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忆
2020-09-27梁衡
白居易忆江南,最忆的是红花、绿水、桂子、美酒。我却常想起西北的河套,想那里的大漠、黄河、沙枣、蜜瓜。
一九六八年年底,我从首都的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内蒙古西部的一个小县城工作。迎接我的是狂风飞沙,几乎整日天地混沌朦胧,嘴里沙土不绝。风吹过来时,路上的人得转过身子,逆风倒行。那风也有停歇的时候,一天我们几个人便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到城外去散心。只见冰冷的阳光下起伏的沙丘如瀚海茫茫,一直黄到天边。没有树,没有草,没有绿,甚至没有声音。在这里一切好像都骤然停止了。我们都不说话,默默地站着,耳边仿佛还回荡着上午办公室负责人的训话:“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在这里自食其力,好好改造吧。”知识就是力量。我们这几个人本是有力量的,有天文知识、化学知识、历史知识,可是到哪里去自食其力呢?眼前只有这一片沙漠,心头没有一点儿绿荫。
春天到了,我被分配和民工一起到黄河边去防汛。开河前的天气是阴沉低闷的,铅灰色的天空,像一口大锅扣在头上,不肯露出一丝蓝天。长长的大堤裹满枯草蓬蒿,在风中冷得颤抖。那茫茫大河本是西来,北上,东折,在这里绕了一个弯又浩浩南去的。如今却静悄悄地,裹一身银甲,像一条沉睡的巨龙。而河的那岸便是茫茫的伊克昭沙漠,连天接地,一片灰黄。我一个人巡视着五六里长的一段堤,每天就在这苍天与莽野间机械地移动,像大风中滚动着的一粒石子儿,我的心也像石头一样沉。我只盼着快点儿开河,好离开这忧郁的天地。
一天下午,当我又在河堤上来回走动时,眼睛突然一亮,天上云开一线,太阳像一团白热的火团挤开了云缝。火团旁那铅块似的厚云受不了这炽热,渐渐由厚变薄,被熔化,被蒸发。云缝越来越宽,阳光急泻而下,在半空中洒开一个金色的大扇面。这时远处好似传来隐隐的雷鸣,我激動了,侧过耳朵静静地听着,声音却好像是从脚下发出的。啊,老河工说过,春气是先从地下泛起的。忽然我又发现,不知何时,黄河那身银色的铠甲裂开了一线金丝,在渐渐地扩宽。那是被禁锢了一冬的河水呀,正在阳光下欢快地闪出软软的金波。不一会儿偌大的冰河就破碎了,浮动了。黄河伸伸懒腰苏醒了,宽阔的水面上漂着巨大的冰块,顺流直下,浩浩荡荡,像一支要出海的舰队。那冰块相撞着发出巨大的响声,有时前面的冰块流得稍慢一些,后面的便斜翘着,一块赶一块地压了上来,瞬时就形成一道冰坝,平静的河面陡然水涨潮涌。北国的春天呀,等不得那柳梢青绿、墙头杏红,竟来得这样勇猛。
不知何时,堤外的河滩里跑来一群觅草的马,它们狂奔着,嘶鸣着,一会儿吻吻地上的春泥,一会儿又仰天甩着长鬃。我被感染了,不禁动了那在心头关锁了许久的诗情,轻声咏道:
俯饮千里水,仰嘶万里云。
鬃红风吹火,蹄轻翻细尘。
我的心解冻了。
春天过后,我们被分配到一个生产队去当农民。每天担土拉车,自食其力。生活是单调的,但倒也新鲜。我从头学着怎样锄草、间苗、打坷垃。我已学会用一根叫“担杖”的棍子担土,学会不怕膻味吃羊肉汤泡糕,还知道酸菜烩猪肉时最好用铜锅,那菜就越煮越泛出新绿。高兴时也去和放马的后生们一起骑上马在草地上狂奔,只是不敢备鞍,怕摔下来挂了镫。一次,我从牧人处得到了一个黑亮的野黄羊角,竟用心地雕起烟嘴儿来。
夏初的一夜,经过一天的劳累,我在泥壁草顶的小屋里酣卧。一觉醒来,月照中天,寰宇一片空明,窗外的院子白得像落了一层薄霜。不知为什么,我不觉动了对北京的思念。这时的北海,当是碧水涟涟,繁花似锦了。铁狮子胡同我们那个古老的校园,这时那一树树的木槿该又用它们硕密的花朵去遮掩那明净的教室了。图书馆的楼下一定也泛起了一阵阵的清香,那满园的丁香应该已经开放了。和着月色,我忆起宋人的诗句“暗香浮动月黄昏”。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便又在一种浮动的暗香中蒙眬睡去。
翌日,我起来扫院子,鼻间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清香。我怀疑还是昨夜的梦,但这香又总不肯散去。原来沙枣花已悄悄绽开。我拄着扫把伫立着,房东大爷看见了说:“后生,想家了吧?春过了,你们也该走了。”我说:“大爷,我们不走了,就在这里当一辈子农民。”不料,他胡子一抖,脸上闪过一丝不快:“那还行?那还行?”
一年后,我们自然是分配了,工作了,各自去自食其力了。去年夏天,我们这一伙“河套人”在北京的一个朋友家里小聚。主人说要给大家吃一件稀罕物,说着便捧出一个金黄如碗大的东西。众人一见,不觉齐声惊呼:“河套蜜瓜!”在北京见到这种东西,真如他乡遇故人,席间气氛顿时活跃起来。瓜切开了,那瓤像玉,且清且白,味却极甜,似糖似蜜,立时香溢满室。老朋友们尽情畅谈,自然也少不了忆旧,重又思念起河套平原那迷人的夏夜、火红的深秋,最后自然又谈到桌上的蜜瓜。那样苦的地方,怎么能产出这样好的瓜呢?我们这些在那块土地上生活过的人自然知道,正因为经了那风沙、干旱和早晚极悬殊的温差,这瓜里的蜜才酿得这样甜、这样浓。事物本是相反才能相成的。
河套,我永不会忘记那个我刚开始学步的地方。
选自《大家·经典:梁衡经典散文》,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