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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的光明

2020-09-28刘小念

读者 2020年19期
关键词:东升姑父傻子

刘小念

据说妈妈怀我的时候,爸爸不同意把我生下来。

37岁,初婚,中年得子,任谁都得喜出望外。可他偏偏固执得像头牛,执意不肯要我。若不是姑姑风尘仆仆地赶来,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我了。姑姑气急了,骂我爸是傻子。

她说得没错,我爸的脑子的确不太灵光。

说起来,爸爸也是个可怜人。他是以遗腹子的方式降临到这个世上的,结果,不到3岁,他的母亲也去世了,是他姐姐把他带大的。姐弟俩受尽白眼,艰难地生存。后来,姑姑又带着他出嫁。姑父嫌弃他是个“拖油瓶”,从没给过他好脸色。加上日子过得穷苦,姑父便经常把生活中的怨气发泄在姑姑身上。姑父第一次对姑姑动手时,我爸已经19岁了,抄起家里的凳子就要跟他拼命。最后,姑父被打成重伤,整条左臂失去劳动能力。我爸也因此入狱7年,并落下忘恩负义的名声。

当然,那次姑父把我爸打得也不轻。本就沉默寡言的爸爸,几乎不再说话了。爸爸没有上过学,连一百以内的加减法都不会算。但他大脑并没受伤,顶多是精神受了刺激。后来,爸爸刑满释放,无家可归的他去了一家煤矿做矿工。

我妈带着两个孩子嫁给我爸时,哥哥7岁,姐姐3岁,我爸35岁。妈妈的前夫因病去世,家里欠了不少外债。嫁人,是无业的妈妈养活两个孩子的唯一方式。我爸这样的身世,在介绍人眼里,与妈妈实在是“门当户对”。一个呆傻且有前科,一个拖儿带女。后来,我们才得知,当初打动我爸的,不是妈妈的贤惠能干,而是她带的那两个孩子。没有办婚礼,我爸骑着三轮车,拉着他简陋的行李,从集体宿舍搬到我妈住的房子。当傻大黑粗的他出现在哥哥姐姐面前时,他们吓得直往妈妈身后躲。我爸从编织袋里掏出糖块、苹果、香蕉、橘子,还有五颜六色的气球放在桌子上,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两个娃。我妈私底下对我姐和我哥说:“看人看眼睛,他那眼神就跟个孩子似的,心地肯定不坏,你们要跟他好好相处。”家境贫寒,前夫一直多病,我妈经历了太多人情冷暖,所以她比谁都会看人。

渐渐地,哥哥和姐姐不再害怕我爸。每个周日的黄昏,他们都在巷口等他回来。然后,我爸左手牵着姐姐,右手拉着哥哥往家走。哥哥和姐姐的手里,要么是玩具,要么是汽水、雪糕,引来满街小孩的羡慕和嫉妒。他们的家长则阴阳怪气地说:“真是个傻子,养别人家的孩子养得那么开心。”我爸真心地疼爱着哥哥和姐姐。在那个孩子都被散养的年代,他却极尽溺爱,显得那么惹眼,那么格格不入。尤其是結婚两年后,妈妈怀孕了,他居然不想要自己的亲生孩子这件事,更加坐实了他是傻子的传言。其实,他更心疼妈妈是高龄产妇,况且,妈妈患有低血压,医生说这个年龄和这种身体条件,不宜怀孕。他不想让妈妈冒险,觉得有我哥和我姐就足够了。那些日子,我妈为此眼泪都哭干了,但我爸不为所动。

刚结婚的两年,妈妈的想法很自私,找个老实人,帮她把孩子养大。可是,我爸真心实意地爱着她的两个孩子,把她感动了。生活在“傻子帮别人养孩子”的流言里,妈妈有自己的执念——想给我爸留个后。她曾经觉得自己可怜,可是,嫁给爸爸后,她觉得爸爸才是真正的可怜人。爸爸不爱说话,只有见到哥哥、姐姐才眉开眼笑。每个月矿上发的工资,他也全数交给妈妈。他不抽烟不喝酒,对自己十分苛刻。爸爸每年只大方一回,那就是清明节去扫墓。妈妈第一次陪爸爸去扫墓时,哭了。因为爸爸在他的父母坟前长跪不起,呼唤的却是“姐,姐……”妈妈知道,他是想姐姐了,那个把他养大,如母如父的姐姐。

当年爸爸为了保护姑姑,打伤了姑父。此后,姑姑迫于姑父的压力,跟爸爸断绝了关系。爸爸曾经几次去看姑姑,但她都闭门不见。他给姑姑钱,姑姑又托人送了回来,并让人捎信:“如果不是你,我家男人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别再联系了。”

那天,爸爸撕心裂肺地喊“姐,姐……”,把我妈的心都哭碎了。她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我爸内心的痛苦和孤独。妈妈是个行动派,从此,每个月我爸一把工资交给她,她就给姑姑送去一点。女人和女人之间,总是好沟通的。不管怎样,哪怕不联系,只要能帮到姑姑,这对爸爸也是个实实在在的安慰。我妈的想法很简单,帮爸爸维护好跟姑姑的关系,再为他生个娃,算是对他孤苦命运的一个交代。可是,我妈无论如何没想到,爸爸竟然不想要自己的孩子。

决定做流产的前夜,妈妈哭得有气无力,绝望之中,突然想到了姑姑。于是,她凌晨3点起床去找姑姑,求姑姑出面帮她留下这个家的血脉。姑姑答应了。多年没有出现的姑姑来到我们家,她扇了爸爸一个耳光,骂了句:“傻子,再敢提不要这个孩子,我就真当没你这个弟弟。”长姐如母,爸爸自幼被姑姑带大,一直心存敬畏感激,以及愧疚之情,因此,他不敢反抗。于是,在姑姑的强势干预下,这世上才有了我。

据我妈说,整个孕期,我爸跟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以后要对小燕和建国更好。”而这,也是他对我妈说得最长的一句话。小燕是我姐,建国是我哥,我同母异父的姐和哥。而我慢慢长大后,也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同一个屋檐,不同的爸爸。为了表示对我的不欢迎,他拒绝给我起名字,甚至很少抱我。3个孩子等在巷口,他左手牵着姐姐,右手牵着哥哥。正常的爸爸都会让自己亲生的、最小的孩子骑在脖子上,但我只能扯着姐姐。同样是进小卖部,他问哥哥要吃啥,叫姐姐随便拿,轮到我,超过一元钱就说:“回家!”哥哥姐姐考得再不好,他都奖励,而我就算拿回100分,也被视而不见。那天,妈妈拿着我的成绩单对他发火了。“你凭什么这么偏心?抛开亲生后生的不说,起码的公平应该做到吧。”“他是后来的。”这就是我爸,我亲爸。他话不多,但一句就能顶死人。这也是他傻子的逻辑——孩子不论亲的还是养的,得论先来后到!

我7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我爸所在的矿井塌方了。挖掘机挖了五天五夜,失踪5人,找到4具尸体,唯一没找到的,是我爸。那些天,哥哥姐姐也不上学了,每天和妈妈一起,守在塌方的煤矿上,哭得惊天动地。而我被寄养在邻居家里。说实话,我心里并没有多难过,于我而言,爸爸是可有可无的。

五天五夜过后,开挖掘机的师傅累得不行,熄火休息了。我哥我姐跪在地上求人家。见师傅走了,他们俩扑到塌方的泥石中,一边拿手挖,一边喊“爸爸”。那哭喊声把整个矿区的人都弄哭了。于是,矿工们带着家属,拿着铁锹、铁镐陪我们全家一起挖。那天晚上,他们居然奇迹般地找到了我爸——他还活着。三脚架上的铁板有如神助般替他挡出一个容身之地。更为惊悚的是,如果挖掘机再前进哪怕半米,铁铲斗挖下去,那个本就岌岌可危的地方会二次塌方,将我爸活埋。而五天五夜,爸爸是靠兜里的巧克力活下来的。那是他在下井前,在矿上超市里抢购到的进口巧克力。要知道,那时候的煤矿风光无限,矿工拥有强大的消费能力,整个矿区被称为“小上海”,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有。像进口巧克力这种我哥我姐没吃过的东西,爸爸是肯定会买的。他给哥哥姐姐花钱,从来都好像他家里有矿一样。

幸存的我爸,看到扑上来的我哥、我姐,他几近涣散的眼神在努力寻找着什么。直到邻居婶子带着我连滚带爬地赶到,他的眼睛定定地、久久地看着我,很虚弱,但也很坚定。两滴清泪在他全是煤灰的脸上,冲出两道泪痕。他不能说话,但指着上衣的口兜,那里面,还有3块巧克力。有人帮他掏出来。他的眼神依然定定地看着我,用尽他最后的气力说:“吃……”那一年,我7岁,人生中第一次被我爸如此正眼相看。但就是这个眼神,我读懂了他心中的万语千言。有些爱,嘴巴闭死了,眼睛却把它说了出来。那天,看着我把巧克力放进嘴里,他才疲惫地闭上眼睛。又是两行清泪,在我的心里冲出一片清泉。

爸爸幸存了下来。康复后,我妈责备他,骂他都快死了,还不肯把巧克力吃光。他却坚持说,那是他吃剩的,恰巧剩下3块。谁能信?我唯一确信的就是,爸爸心里有我。当然,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爸被我哥和我姐用双手刨回来这件事,感动了方圆几公里内的居民,从此“傻子养别人家孩子”这样的话消失了。而我,从此也默认了我家的规则:我亲爸就是爱我哥、我姐多一些,而我哥和我姐爱他也比我爱他多一些。

哥哥考上大学,后来又远赴北京工作,每一次送别,我爸都泪流满面。姐姐结婚时,她的新家跟我们家不过是隔了两条街,我爸依然伤感了很久。可是,等到我结婚时,他跟我摊牌:“以后我帮你哥、你姐带孩子。”我妈红着眼睛问他:“非得把话说得这么伤人吗?”他居然回答:“嗯。”那天,我也有点儿伤感,就问了一句:“爸,为什么?”他说:“你哥和你姐……跟我小时候……一个样。”他把这句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时,头上青筋暴起,眼睛红得吓人。我也懂了。他儿时的成长有多么艰难,他就要多么疯狂地弥补我哥和我姐。这是他基因般强大的执念,我抗争不了。

多年后,我慢慢了解,我爸不是傻,他只是一根筋。誰对他好,他就对谁好;他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可是,等到哥哥和姐姐陆续有了孩子,我爸却失去了带孙辈的能力。在他好不容易熬到从矿上退休的第七个年头,他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前半生呆傻,后半生失智,老天爷对我爸也真是“厚待”。爸爸先是经常走丢,后来生活渐渐难以自理,且时常在夜里大喊大叫,扰得四邻不安。眼看着妈妈就要被他拖垮了。妈妈患有糖尿病,哥哥远在北京,姐姐有两个孩子,大的5岁,而我刚刚成家。我果断地说服妈妈,决定将他送进专业的养老院。在那里,他会接受专业的护理,而我们也可以继续生活。妈妈不忍心拖累我们,只是要求养老院离家近一点,这样她每天可以坐公交车去看他。

哥哥和姐姐十分不忍心,但又能怎样?唯一能做的,是哥哥回家,开着车把这座城市的养老院跑了个遍,从中选择一家看上去不错并且离家相对近的。送爸爸去养老院那天,我们没让妈妈一起去,怕她难过。我们陪着爸爸在养老院待了一天,带他熟悉环境。中午到食堂吃饭,我们4个吃的是一样的饭菜,可他,偏偏从自己的餐盘里,给哥哥姐姐分别夹了一块肉。在他混沌的记忆里,时常把我姐姐喊成他的姐姐,把我和哥哥弄混。可是,在餐桌上,他重新像从前在家里吃饭那样,给哥哥姐姐夹菜,视我为空气。哥哥和姐姐瞬间泪流满面,再没咽下一粒米。

晚上告别时,更像生离死别。姐姐在回程的车里号啕大哭,一遍又一遍地说:“爸,我对不起你。”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哥哥要我停车,说想自己走回去。车子缓缓开走,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人到中年的哥哥不停地拿袖子抹眼睛。我有点儿羡慕他们,可以那么深地爱着爸爸。可我跟爸爸的感情,无论如何都升华不到他们俩的高度。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疯狂的我哥我姐居然连夜达成一致,一刻也不耽搁地当夜把爸爸接回了家。果然是疯爹养疯娃。我哥说服我嫂子,开始着手在本市找工作,想回来发展。我姐给我爸请了保姆白天照顾他,晚上她住在家里照顾我爸。他们说:“其他的都可以等,但照顾爸爸的机会可能不多了。”

你永远无法想象,我哥我姐会惯我爸到什么程度。

我爸半夜闹着要去上班,我哥就真的骑着自行车带他去了曾经的矿区,然后,指着黑着灯的办公室说:“老张,下班了。”我爸几乎天天要去曾经的巷口等他的孩子,他们就不厌其烦地带他去那条依然还在的小巷,陪他回忆那些回忆了一万遍的往事。爸爸把我姐当成他的姐姐,跟姐姐要糖吃,要滚铁环,要玻璃球,这些姐姐都可以满足他,而他还时常哭着要他的妈妈,姐姐就得带他出门去遛弯儿,直到他把这件事情忘记……他们重新变回那对赤手空拳,寻找塌方下爸爸的儿女,试图抓住那个在精神世界走失的父亲。而这一次,奇迹没有发生。

爸爸患病第二年的那个夏天,突发心衰,进入弥留状态。

全家人守在病床前,他在人群里寻找着,最后,却只认得姐姐和我。然后,他拉着姐姐的手,虚弱地说:“姐……东升……东升……”东升是我的名字,我叫张东升。我们都没反应过来。他又说了一遍:“姐……东升。”我妈哭着帮他翻译,“你爸把小燕认成了他姐姐,他这是托付自己的姐姐要照顾好东升。”我姐号啕着,握着爸爸的手说:“爸,你放心,我们都会照顾好东升……”听完这句话,两行清泪流过我爸瘦削的面颊。这一次,他真的走了。

父爱是我的逆旅,我却因此拥有了待我如珠如玉的哥哥和姐姐。我爸走了,留给我们一个充满爱的家。这是很多人都没有能力完成的事业,也是他,一个傻子的光明。

(田宇轩摘自微信公众号“兰心书院”,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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