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过境
2020-09-28周华诚
周华诚
大水过境,泥沙俱下。两日一夜后,水稻从浑黄的水里冒出头来,一身泥巴,委屈而倔强。父亲手执木勺,冒雨下田,一勺一勺泼水,为稻洗濯。
大水经常过境,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不是明年或许后年。大水是桃花溪泛滥而来。桃花溪安静时只有一勺水,凶起来,却有半海之水。半海之水天上来。村口几家代销店,地处低洼,大水汹涌而至时,一层店面被淹,许多零食漂散。长鼻王或泡芙应该漂得最远。板凳和冰箱漂到门口,又被追了回去。
父亲的水稻田里,二十块专属稻田木牌只剩三块,分别是:雪乔专属稻田;王小京专属稻田;可可一家专属稻田。父亲又找回一块:查杰慧专属稻田。六月中旬我们到田里插秧,大家见到了自己的水稻;现在木牌子却随波逐流去也。一块用了五年的木牌“父亲的水稻田”,已有了岁月的包浆,这一次也漂去了远方,这些木牌子把我们大家对于土地的热爱,以一种浪漫的方式,播撒到了更广阔的地方。
我让父亲再准备一些木牌子,到时重新写上字,再插到田间。
水稻之名既有一个水字,也就不那么怕水。曾有一年,水淹七十二小时,水稻露头后大口呼吸,继续生长。水稻一生命运多舛、磨难不少,没有谁能随随便便谷粒满枝,大获成功。虫害稻瘟,或旱或涝,杂草欲争天下,蝗虫伺机而动,田野里危机四伏。平安从春到秋,是田间最重要的事。
大水之后,水稻虽仍未完全恢复生气,但也还是青绿喜人。暴雨又至,落到田间噼啪作响,稻叶趴在水面,依然承载圆滚滚的水珠。稻友说是“稻坚强”,我说那是“稻倔强”。
南方多省洪灾,我们的损失算轻的。村里沿溪所建公用设施摧毁不少,石阶石凳悉无踪影,村人扼腕叹息。我村集体经济实力薄弱,能做成一点事情殊为不易。多年来村子都有发展诉求,惜大家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有时到省内各地行走,尤其临安、萧山、桐庐、淳安、建德、德清等地,有的村子建设发展极好,也生羡慕之心。然而……天下的事情,都是说说容易做做难。
田边原先育秧的一小撩旱地,前段时间种上了黄豆,豆苗短小,长势良好。看来大水对它也没有什么影响。想起陶渊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句,有人说陶某人不善农事,实乃误会他了。种豆之地,缘何要把杂草去除呢,草与豆共生共长,一点都不会相互妨碍。田埂上的黄豆,到了秋天,一株一株没在草中,也是果荚累累。
父亲在田间发现一个鸟窝。这鸟窝奇怪得很,架在三四蔸稻禾之上。是白鹭的窝。白鹭把稻叶啄断,架上许多枯枝,横七竖八地叠起来,又在上面铺上一层稻叶,看起来甚是舒适。垒窝的稻叶还是碧青的,可知这窝新完工不久。父亲前两天发现时,窝中有两枚鸟卵。昨天傍晚我去看时,窝中已有四枚鸟卵。白鹭构筑生活的效率很高——七月一日大水才退,这三四天里,它已将日子经营得很有声有色。
父亲发现,白鹭还在窝旁插了一根竹枝。不知道是不是记号。我们在那里看了一下,没有见到母鸟,也没有公鸟,便小心地没有去碰它的窝,怕它们发现异样。这日子,虽还有风有雨,却也算得是静好的了,且不要打扰它们。
我在田埂上候了半天,见到几只白鹭在远处起起落落。也不知道是它们之中谁个的窝。
白鹭多时也是多的。半文兄说应是牛背鹭,我以为这一类鹭鸟,一概可以白鹭称之——从前喜欢栖停在牛背上。现在牛都没有了,牛鸟图也就难以重现。白鹭起落,身影轻逸曼妙,在青黛色的层层山影和绿色的稻田里,鹭鸟的白色就很是好看。
有朋友问,我们的稻田里是不是也能养鱼。现在很多地方流行稻田养鱼或养鸭,或是鱼鸭兼养,形成一个稻鱼鸭共生系统。我就此专门咨询过水稻界的科学家。就种养效率来说,稻鱼鸭共生,远不如把一小块田圈出三份来,一份种稻,一份养鱼,一份养鸭,三者都会长得更好。其实哪怕是共生共养,也只是某一个有限的时间段里,三者共生共养。即是说,稻田养鱼或养鸭,可能看起来比做起来更美好。至于我们这一片田,能不能养鱼呢。我想,也是可以的。大水过境之时,河流会带来许多小鱼小虾。我蹲在田埂上时,就发现田里已有小小的鱼群了,也有小泥鳅了。恐怕白鹭也是专为此而来。
现在我们有了一个“稻——蛙——鱼——鹭——风——雨——雷——电”共生系统。
钱先生写了四个大字,“种稻得道”,我和父亲一起把它挂上墙。七月五日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