节前夕车票紧张,他抢了最贵的头等座。一出火车站,爱丁堡的哥特式建筑直插入眼,山上的建筑如阿拉丁翻滚的飞毯,蜿蜒着铺在坡上,城堡与方楼,一切可以随时扭转过来,充满悬置的乐趣。

薛川给何榛打电话,何榛正在实验室,刚刚投喂了鼠粮,看着小白鼠嗑着鼠粮,手里笨拙地摆弄着毛衣针,她准备和好友Rachel学习,给小白鼠们织一些毛线小鼠窝,提升一下它们的福利水平。小鼠在经历疼痛后,有强烈建造巢穴的倾向,何榛在实验后,把这些软窝织好,里面放上镇痛药,这样小鼠们应该会更高兴。薛川不容置疑,他从来都是这种不容置疑的态度,疲惫的声音中有压抑不住的兴奋,还有粗粝的喘息声,“蛋卷儿,你跟哪儿呢?宿舍还是实验室?”

“实验室,怎么了?”何榛停了一下手里的活计,有个钩花太难了,她需要停下来想一想。

“哥终于能毕业了!”薛川喊出这一句后,觉得轻松了不少,“我刚到爱丁堡,想把这份喜悦分享给你,你给我地址,我谷歌过去。”

“哦。”何榛的嘴角不由得上扬,心如冬日在地上跳跃的北方家雀,寒冷,声音被冷气激得清澈,“你到我们大学门口,我去接你吧。想吃什么,我们今天好好庆祝庆祝。”

“门口有小狗雕像那个吧?叫什么Greyfriars Bobbys Bar?”

“OK.”

You can always tell the winner from the very beginning, and someone is born to win.(你总能从最开始时就能看出谁是赢家,而有些人是生来就注定要赢的。) 在何榛眼里,表哥是顺风顺水的赢家,从小到大,在任何游戏里,他都不出意外地赢。赢完之后,他毫不在意似的,把几个骰子往空中一扔,又牢牢地握在手心里,面如陶俑。

似乎空气中还氤氲着苏格兰的味道,何榛用力吸了吸鼻子,哥哥的骄傲毫无悬念地直线坠落,雨天毫无防备被踩成碎片的蜗牛软体,汁液连着雨水都疼。酒吧不出意外地爆满,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威士忌的红光,麦芽的香气在空中浮动,酒精好像把被北风吹冷的骨头烧暖了。那天薛川自己就喝了两排shots,说自己短时间内终于可以不动脑子了,这一年憋着没喝的酒赶紧趁机灌溉一回。那时候他们还都很年轻,以为博士毕业,就是攻下了人生的一座大山,以为从此可以无所畏惧,兵来将挡,见佛杀佛。

哥哥既然关心奔逃的难民,他也许是有感情的?何榛暗自在天平上给薛川加折中的筹码,我把资金缺口给他填了,他能把东西做出来吗?

“你不是说你在英国已经把这个实验做得差不多了吗?现在距离你派出纳米修复器还要多久?”

“我正在对猴子的脊髓神经进行纳米牵引,这个纳米牵引的成功率不会高过30%,我在提前找资金备着,找你来,也是为了给我自己留后路。”薛川的嘴唇干燥得起了皮,他往下一撕,流出了血,眉头都没皱,可何榛的脑后神经 “嗞儿” 地抽了一下。

我不能帮你。何榛想,你对于痛苦缺乏感知力,我不能帮你,至少不是现在。

她笑笑,把荷叶鸡打开,摊到薛川面前,看了会儿遠处的黄光,从舌头底下翻出来一句话,“帮你可以,我们得签个对赌协议。”

薛川把碰到鸡肉的筷子又放下了,“你要多少?”

“30%。” 何榛笑了笑,她看着薛川的脸就像瞬间收紧的黄绸扇子,在想象中,它发出了铁帘门垮下来的沉重响声,“蛋卷儿,你这要得太多了,怎么我落水了,你也追着咬我一口?”

“这个还得看它们的主观能动性,是否清楚这是来代替曾经的肢干,需要时间。”何榛略有轻松地笑笑,“向大家宣布一件好消息,大马士革幻肢厂的滞痛产品已经研发成功,我们需要后续跟进技术补偿,把咱们的幻肢拿过去和他们的产品结合做联动,这事儿需要有人盯着……”

赵魏没说话,回过头去继续看座椅上被保定的猴子,它的眼睛正左右乱晃,他心跳加快,嘴里嗫嚅着安抚它,想看数值却怎么也无法集中精力,有一种要被抓起来的警觉,他似乎和它一同保定了,何榛的声音散在身后嗡嗡飞,他听不清她在讲什么。他轻轻握了握猴子的手,背对它们缓缓站起,他想溜去洗手间。他个儿很高,刚站起来就听见何榛停顿了一下,他抬头,两人望了望,他眨了下眼:我先走。她手指抚了下额头,头一歪:好。

不料,刚走到门口,刚好看见薛川穿着呢子大衣,风风火火地带着赵魏的前同事从电梯口出来,他们手里都拎着模型箱。他刚侧过脸,薛川赶上两步把他拦住,“赵魏,你怎么在这儿?”

“哦薛总,我只是过来看看这些猴儿,现在就准备走了。”赵魏把手缩起来,往后退了半步。薛川只比他矮一点,大概是穿了靴子,两人视线平齐,他半信半疑盯着他的脸,眉头紧皱,瞳仁上顶,红血丝在眼白上集聚,好似下一秒就要揪住他的领口。

赵魏的心率飙升,手腕刺痛,电流不稳,他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在抖,他知道他给薛川添了大麻烦,这次是怎么也躲不过去了,“薛总,对……对不起,我给您添麻烦了,我……”

“你等着接传票吧,我最近没工夫跟你耗。”薛川的脸又恢复了那副淡然的麻木,只是用咬牙鼓了鼓腮。何榛的脚步声近了,“哥,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你不是说明天才来吗?”

薛川又狠看赵魏一眼,顿了一下,灼视着何榛,声音不比往日轻柔,“嗯,何总,我们提前拿模型過来给您看看,事不宜迟。”

何榛没有看赵魏,礼貌地对着薛川和那几个工程师笑笑,“快进来吧,今天寒流入境,外面刮大风,你们赶紧进来暖和暖和。”

赵魏低下头从侧面溜走,为了避免和薛川照面,他从应急楼梯一路跑了下去,在每个楼梯口的穿行瞬间,听大风打得玻璃咣当响,他停在五楼的楼梯口,闻着写字楼里别人留下的烟味,视线环绕到墙面上贴着那张禁止吸烟的白底红字的标牌,下面写着举报电话:88710000。他拿出手机,给那边电话拨了过去,“喂,你好,这里有人抽烟。”呼吸间,鼻孔里全是残留的焦油味,风透过窗户缝隙吹进来,他闻到了头发被烧焦的气味,连忙缩了缩脖子。

打完电话后,他一口气奔下楼,跑到了旁边商店里坐着,他心里很慌,他要了两支甜筒,第二只半价,糖对身体并不好,对抑制焦虑却有奇效。眼看时间过去了20分钟,他又有些慌,万一薛川下楼以后,看见我坐在这里,那时候没有何榛,谁来替我解围?他站起来,大步走到垃圾桶附近,迅速把甜筒包装纸扔出去。又转身钻进了地下一层的美食城面馆,很多人都在休息,他要了份重庆小面坐在那里发呆,如果真的失去这份工作该怎么办?当初就不该抱着侥幸心理,要做猴子面前的英雄,他能救猴子一时,可救得了它们一世吗?这样的身体条件,他不好找工作,又怎么能救那些猴子呢?

他掏出手机,点进银行存款,里面还有不到两万块钱,这是他全部的积蓄,也是在薛川那边工作攒下的,花了一部分还了奥比克仿生手的贷款,后期调整又买了一些零件,还有一部分拿出来给猴子买糖吃。工作以后回到家,躺在床上盯着墙,床有些小,得把腿蜷起来,或者斜着睡,暖气不够,先打会儿哆嗦。

刚出意外那会儿,母亲和父亲互相责怪,天天大打出手,互相看不顺眼。他裹着纱布面对着墙壁默默掉眼泪,闭着眼睛,多么希望一睁眼就能长大。母亲的责骂没有间断过,自从和父亲离婚后、到现在,仍接连不断地钻进他的耳朵里,长他妈的那么大个儿有个屁用,连送个快递人家都不要你,找不到工作只能领残疾人低保,我这么大岁数了一身病,都说养儿防老,我指望得上你吗?让你不要去鼓捣那些玩意儿,咱家电压不稳,你偏不听。你当时怎么不把你电死?电死我倒是省心了!我怎么当时没有再生一个,就你这拖油瓶害的,没法,恨自己也晚了。就这一个试验品,要是再有一个,绝不这样对待了。当年和你爸离婚后,自己只知道起早贪黑上班,累死累活想多挣点钱,以后能使孩子过好点,家里的日子过好点。有病手术也不舍得休病假,一瘸一拐地去上班,开始一周,从家里走到930车站都走不到,一身虚汗,腿也软,才舍得打个三轮去车站。感觉自己有劲儿了,就早点出来,天还是黑的,路灯都没开的,自己在大雪天,脚下有结了冰的,也有没结冰的,小心翼翼地走着,为了给自己壮胆,在好走的地方才敢跑一段。没有手电,天上的星星照着我去车站,在车站左右跺着脚,数着数,盼930早点来。一次北京突然下大雪,北京交通全部瘫痪,我就从数码大厦走到公主坟,坐一号线到大北窑,等回到家都凌晨两点多了,睡了两小时,早晨又走了……你说我容易吗?你现在还懒得跟蛆一样窝在家里,你怎么就不想着挣点钱呢?天天鼓捣你那破手有用吗?知道家里不富裕,还花那么多钱买那奥比克的手,你家是有金山银山吗?你就拿着钱造!刚挣点钱你怎么不说给我买点什么吗?你出门还不戴硅胶皮,还故意让别人看见,你不嫌丢人吗?你不嫌丢人、你不心疼你妈吗?啊?没良心的白眼狼!

他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墙,墙上有排细小的汉字,歪歪扭扭的油笔印儿:“爸爸妈妈别吵了。”那是他十岁时写到墙上的。他真的以为他们离了婚家里就能安静了。可妈妈的话语一年比一年凶,那句歪歪扭扭的笔迹也没从墙上抹掉,那些话语像封闭的银针,片片穿过门缝,顺着风钉在他身上,把他扎在墙上,钉进那行字里,“妈妈别吵了”,一个人如何迸发出这么多难听的词。他想起小时凌晨5点从床上惊醒,家里一片漆黑,是妈妈去上班带门的尾音。他睁开眼睛,尚未适应黑暗,黎明的星光就从那薄布窗帘中透出来,他裹着被子,透出一点小缝,目睹着一个黑色的小人儿从楼梯口出来,再左摇右摆地向前走去。霜打了茄子色的羽绒服,外面是扎扎实实齐小腿深的白雪。妈妈,别走,我害怕。妈妈你辛苦了,可你的孩子也感到恐惧。在学校里那些孩子都笑我:“一只手,一只手。”说我就像被黑猫警长崩掉一只耳朵的“一只耳”。老师看我可怜,把我当作采访对象介绍进小学生杂志里当寒暑期意外事故的典型例子,说我怎么自强不息,花比别人慢三倍的速度,仍然用胳膊肘摁着答完了卷子,回家之后还坚持用右手炒菜,煮方便面给下班的妈妈吃。眼前的小面由模糊至清晰,他又重新对焦到这碗红油辣面,回去后又会被母亲大肆责骂,之前被辞退,她似乎已经猜出了七八分。她年纪大了,又检查出了甲状腺结节,界限不分明,不敢去穿刺,仍是每天照旧去上班,雾霾天还是不戴口罩,说都是他屋里的油漆害的。

关门声照旧,可他已经不会在凌晨惊醒,无业的焦虑让他彻夜失眠。他靠着接模玩的代工和拼涂,做些手工在闲鱼上接点散淡的活儿,每次60-100元,一个月最多能赚3000多元。碰上航模比赛,给小学生做小型飞机能多点,一架1600元。为了喷漆时的通风,大冬天他紧闭屋门,把窗户打开,让北风凛冽地灌进来,左手还好,肉身的右手被冻得像红砖头,工作5分钟就要揣在怀里摸一摸热手的暖手宝。北京的冬天怎么这么久呢?

他知道她怕什么,她怕自己出事以后,他无法自立。如果再失去何榛这边的工作,他只能再去别处试试。他一边吃面,一边翻看着手机上的招聘软件,他需要钱,万一母亲的结果不好,要动手术,家里只能靠他。

一碗面吃了一小时,等汤中的油凝结,能够映出晃悠的灯影时,他接到了何榛的电话,“薛川走了,你回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他把筷子摆放整齐,放在碗沿,站起来,男人的头几乎顶到了天花板的灯。

一进办公室,他看见原本摆在何榛办公桌上的毛绒玩具撒了一地,可不知为何她没有去捡。他刚想帮她捡起来,就听见她说,别,不用。

“别捡了,坐到沙发上吧,想喝什么我给你倒一些?”她拿出百利甜的杯子,从冰箱里拿出一罐三元牛奶和冰块。

他伸出右手拿走桌子上的酒杯,“别,没到时候儿。”

何榛的领口有些歪,眼睛有些肿,睫毛膏晕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哭过,为了遮掩干枯的脸,嘴上的唇膏似乎才涂过。她把牛奶重新放好,扭头对他咧嘴笑了一下,他看她更像保温箱中的小鹌鹑,或是闻到美食气息探头出来的小鼠。他似乎成了占据主动的角色。

薛川的意思是,让你走。他跟我说,如果你不走,他完全可以走流程毁约,反诉我利用商业间谍,有合作欺诈。如果这次生意不带我们,他也可以跟别的更便宜的厂家合作,强强联手,降低开发成本,一定能够一举击垮奥比克的高定仿生义肢生意。他这是在威胁和变相报复,因为我当时不信任他,管他要了30%的股份。他明明清楚我家里的情况,知道我不是趁火打劫,是时势所迫。何榛向后退,用椅子抵着墙壁,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桌下的玩偶。他刚才避开所有人,在这间办公室里对我大发雷霆,说我是故意派你去给他捣乱,是见不得他好。

他把曾经送给我的毛绒玩具全摔在了地上,说看着我长大,没想到养了条狼。算了,不要也罢,我也不知道他会这么生气。我对他解释他不听,他认为你是我的阴谋。他简直疯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想。我猜他只是想对我发脾气。他只是看见你在我公司无法忍受,觉得是对他的背叛。从小到大,哥哥对我的控制欲和占有欲就很强,哪怕我们只是表兄妹。我大概在他身后唯唯诺诺久了,偶尔撼动他的主角地位,他才会爆发危机感……这么多年,他似乎觉得我是他的实验品,被驯化的白鼠和猴子,从来都不问问我到底想要什么。他对我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永远是对的,我只要一不顺着他,他就给我脸色。你说哪有这种哥哥?

赵魏伸手过去给她纸巾擦眼泪,“别哭了,我走就行了。没事儿,我真没事儿。我又不是猴儿,别担心我。”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用右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抬起头眨了眨那双细眼睛,“我肯定还会找到其他工作的,我这么大个儿你说是不是,而且你家这手这么好用,没事儿的!”

她把金银花束般的手指,慢慢搭在他的左手上,不知为什么,他竟然隐隐地感觉到了那些手指毫无温度,他复又把右手覆盖上去,果然是冷的。

她对他说,你先躲一阵,帮我做点零工,喂喂猴子,我付你工资。等到薛川忙起来,他就想不起来这些了,到时你再回来。

赵魏笑了笑,细眼睛边现出了细小的皱纹,北京的风太干冷,吹着吹着就把人吹皱了。他抿了抿嘴唇,用力攥了攥她的手指,刮了刮她鼻梁儿,“甭管了。”

“你说的这个方案肯定是不行的。什么叙利亚大马士革的,不就是给外面看的噱頭吗?叙利亚难民都上哪儿找去?”

乌玲钰穿着银灰色云锦西装,里面配渔网开领羊绒衫,露出胸口的9枚缅甸弧面蓝宝石项链,折射出72射星光,薛川的视线不由得下沉到宝石晶莹的折射中去。乌总似乎也察觉了他在走神,以为他在想些什么别的,脸一红,低声说,“陈总在佳士得拍给我的。”

乌玲钰当着薛川的面称自己的丈夫为陈总,乌玲钰的儿子比薛川小几岁,在加拿大定居,不喜欢读书,自己开工作室做电子流行音乐,很少回国。有时做完,她总抚着他的额发和鬓角,谈起她儿子的近况,说她是多么羡慕薛川的妈妈,有这么一个年轻有为的科学家儿子。可偏偏她儿子不成气候,穿的衣服也松松垮垮,以后怎么接她丈夫的生意?他隐隐感知到她的忧虑,江湖风传那位陈总在外有几个女人,其中一位的儿子在顺义上国际学校初中部。

“乌总,我可以找难民的NGO组织,通过他们来先行对难民捐赠一批,打点一些资本主义的商业媒体,帮我们进行宣传,这样我们的国际声誉就能立刻提升,也有助于日后的订单和客源……”

“首先咱们这个成本太高了,再者这样一来,你的技术极易被有心人剽窃,你想想,咱们辛辛苦苦白手起家做出来的东西,说被偷就被偷了!比生个孩子还要快!”乌总脾气上来,胸口气得一鼓一鼓,把情绪全都喷泄到他脸上,他闻到一股有些发酸的气味,连忙屏住呼吸,对方的嘴唇慢慢模糊了,猩红如干枣皮的嘴唇……

他往后微微仰了一下,闭了一下眼睛,可怎么也记不起那个黑发女孩的脸了,连那个老城布满水烟的夜晚也被蒸得模糊起来,是在梦里吗?好像那天去大马士革时,他在发烧,酒吧里的酒也不太对劲儿,那迷蒙的水烟蒸汽缓慢地笼罩了整个屋子,里面的年轻人,脸色在昏黄的夜灯中闪闪发亮,他们笑着闹着,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各方势力激战的影响,甚至也没有多少恐惧,他们在享受末日降临前的狂欢,酒吧里是欧美流行金曲和失真的重鼓,青年人在喊叫。她的皮肤像奶油那样白皙,似乎他伸手掐她的脸会把手指没入奶油,深陷的眼窝下有青涩的夜象,她的嘴唇如鲜嫩的玫瑰芽,你听过尼采吗?尼采说过,真正的世界是现在不可达到的,但会许诺给智者、虔信者、有德者,和悔过的罪人……什么?你问我是相信安拉还是尼采?不要忘记那句,安拉宠爱谁,就把谁安顿在大马士革……

“……总之,捐赠这点肯定是行不通的,你这样做,我们只能撤资……小伙子我是为你好,乌姐我是过来人,不会坑你,也舍不得坑你……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互利共赢,你说是不是呢?”

薛川低下头,看见乌总给他递过来的宣发计划表和风险评估报告,心头忽然像提起一口重锤,猛地砸向五脏六腑,这是彻头彻尾的卖身,从他的脑子到他的下水,没有一件能留在大马士革。女孩的头发是黑的,她给他的玫瑰也是黑色的,这是错的。不知怎么,周身又暖洋洋地舒适起来,击碎的心脏上,又浅浅地飘起了一层血沫。玫瑰应该是红色的,这是对的。那个女孩去阿勒颇时死于迫击炮,Facebook上有她朋友的悼念,和她聊天第二个月发生的事情。再也实现不了了,肉身的神经痛苦可以牵引,可灵魂缺损后,无处皈依。

“行。”他没有什么退路,车是管合作伙伴借的,表是租来的,只有那身皮是自己的。

赵魏在睡梦中听到一缕一缕断裂的细细碎碎的呜咽声,随即变成了楼下金属砸地的丁零咣啷声儿,他眯着眼睛微微伸了伸腿,以为是来掏垃圾的人,准备继续睡。突然,他听到了开笼子的异响,这熟悉的声音立刻将他惊醒。他一个骨碌从床上站起来,血液跟不及,脑袋发晕,他拉开窗帘向下看去,借着路灯,他看见地上摆着十几个笼子,外面零散地出来了一些毛茸茸的猴子,它们惊惶地转动着脑袋,犹疑地挪着四肢,三步两步,又停下回头看着笼子。

光秃秃的黄光里,他看到,六一一瘸一拐地跑到垃圾桶边上,窸窸窣窣地扒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他后退两步,披上羽绒服,开门冲下楼去。

原载《山花》2020年第8期

本刊责编  黑  丰

创作谈

旧大陆失去的、新世代赋予的猴爪

杜  梨

截至我写创作谈,叙利亚战争还未结束,政府军继续有大量增援部队抵达伊德利卜南。叙利亚战争始于2011年,难民潮最严重的2015年,我从英国向东欧前进,而难民们想穿过匈牙利,通往福利发达的西欧,匈牙利发誓要守好欧洲的东大门,拒绝难民通过。我的小说中,主人公薛川受到叙利亚战争的刺激,开启了征程。

这个中篇最早构思于2017年,是个短篇。2019年8月,我又扩容了故事的转折点,给了《山花》的编辑李晁,李晁阅读后,觉得我并未将薛川的事业写完,建议我继续修改。

又过了4个月,我看了很多生物和神经医学的实验论文,在小说中详细设计了几个动物和神经医学实验来解决幻痛和神经修复,反复精确逻辑辩证和因果。等最终发表,已过了1年,然叙利亚战争还远未结束,全球仍弥漫着各式人道主义危机,面临着愈演愈烈的生态破坏、新型病毒和物种灭绝。

小说描摹了階级等差递进的倾轧和击打,外界的辐射压力和家庭的原生暴力,个人的节节溃败,须服用命运之恶果。人类的恶意、嫉妒、破坏欲、掌控欲似乎才是这一切的根源,想要他者的臣服,打断猴子的四肢,把它们关在笼中,打针、保定、电击,在皮带勒着肢干的缝隙中,总有一两颗糖。

世界上的悲剧总是相互连接,从叙利亚战争到身边的残障人士,旧大陆失去的、新世代赋予的智能猴爪在怀中不安,可赢的人还是能赢。少年时受叔本华影响,我成为了1000%的悲观主义者,但幼年时超级英雄赋予我的责任感还能让我去做些事,我和穆旦拥有同一个上帝。

好在,今年3月,密歇根大学最新的研究成果创造了一种再生性神经接口,增强了假肢手的抓取精度,提升患者的生活品质,还可减轻已有的幻肢疼痛。小说中关心的问题被医学重视并攻克,这让我和李晁都很惊喜,他说如果不看这篇小说,真的以为一切都很容易。

在此感谢李晁一直以来的耐心,遇见优秀的编辑是作者的荣幸。我一直很幸运,我遇见的编辑都对我非常好。我从不把发表看作理所当然,幕后才是真英雄。

杜梨,女,生于1992年,北京人。

双语写作,英国莱斯特大学英语现代文学和创意写作硕士。

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花城》《西湖》《山西文学》等,

曾获押沙龙文学奖、香港青年文学奖和“澎湃·镜相”非虚构写作二等奖。

有短篇集《致我们所钟意的黄油小饼干》,长篇《孤山骑士》。

译有帕蒂·史密斯的《奇思妙想》、菲利普·肖特的《宠物医生爆笑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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