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初梁溪侯氏家族的词选编纂

⊙蒲岚［扬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0］

⊙丁群［镇江市丹阳市河阳学校小学部，江苏 镇江 212300］

梁溪其河，源出惠山，南入太湖，堪为无锡市的“母亲河”，是以梁溪亦为无锡的别称。梁溪深受江南浓厚的文风熏陶，自古以来即为文人渊薮之地，于清代孕育了著名的词人群体，严迪昌先生称其为梁溪词人群体，代表词人如顾贞观、严绳孙、秦松龄、杜昭等。梁溪在明清两代发展为江南重镇，文学家族众多，如顾氏、侯氏、华氏、杜氏等皆为当地望族，互为姻亲，有很高的文学贡献。其中，侯氏家族所编的《亦园词选》和《梁溪词选》各有异同，但都对保存地方词学文献及女性词学文献有突出贡献。

一、侯氏家族的主要成员与词学活动

梁溪侯氏是江南一带重要的文学世家，明清两代人才济济，风雅相传。自宋末迁徙至梁溪城中之后，族系繁衍，遂定居于此。最初迁徙之祖德宗公第十一代孙侯杲，丁忧返乡之后，晚年于梁溪择地建园，是为亦园。亦园中有一名为百尺楼的戏台，侯家的家乐常于此楼演唱昆曲。一时之间文人墨客汇聚于此，诗词唱和，声名大噪。

侯氏第十一世和第十二世子孙在词学方面颇有建树，侯杲与其弟侯晰善于作词，其子辈侯文灿、侯文耀、侯文灯等也延续了这样的词学传统。侯氏作为无锡巨族，顾氏的顾贞观、顾起安等，华氏的华长发、华侗等，杜氏的杜昭等，皆与之往来频繁。除去与望族子弟交游外，侯氏还聚集着大批文人，如万树、严绳孙、秦松龄、僧宏伦等。众人倚声相和，酬赠往来，形成小型的词人群体，开展各类词学活动。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便是二十七位文人骚客在中秋之夜唱和而留下的《中秋倡和词》。在这样文人聚集的背景下，侯文灿编《亦园词选》《十名家词集》，侯晰编《梁溪词选》，一定程度上记载了当时的盛况。

侯文灿，字为光，号亦园。其人仕途未显，以觞咏著述为业，康熙二十八年（1689）同时刊刻《十名家词集》《亦园词选》两集。《十名家词集》选取如张先《子野词》、贺铸《东山词》等十种前代文人词集而成，错误极少，堪为善本。而《亦园词选》的编撰则离不开万树的影响。万树，字花农，又字红友，其在京四年与侯文灿之父侯杲友谊深厚。南归之后，万树作为侯氏亦园的常客，惯与侯文灿共同探讨词曲格律，与侯氏父子结下深情厚谊。万树离开侯家之后，于广州独自完成《词律》，在康熙二十七年病逝。侯文灿次年在《亦园词选》自序中多次回忆与万树的交游：“予自甲寅奉侍先大夫与荆溪万子红友，日坐亦园，始共事《词律》。……而红友忽于数千里外邮寄一编，云昔余两人所订《词律》，今已付梓人矣。予每一展卷，未尝不徘徊讽咏，三复而不能已也。……而红友竟以仲宣登楼，赍志以没，不获如当年与余草堂灯火，斗酒诗篇，歌呼相应，此又余之不幸也已。”侯文灿与万树曾共同探讨诗词歌律，在得到《词律》付梓的消息之后，他的心情十分复杂，既高兴于心血得到肯定，又悲伤于万树的才能尚未完全施展便溘然长逝，再也不能和他共同唱和斟饮了。侯文灿后来在追忆其父时也记道：“先大夫于缟纩谊最笃而生平终始称道义交者，尤推红友云。”可见万树对于侯杲、侯文灿父子二人的巨大影响。

侯晰，字粲辰，号惜轩。在《亦园词选》付梓后三年，侯文灿叔父侯晰辑《梁溪词选》共二十六卷，康熙五十一年（1712）由侯氏醉书阁刊行。其时梁溪此地汇集众多才子文人，又有亦园供其唱和咏乐，留下许多诗篇词作。侯晰在此环境下，辑录有词集传世的二十五位同邑同时的作者，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初次编订成《梁溪词选》。当时梁溪诸位文士于中秋之夜留下的《中秋倡和词》也收入其中。邹祗谟在《远志斋词衷》中云：“梁溪云门诸子，才华斐然。”于此词选中可见一斑。

总之，侯氏家族作为无锡望族，人才济济，具有渊源的词学传统。侯氏子弟身边汇聚的一大批文人墨客，频繁进行词学活动。在此浸染下，侯文灿、侯晰相继编撰词集，留下了珍贵的文献材料。

二、《亦园词选》与《梁溪词选》的异同

侯文灿所编的《十名家词集》结前人词集而成，此处不做展开论述，而另两本《亦园词选》与《梁溪词选》则是记录时人词作的词集，值得分析探讨。

侯文灿所编的《亦园词选》共八卷，选录明末清初词人280家，词作共923首。所选词人以顺康年间为多，录词超过三十首的有二人，分别是朱彝尊36首，以及陈维崧32首。现存南京图书馆，无序。序言见于上海图书馆所藏的《锡山东里侯氏八修宗谱》，除侯文灿自序外，另有张凤池、黄蛟起、僧宏伦作序。

侯晰所编的《梁溪词选》现存三个版本，即浙江图书馆所藏的康熙醉书关二十一卷刻本，和上海图书馆所藏的康熙云轮阁十九卷钞本、康熙八卷刻本。因版刻芜杂，不同版本之间收录的词集相差很大，此以卷数最多且最为齐全的康熙醉书关刻本来看，共收录二十五家，另有《中秋倡和词》一卷，共二十六卷。二十五家分别为秦松龄《微云堂词》、严绳孙《秋水轩词》、顾贞观《弹指词》、张夏《拂袖词》、朱襄《织字轩词》、华侗《春水词》、邹瑢《香眉亭词》、钱肃润《十峰草堂词》、汤熵《栖筠词》、顾岱《澹雪词》、唐芑《漫游词》、邹祥兰《问石词》、华长发《语花词》、张振《香叶词》、王仁灏《我静轩词》、杜诏《浣花词》、马学调《转蓬词》、华文炳《菰月词》、顾彩《鹤边词》、蔡灿《容与词》、僧宏伦《泥絮词》、侯晰《惜轩词》、侯文耀《鹤闲词》、侯文灯《回雪词》及顾贞立《栖香阁词》。

两本词集虽同为侯氏所辑，但各有侧重，只有小部分选词重合。究其原因，首先在于二者的编撰目的不同。《亦园词选》的编撰在于表现作者自身的作词倾向。侯文灿解官回乡之后，于亦园中自在悠游：“每遇风晨月夕，把茗焚香，间取昭代诸名家词，丹黄甲乙，不觉选词之技复痒。”在闲情逸致之下，作者品读历代词集，不由得心向往之。侯文灿在词序中表达了自己对于词作的取向：“昔晏同叔云‘生平不欲作妇人语’，予谓委婉之弊入于妇人，与豪迈之弊流为村汉等耳。但期银筝柔响，用传小伎之喉，铁板雄歌，幸免伶人之诮而已。嗟乎，余岂知词者！”婉约柔丽之词自来为人们所轻视，但是侯文灿认为这些人并不懂词。婉约词与豪迈词各有优劣，若是表达不当，婉约词便不堪登大雅之堂，豪放词也会流入粗犷浅俗之境。“今予选词将竣，嗜痂之癖犹然故我。”作者编此词集，正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志趣，表达自身对于婉约词的喜爱。而《梁溪词选》的集结目的却在于保存当地文献，侯晰在《梁溪词选》自序中明确指出：“惟恐散绝广陵，半付丙丁之劫；更思曲高郢水，谁为甲乙之藏。爰采诸家，汇成全集。”编者感念于众人才华横溢，担心这些佳句好词散佚隐没，因而自结词集，收录众人的作品。正由于目的不同，《亦园词选》在录词时需经过侯文灿挑选甄别，带有明显的主观情感，《梁溪词选》作为保存文献的媒介，则对于所选的同邑同时作者的词进行全盘收录，力求词集的完整全备。

两本词选编录的目的不同，决定了其选词范围、内容与辑词角度各有不同。从选词范围和内容来看，《亦园词选》不局限于梁溪当地，也不局限于时人，具有时间与空间上的跨越。《亦园词选》所选词人以清代为主，也夹杂着几位晚明词人为缀，如葛一龙、王彦鸿等人，但时间总体跨度并不大。以空间而言，词选所选作者遍布大江南北。如江苏的陈维崧、浙江的朱彝尊、京城的纳兰性德、山东的王士禛、河北直隶的梁清标等。可见侯文灿选词时在地域上并无桎梏，随心而录。而《梁溪词选》作为专门的群邑词选，选取的皆为梁溪地区同时的作者。侯晰对于所选作者的词，能得者皆悉数辑入，两本词集的选词在内容上便只有部分重合。比如，在两本词选中皆有出现的《风入松》一词：

星移帆影月移沙。秋思谁家。别时不敢分明语，蹙春山、暗损韶华。又是中秋时候，西风几阵归鸦。相思难遣梦交加。水阔山斜。尊前常恨天涯远，况如今、真个天涯。更道从来应未，待伊归向窗纱。

这是一首婉约词佳作，作者是梁溪人严绳孙。他选择了“星”“影”“月”“窗纱”等典型意象，描绘了一幅女子中秋思乡之景，哀婉而富有情思。侯文灿将其辑入词选之中，表达了对这首词的肯定。同为严绳孙所写的《百字令·题震修小照次韵》：“梦回身世，待与子呼酒，细论齐物。个是文场摧敌手，所向一时坚壁。白日难挥，黄金易散，弹指菁华歇。短衣射虎，怜渠未是侯骨。我是海鸟忘机，君休自叹，归燕红襟只。飞絮乱花浑不管，零落六朝烟月。生即同年，居偏对宇，老觉关情切。芒鞋相待，共君踏遍冰雪。”此词在《梁溪词选》中有所录入，而《亦园词选》中却不见其身影。原因正在于这是一首偏豪放派的词，表达作者年华已逝却壮志难酬、欲隐于自然之情，不属于侯文灿所选的范围。

此外，基于侯文灿的选词标准，两者内容的区别还表现在对女性词人的重视程度上。《梁溪词选》辑录的二十五家词人中，唯有最后一卷顾贞立的《栖香阁词》是女性词作，而《亦园词选》中却收录了大量女性词人的佳作。后者共收录词人二百八十家，女性词人共四十七名，占比约六分之一。自陈维崧等所集的《今词苑》开始收录女性词人作品以来，除去专门的女性词选，《亦园词选》是综合性词选中女性词作占比最大的。《亦园词选》对于女性词人的重视，正符合侯文灿对于婉约词的追求。正如严迪昌先生所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更多地呈现女性特质的一种抒情诗体。”

从辑词角度来看，两者亦有很大区别，《亦园词选》按调编次，《梁溪词选》则按作者编录。《亦园词选》共八卷，依词调字数多少来排列次序，并不区分小令、中调、长调。这样的划分法受到朱彝尊及万树的影响，朱彝尊曾在《词综》中批评按小令、中调、长调区分的词调三分法，以为应以人编次。万树《词律》继承了这一观点，将这样的三分法看作对词的割裂，改为按调的长短编排，不再强行划界。因而《亦园词选》前七卷编次是以所选词调的长短之先后为序，从《十六字令》开始，以《莺啼序》为终。第八卷的划分方式则较为特殊，全选集句词这一特殊的创作形式，由短至长进行编排。《梁溪词选》则延续了传统的选词方式，依人编词，分为二十五位作者，每人一卷共二十五卷。另附的《中秋倡和词》一卷，全卷则以月为韵脚，以同一词牌《贺新凉》作词。

除去这些区别之外，两本同为侯氏家族编录的词选也体现出相似之处，即明清文学中不可忽视的地域性特征。地域文学一向是文学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明清时期更为突出，尤其集中于江南一带。《梁溪词选》作为专门的群邑词选，所录词人均属江苏无锡人，其地域性特征自不必多提。而在《亦园词选》之中，也表现出了这一特点，所录的词人同样集中于江南地区。关于江南地区的划分，不同学者各持其论，虽尚未得出统一的观点，但大致包括现今的苏南、浙北、上海及皖南地区。词选中所选词数量最多的朱彝尊、陈维崧、董以宁、僧宏伦、万树五位词人，四位来自江苏、一位来自浙江。而在所辑词超过十首的作者共二十位中，唯有三位非江南人士，可见江南文风之盛。

两本词选中还共同表现出了家族性特征。《亦园词选》所辑的二百八十家词人中，有顾姓词人十一人，侯姓词人十人，华姓词人七人。顾氏、侯氏、华氏作为梁溪地区的望族，各自皆为文学家族，且互有姻亲往来。顾氏顾贞观、顾景文、顾衡文兄弟三人皆善倚声，其姊顾贞立尤工诗词。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卷十六中说入清后有四个一门风雅的家族，其中便有无锡顾氏，即贞观、景文、衡文三人。侯氏第十一世侯杲、侯晰兄弟文采斐然，第十二世侯文灿、侯文耀、侯文熺及第十三世侯承基、侯承垿皆善诗词。华氏华侗、华韶、华文炳、华长发等都有词作被录。三大家族繁复的姻亲关系从顾起安其人便可见微知著，他曾参与《亦园词选》的校订，是侯文灿之婿，侯承基其子，华绍曾其甥，从中也可见《亦园词选》具有的家族性特征。《梁溪词选》所录的二十五家中，属于这三大家族的也有九人，超过总人数的三分之一，分别是顾家的顾贞观、顾贞立、顾彩，华家的华文炳、华长发、华侗，以及侯家的侯晰、侯文耀、侯文灯。

综上，《亦园词选》与《梁溪词选》因编撰目的不同，在选词范围、内容与辑词角度各不相同。《亦园词选》的选词具有时空跨越性，依调编次，且多女性词作，体现了侯文灿对婉约词的偏向；《梁溪词选》则以保存文献为目的，选择同时同邑的二十五位作者，以人为序。然而两部词集多对家族词人群体著录，所录词人汇聚于江南一带，共同表现出了地域性与家族性特征。

三、侯氏家族编纂词选的影响与意义

首先，《亦园词选》与《梁溪词选》对于保存地方词学文献及女性词学文献有重大价值。《亦园词选》所选的二百八十位作者中，除去如朱彝尊、陈维崧等著名词人的作品传世数量众多，顾起安、顾起文等凡十余人无词集传世，多数仅靠《亦园》得见其词。《全清词·顺康卷》采录梁溪侯氏、华氏词人仅七人，许多梁溪词作失收，这也体现出选本中的巨大空间与价值。将两本词选对比，《梁溪词选》中所录的侯文灯、侯文爚、侯文灿、顾岱、顾彩五人则在《亦园词选》不可见。侯晰编录《梁溪词选》的直接目的是为保存当地文献，潘承弼先生跋《梁溪词选》云：“全书所录，惟对岩之《微云堂词》、梁汾之《弹指词》、藕渔之《秋水词》犹见传本，余皆不可得见。侯氏掇拾之功，粲然可征，盖足以光邑乘矣。”除秦松龄、顾贞观、严绳孙的三卷词集外，其余皆散佚，其余刻本不复得见，可见此词选的重要性。在保存女性词学文献上，《亦园词选》作为综合性词选中女性词作占比极大的词选本，收录的词人包括女僧舒霞、南询子；河东女伎武意儿；闺秀项兰贞、王璐卿、浦映绿等，女性词人多至四十七名，保存了许多珍贵的女性词作。《梁溪词选》中收录的唯一一卷女性词作是顾氏顾贞立的《栖香阁词》，凡二十八首，而《亦园词选》中收录的闺秀顾氏之作仅四首。二者所录皆不能算全备，然相互补充之下却使今人得以广窥梁溪家族词人群体之构成，展现梁溪地区独特的作词风貌。

其次，两本词选还利于促进家族文化传承与家族词学创作。中国历来有家学传统，尤其在明清时期江浙一带，家族词人群体盛行，如苏州沈氏、如皋冒氏、嘉善曹氏等，家族词人无论在数量还是质量上都颇为可观。在枝繁叶茂的家族传承中，不仅存有大量的文学典籍资源，在教育上也十分有优势。一方面，文学家族以其深厚的家学资源塑造人才；另一方面，家族成员通过自身的文化积累和历代的家学传承教育子辈，确保家族文化不至于断层。正如文徵明《相城沈氏保堂记》中所言：“诗书之泽，衣冠之望，非积之不可；而师资源委，实以兴之。”侯氏所编录的词选在丰富家族典籍的基础上，还能充作后辈习词的教科书，提高整个家族的文学素养。

最后，《亦园词选》及《梁溪词选》的编撰还能推动区域内词人们的创作热情与交流活动。清代词选的编撰极为普遍，词选对于清代词派的推动作用也十分明显。如阳羡派的《荆溪词初集》，对阳羡一带的词人词作进行了较全面的搜集整理，此外广陵词派的《诗馀花钿集》、西陵词派的《西陵词选》等，都以词选作为展现本派成就、表现文学取向的窗口。梁溪词人群体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词学流派，然而望族的存在使得梁溪地区的文人都以顾氏、侯氏、华氏三家为聚集点开展唱和活动，望族编选词集的取向也会影响到词人的创作。《梁溪词选》中的《中秋倡和词》一卷，便是在侯氏家族的号召下文人酬唱往来所得，因而侯氏两本词选的面世对梁溪地区的词人创作同样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总而言之，侯氏家族编纂的词选，既利于保存地方与女性词学文献，又促进家族文化传承，还能推动区域内词人们的创作活动。侯文灿所录的《亦园词选》与侯晰所录的《梁溪词选》虽各有异同，然而都对后世产生了积极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