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在大自然里
2020-09-27刘堂刚
刘堂刚
那是一个没有电、没有网络、没有培训班的时代。所有农家孩子的暑假几乎都一样,除了帮父母劳动,就是在坡上放牛,一切活动都是与自然打交道。间或有些暑假作业,也都是在雨天里抽空去做的,大人们从来不过问,他们又不懂,问了也白搭,因此暑假的学业压力——没有。
但劳动的压力是伴着山里人一生的。鸡鸣而出,星起而息,起早摸黑,吃冷饭,喝凉茶。白天困了,就在柳树下摇摇蒲扇打个盹,没有闲时与忙时。我们这些孩子,也全被派上用场,小小孩时便要扯草、送茶;来客了,母亲做饭,要帮着添柴火;稍大一点就要打猪草、放牛、插红薯、移秧、砍苞谷杆、搬包谷、割麦子……大人们干力气活儿,孩子们干手头活儿。我是最不喜欢劳动的,尤其是怕跟大人一起扯草,既不能偷懒,也不敢甩手不干,老老实实地蹲在地里,毒辣辣的太阳晒着,腿酸眼花,倔强的杂草时常把小手勒出一道道血口子。这时候,我眼睛会时不时地瞄着家看,房上的炊烟起了,我们就有了放工的希望。炊烟是老家最美的风景,宛若一道罩在屋上的彩虹,它让我们蹲在地里,脑海里漾着擀面条、火烧馍、南瓜托汤、蒜汁的模样和味道,要是还有荷包蛋,今天的劳累可真划得来。
今天,我用语言跟我的孩子分享当年在大自然中的时光,他听得懂我的话,却体会不出我的快乐。
山村的夜晚孤寂而宁静。父母们劳累了一天,明天还有活儿,大多睡得比较早。屋里没有光亮,也没有半点生气和乐趣,我们就在稻场里看星星,听山风、鸟叫、蛙鸣……煤油灯是最好的照明工具,但一般不准我们用,买煤油是有计划的,全都省着,等收割庄稼的时候救急用。暑假时,苞谷熟了,家里收了苞谷,堆在堂屋里,满满的一屋子,左邻右舍在忙完了地里的活之后,今天张家、明天李家地聚在一起,围了一个大圆圈撕苞谷叶。这时,四个屋角便会燃起煤油灯,哧啦哧啦的撕叶声,伴随着大人们拉家常、说笑话的声音,老家的夜晚终于有了热闹的气氛。我们最期待的,就是年长的老者给我们讲“古话”,也就是传奇灵异的故事,这个美好的夜晚能让我们兴奋整整一个夏天。
稍大后,最自由、最快乐的事就是去放牛。老家后面的山梁顶上,一个宽阔无垠的坑田,我们叫它天坑,它中间有个大水凼,四周的山包上是茂密的杂树林。据说它是在农业学大寨时期,村民集体垦荒改田治地凿出来的,因为水源不足,距离农户又远,耕种起来十分不便,包产到户以后就废弃了。而对孩子们来说,这却是放牧的乐园,草丰地广,牛羊也都跑不出去。一到假期,我们五六个邻近的孩子把牛羊往天坑里一赶,天坑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打五倍子、做环橡树喇叭是必修的功课。五倍子可以卖钱,一元一斤。通常情况下,是牛羊刚上坡忙着吃草的时候,我们各自为战,在树林里“扫荡”一番。闲极无聊了,我们就用环橡树的皮做成喇叭哨,坐在石头上、树杈上、牛背上,引吭高吹,尖厉的、类似唢呐的、毫无音律节奏的声音便会响彻村庄的黎明和黄昏。
难熬酷暑,蛇和野蜂却十分活跃,追蛇、找蜂窝便是危险又刺激的游戏。我们挨个在驳岸的缝里、在树枝上探寻蜂窝,一旦发现,就招呼同伴们过来,对着蜂窝一顿棍棒砸下,然后大伙一哄而散,跑个百十步远,猛地往地上一蹲,任凭野蜂在空中盘旋,我自岿然不动,野蜂一般都只得悻悻而去。无数次的较量,我们总能侥幸逃脱,极少有被蜂蜇蛇咬的,即便偶尔遭遇不幸,肥了脸蛋胖了鼻子耳朵,从未有同伴取笑,更不会挨父母训叨。农村的孩子,哪个不是身经百战,在“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出来的?
趁放牛的时间学大人烧窑,是颇有技术含量的活儿。烧窑,是山里人冬季主要的经济来源,满袋子的黑炭运进城里可以换来很多钱。我们没有时间跟着大人干,只好趁暑假的时候自己模仿。牛儿闲着,我们却忙着,挖窑的挖窑,砍柴的砍柴,精装细盖,用黄土拍平砸实,牛羊归圈的时间到了,我们的小窑上也吐出了灰黑色的烟雾。我们的窑烧过一锅又一锅,换过一处又一处,也到了“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的境界,可终究没能取出过哪怕是小小的一截炭来。炭究竟该怎么烧,对我们这些长大后远离了山间劳作的人来说,仍是一个未解的谜团。
天坑里吃的也很丰盛:钢笋、羊哺奶、蒙蒙果、野樱桃、杏子、毛桃子……是夏季特有的。我们因好奇拆垮了驳岸,因嘴馋折断了果枝,为吹喇叭、烧窑毁坏了一片片林子。我们快乐、无知地伤害着天坑,天坑都默默地承受着,像一位对孩子特别宽厚的母亲。
一年一年的暑假结束了,童年也不知不觉地溜走了,永别了喇叭、野蜂、钢笋和可怜的小窑,上师范,工作,结婚,生子……
今天,我用语言跟我的孩子分享当年在大自然中的时光,他听得懂我的话,却体会不出我的快乐。这一代孩子已经远离了自然,甚至远离了生活,被数码和符号包围,被一个个功利的目标包围。天坑啊,我、我的孩子还能回到你的怀抱吗?我们真的是最后的一代擁有自然体验的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