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评《红楼梦》中的闲谈“余味”——从“赵妪讨情”与“蓉蔷求职”说起
2020-09-27田莉莉王玥黑龙江东方学院哈尔滨150066
⊙田莉莉 王玥[黑龙江东方学院,哈尔滨 150066]
《红楼梦》位居中国四大名著之首,堪称中国古典小说的扛鼎之作。在这部宏大的文学巨著中,曹雪芹创造出了一个女儿的世界,一个个鲜活、可爱的女子形象活灵活现,如在眼前,她们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怨、一喜一怒全被读者尽收眼底。就如曹雪芹自己所说,他创作这部作品的目的就是“使闺阁昭传”,进而让后世读者知道“闺阁中历历有人”。于是,我们在这闺阁之中,看到了多愁善感、诗书满腹的林黛玉,看到了雍容大度、端庄淑美的薛宝钗,看到了心狠手辣、见风使舵的王熙凤……但这些女子不是《红楼梦》的全部,红花需要绿叶陪衬,主要人物更需要小人物来突显。于是,我们在作品中看到了大量的“微尘众”,他们适时出场,无声退下,却能穿针引线,点明主旨。曹雪芹这样的创作手法,着实令人钦佩。
曹雪芹不是一个传奇式的作家,他无意用起伏动荡的生活、大量的巧合和戏剧式的夸张来吸引读者的眼球。他意图在作品中还原生活的本来面目,原生态地展现每一个情节、每一个人物。生活的细节汇聚成滚滚洪流推动着情节的发展,每一个细节都有咀嚼不尽的余味。它们如无声的细雨悄悄地滴落到读者的心房,让人感觉到醉意,而在回味这醉意的时候,又产生了无边无际、惊心动魄的震撼。正如中国古代文论中所言的“余味”一样,读者通过阅读作品,感悟到了作品本身的意味,让人对这种“韵外之致”和“味外之旨”无比回味。而《红楼梦》中“赵妪讨情”与“蓉蔷求职”这一小段文字,就是用这样的一种闲谈式“兴味”,让读者大开眼界。
一、一段闲文,引出全文的通篇脉络
《红楼梦》(甲戌本)脂评说:“赵妪讨情闲文,却引出通部脉络。”此语评得最妙!元春省亲乃皇恩厚旨,本回在开篇部分便已为元春的省亲渲染了氛围。先是贾政生辰,举家都为贾政庆生,热闹非凡。正在大家沉于宴乐之中时,贾政突然被宣面圣,于是全家老小都“惶恐不定”,不知是福是祸。此处,曹雪芹有意设置了悬念,让剧中人紧张,更让读者跟着捏了一把汗。悬念过后,喜事来临,元春被封为贤德妃,“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这样的欢天喜地与之前的“惶恐不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由此可见,元春封妃和省亲是当前宁荣两府的头等大事,那么接下来盖省亲别墅也就顺理成章了。正在这个关键时刻,曹雪芹让赵嬷嬷适时出场。于是,通篇的脉络由此拉开——若不是赵嬷嬷为两个儿子到主子那里“走后门儿”,如何巧妙地穿插一大段元春省亲的政策来由,以及贾府上上下下欢天喜地的振奋心态呢?建造大观园千头万绪,若是一一道来,不但无从下手,而且冗长乏味、重点不明。如果不是因为赵嬷嬷讨情,打开了凤姐和贾琏的话匣子,怎样将读者的关注点引向接驾的“油水”,又如何引出后文冒出来的“渔利者”呢?元春省亲声势浩大,总得有一张合适的“嘴”来介绍,如果没有“赵妪讨情”挑起的话头,读者怎能知道圣旨一下,盖省亲别院的不止一家,又如何能明了古往今来的接驾之事都是如此——“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呢?真是万事重复,万事虚空,最后还是赵嬷嬷的俗话道出了一个朴素的真理,不过是个“虚热闹”。而这场“虚热闹”是为了谁?这场“虚热闹”的真正主人公又是谁呢?
如果没有“赵妪讨情”引起的一大段热烈、振奋的讨论,有谁能想到发起这段讨论的真正主人公——那位宫中女子的悲凉呢?她的青春已被她的家族献上,她挥别亲情换来的是宫中的清冷。她崇高的地位成了家族屹立不倒的筹码,而她回家省亲所引起的振奋却与她无关,与她的亲情无关,甚至与她的地位也无关,只与她的地位能换来的巨大利益密切相关。最终,她悲凉地谢幕,她所带来的利益只能无言地收场。
二、对衬手法,极写小人物的大智慧
在赵嬷嬷身上,曹雪芹仅淡淡几笔,就活脱脱地表现出了这个小人物的钻营、智慧和老练。她就是生活中的女人,有算计、有胆量,却能给自己正确的定位。虽为贾琏的奶娘,她却不仗着自己奶娘的身份无理取闹。相比宝玉乳母李嬷嬷不识时务的大闹,赵嬷嬷显得聪明多了。故她有事相求,得到的不是贾琏夫妇的怠慢,而是尊重。与李嬷嬷见到主子居功自傲的“闹”不同,赵嬷嬷展现出的是“低调”和“智慧”。
赵嬷嬷在与贾琏夫妇的交往中,呈现出以下几个特点:一是谦而有度。赵嬷嬷深知自己不管怎么“奶”大了贾琏,都不会荣升为“半个主子”。在这个家族中,即使是姨娘们这种“半个主子”,处境都十分尴尬,何况她这种只是“奶”过主子的奴才,这一点,赵嬷嬷十分有自知之明。因此,赶上贾琏夫妇正在用餐时,即使贾琏、凤姐盛情邀请她上炕一起吃饭,她也“执意不肯”。待到平儿在炕下设下一杌,她就在脚踏上坐下,默默接受了。这样的举动,有礼有节,凤姐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她那种“吃软不吃硬”的性格,怎能不喜悦?二是明“嗔”实“宠”。赵嬷嬷表面上嗔怪贾琏不念着他们家,但又没有一句不是向着贾琏说话的。凤姐夹枪带棒地数落贾琏外头有人,贾琏不好还嘴,赵嬷嬷则出来解围,说贾琏“不过是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罢了”。这等“溺爱”不正是表现自己与自己“奶”大的孩子情感上的亲密吗?赵嬷嬷为贾琏着想、替贾琏解围,相比李嬷嬷给宝玉添堵,不失为一种情感战术。这等聪明智慧,岂是一般的愚钝妇人能媲美的?三是未雨绸缪。赵嬷嬷发出请求之时,省亲之事尚未坐实,赵嬷嬷敏感地觉察到家中要发生大事,所以抢先为两个儿子抓住机会。但当她得知省亲确有其事的时候,反而装起了糊涂,隐藏了她“功利”的一面。不过,她的隐藏反而暴露了她对府内可能发生大事的敏感。四是投其所好。赵嬷嬷专捡凤姐爱听的话说,而且极力夸赞王家,这是因为她知道凤姐手中的权力,凤姐一旦同意,少不了她和两个儿子的好处。这对于她的请求能尽快落实,无疑又加重了砝码。
通过以上总结,我们能够发现曹雪芹真是一个人物也不浪费,像赵嬷嬷这样的小人物,身上表现的情节功能与主题功能都如此强大,着实令人钦佩!
三、前后呼应,铺开广阔的社会生活
在“赵妪讨情”一节中,我们除了赞叹曹雪芹笔下“赵妪讨情”的引领之功,还不得不佩服其精湛的收束之笔。《红楼梦》(甲戌本)脂评这样评价:“上用赵妪讨情作引,下文蓉、蔷来说事作收。”这一“上”一“下”可谓前后呼应。“赵妪讨情”铺垫得好,贾蓉、贾蔷说事儿就不觉得突然。而贾蓉、贾蔷的到来,又为“赵妪讨情”带出一个圆满的结局,为赵嬷嬷所担当的情节功能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此后无须再节外生枝去写赵嬷嬷“走关系”的结果。曹雪芹用赵嬷嬷的一“入”一“出”,画出了一个情节的圆,这个圆圈虽然小,却辐射出广阔的社会生活。
在两个女人谈论接驾之事的时候,作者曹雪芹是时打断,没让妇女们的“你一言,我一语”继续蔓延。先是王夫人派人来叫王熙凤,虽没有写王夫人找王熙凤干什么,但是从上文的语境可以推断出,恐怕也是商议省亲之事。紧接着,贾蓉、贾蔷来找贾琏说事,内容也是关于省亲之事。看来省亲已经把全府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主子仆人都发动起来了。贾蔷的回禀很有意思,他说:“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所以命我来见叔叔。”恐怕还是由于在这行当上贾琏经验丰富,所以贾珍特派他来问问贾琏有没有什么需要嘱咐、指示的。而贾琏马上回答:“你能在这一行么?这个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贾琏的“懂行”和说话的“直接”,都影射了这一行的“利润重大”和贾琏对蓉、蔷二人从中渔利的兴趣。凤姐顺势送了一个人情,同时也把自己人安插到贾蔷南下的队伍里,真可谓一举两得。这夫妻二人可以说是双管齐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捉住了蓉、蔷二人的要害。两记警钟一敲,二人马上心领神会,低声下气地“上态度”。面对蓉、蔷的“表态”,凤姐和贾琏的反应,真让人拍案叫绝。凤姐是连“骂”带“敲打”,直抵他们鬼鬼祟祟的“猫溺儿”,表面上是“嗔”,实际上是“支持”。而贾琏的反应则是“笑”,字里行间貌似长辈“谆谆教导”,实际上对于贾蔷的“把戏”却十分“领情”。这夫妻二人可以说是珠联璧合,迅速与蓉、蔷结成了“四人同盟”。贾蔷的事办妥了,凤姐和贾琏的好处也少不了,而假若事情败露了,与贾琏夫妇也没有半点干系。
对于大观园如何建造,曹雪芹着墨不多,毕竟他要写的是“闺阁之事”。然而先是“赵妪讨情”,然后是贾蔷说事,再加上凤姐、贾琏的全力配合,我们就可以看出,偌大一个家族要接驾,偌大一个省亲别院要建造,花钱必定如流水。光贾蔷一件差事就支白银“三万”,那么大观园建造过程中一桩桩、一件件、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花销,从中又夹掖着多少“猫溺儿”?有多少贾蔷式的人物得了好“机会”?又有多少贾蔷式的“把戏”不断上演?有多少利益集团相互牵制?这些“渔利者”挥霍的又是谁的钱?在这里,曹雪芹何止写了一个家族的腐败?整个封建社会的腐败亦可想见。
四、“余味”漫议,不动声色地点明主旨
在《红楼梦》这个大舞台上,曹雪芹虽对赵嬷嬷着墨不多,却让她担当起“穿针引线”的情节重任。她挑起了一个话题,然后把凤姐、贾琏、贾蔷、贾蓉几个人紧密地“缝合”在一起,她的存在为人物的关系、动机、心态提供了一个具体生动的“背景”。而贾蔷的出现,更将“赵妪讨情”推向深化。与贾蔷等人的“贪污”相比,赵嬷嬷的“求职”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这样上上下下齐心协力地“捞油水”,使我们看到了这个大家族败落的根由。赵嬷嬷和贾蔷虽然都不是《红楼梦》这座大舞台上最优秀的舞者,但是透过他们的表演,读者却看到贾府内、外腐败的一角。
毛泽东曾称赞《红楼梦》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是“中国的第五大发明”,由此可见,这部文学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之高、影响之远。《红楼梦》之所以能获得如此高的评价,和曹雪芹的叙事艺术不无关系。曹雪芹通过他漫谈式的讲故事技巧,把一个家族的兴衰娓娓道来,更把一个社会的盛衰兴亡徐徐诉说。正是因为作者表面的不动声色,才给读者留下了填补情感空白的机会。读者主动和作品对话,和人物沟通,才能获得共鸣,才能因这“味外之旨”而兴叹不已,如同“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赵妪讨情”与“蓉蔷求职”恰恰是体现曹雪芹漫谈技巧的一段情节,表面看来是你一言、我一语式的闲聊,却把全文的主旨不动声色地表露出来。谁能想到,点题的恰恰是这些小人物、小角色?如同赵嬷嬷所说:“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一个在贾府名不见经传的奶妈,却把问题看得这样透彻,闲谈中透露出的是非足以使人感到震撼。《红楼梦》人物设计的独特之处在于,曹雪芹不仅通过林黛玉、贾宝玉等主要人物的经历、情感变化等来点名主旨,而且他也不忽视次要人物的作用,甚至可以说,他十分重视次要人物在事件中引出话题、承上启下、穿针引线等作用。这样设计人物形象,使得故事更丰满,人物形象也更加鲜活。
曹雪芹真可谓是讲故事的高手,他高超的讲故事技巧不仅能让故事本身变得完整、有趣,更能让读者又惊又喜:惊的是作者的不露痕迹,使读者仿佛进入“无我之境”。作者把自己隐藏起来,让人物成为鲜活的个体,替自己说话,让读者感觉妙不可言、美不胜收。喜的是,作者的不露痕迹恰恰给读者留下了“期待视野”。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生平经历、情感体验和阅读经验,从作品中获得不同的审美心理,最终达到文学接受中的高潮——“共鸣”“净化”“领悟”“余味”等情感体验。余味无穷、意犹未尽,这就是读者阅读《红楼梦》的真实感受,就连“赵妪讨情”与“蓉蔷求职”这样的小细节也在一拉一唱中尽显人物形象的脾气秉性、爱好特征!小人物尚且拥有大智慧,那么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自然是精明强干到了极点。就像王熙凤嘴上说自己“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但实际上她的真实表现却与她这一段话十分不一致。其实,作者就是“反其意而用之”,越是心口不一,越凸显了人物的精明。
综上所述,在“赵妪讨情”与“蓉蔷求职”这一段情节中,从“主子”到仆人,从叔婶到侄子,没有一个不是口是心非、虚伪诡诈的,这就足以说明富丽堂皇的贾府实际上就是一个大染缸。而这个污浊的府邸,不过是那个肮脏腐败的封建社会的一角。正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有了无数个类似于贾府这样的“蚁穴”,那么封建大厦的轰然倒塌也不过是个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