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彦:有关王肇民的一些文字
2020-09-26
伟大的风格?
王肇民水彩画展在广东美术馆开展,用的是我的导师迟轲先生评论王老作品的文章题目:“伟大的风格”。本人有幸,读广美油画系时,受过王老一年的素描教育,留下深刻印象。当年曾和王老谈起法国塞尚,发现他并不乐意讨论,只是说:塞尚也有画的不好的时候,我张张是好画。
的确,王老的作品构图严谨,色调沉着,笔法森严,表达得体。他说,绘画如信仰,不能靠才气;靠才气偶尔画一张好画,我张张是好画。这说法和上述所说有点类似,是王老在课堂上随意说的,我则当场记了下来,生动而直接,不像《画语录》,写得周到,反而失却了某种生机。
“伟大”算是极高的评价,可能认为王老的作品自有一种雄强。迟轲老师私下曾对我说,写美术评论,吹捧得不肉麻,就算是好的了。意思是说,没有什么可以批评的,表扬得不过分就算有水平了。这话我记到现在,时时提醒自己,小心掉进吹捧的泥潭。曾经,迟轲严厉批评过王老“形是一切”的观点,以为是形式主义的滥觞,忽视了内容的存在。王老认真撰文批驳,毫不客气。平心静气看双方观点,王老是对的。迟轲受当年影响甚深,甚至是那一年代艺术舆论的操刀人之一,不得不那样说,可以理解。我怀疑他用“伟大”定义王老作品,有点摆平的意思在,为曾经的批评表一个态,接受王老的意见。
王肇民《潮州柑》纸本水彩 39cm×55cm 1979年
王肇民《卧着的背面女人体》纸本水彩 54cm×79cm 1986年
说实话,王老作品在风格上并不“伟大”,因为他只画静物、花卉、人物,只作写生,绝不按照那个年代盛行的办法搞“创作”,所以在体制里一直边缘。从传承看,王老是中国现代艺术界理解和实践塞尚最好的一个人。我曾经评价王老说,他是“西画进入中国而又自成体系的第一人”。我的意思是说,他理所当然地、毫不含糊地全盘研究塞尚,一直把塞
尚的原则化为自己的方法,然后终生未改初衷。王老并不追求“雄强”,也不在意“伟大”,他在意的是画里永恒的秩序,在意一种构成上的稳定,一种发自物象内在的有机表达,并视其为“生命力”的表现。一百年来,环视宇内艺术界,学西画的人,的确没有一人在这一点上超过王老。仅凭此,他就是了不起的。
不过,客观来说,对王老的这个评价只能放在中国现当代的艺术语境中。如果放在西方乃至世界艺术发展的脉络上,我不得不说,王老對塞尚的评价多少有点“自私”。从开创性意义来说,王老怎么可能比得上塞尚!我去年(2018)十月在北美东部好几个大博物馆看到了不少塞尚晚年的作品,大多是没有完成的、草图式的,才惊讶于他的成就。塞尚一直都在持续地、顽强地、忘我地探索一种新的方法,一直都处在一种奇特的焦虑之中,所以画面显得有点“笨”,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拙”在,看着看着,可能会为这个固执而沉默的艺术家着急。王老只是把塞尚的办法用到了水彩上,用得确实颇为完备。当然,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说王老的作品“伟大”,也过得去,但如果当真,就似乎有点那个了。
观看革命与风格重建
王肇民的专业名声来自作品,这是没有疑义的。从作品效果看,其风格显然和塞尚有关,是对塞尚深入研习并自有心得的结果,更是众人皆知的事实。有意思的是,王老生前不太愿意与人谈塞尚,如果要谈,则强调指出:塞尚也会画得不好,他张张是好画。
我对王老的评价是,他是自西画进入中国以来而自成体系之第一人。我的意思是说,从西方艺术,尤其是塞尚的艺术中提炼出一套系统并落实到实践中,在他同辈人中,上一辈人中,甚至,下一辈人中,能做到那样一个程度的,确实极少。
王肇民《荷花玉兰》 纸本水彩 53cm×38cm 1980年
在这里,所谓体系者,我想更多是指一种方法。王老曾经说过,作画不能凭才气,才气偶尔有好画而已。又说,画画是信仰,一旦形成,终生不变。王老的意思很明白,方法既是画得好的保证,更指一种矢志不移的体系。在这一层次上,并无所谓“好画”和“坏画”。体系成立,画就成立,探索当中,所谓“质量”,只是一种探索的痕迹而已。要知道,世上许多“好画”,因为方法不存,趣味不对,模仿前人,所以,效果越好,质量就一定越差。
王肇民《静物》纸本水彩 54cm×76cm 1995年
塞尚《静物》
但也正因为如此,王肇民之体系来自对塞尚的体认,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就艺术史而言,两人的地位确定是无法相比的。差别在那里?这倒是一个饶有兴味的问题。
塞尚是从印象派开始其艺术实践的,但他很快就意识到描绘瞬间的“虚伪”。他认为,艺术必须经典,无法“大众化”,不能模仿瞬间变化的自然光色,绘画要走向“真理”才能永恒。所以,在那个变革的岁月,塞尚反而发出了保守的言论,希望绘画对得起博物馆的墙,绘画向古典的普桑学习,回到普桑那里去。18世纪的普桑,正是古典主义趣味的先声,强调艺术的伦理与审美的高贵性质,以虔诚的态度追溯古代希腊的传统。对于那个年代的古典主义者来说,古希腊的传统正是温克尔曼的赞美:“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
但是,从艺术史来看,塞尚的价值并不在于所谓的“复古”,而在于他对绘画“真理”的坚持。在他看来,这一“真理”是,绘画必须揭示自然物象所存在的永不变更的“结构”!光色与明暗千变万化,不应该成为绘画关注的内容;焦点透视把观看规定在光线折射的固有逻辑之中,忽视甚至放弃了属于画面构成的认知,所以也应该放弃。塞尚指出,所有物体都可以概括为各种几何体,这才是物像存在的永恒依据。艺术家要通过绘画去揭示这一存在,才能达至不朽。在这里,我们看到,塞尚所颠覆的,正是由来已久的观看传统。随之而起的立体主义既发展了塞尚的理想,更发扬光大了塞尚的意义,实现了对观看的革命,让现代主义走上历史舞台的中心。这正是塞尚“现代艺术之父”之由来。因为自他之后,观看被改变了,革命迅速漫延到整个的视觉艺术领域。
王肇民《石榴》纸本水彩 54×79cm 1989年
塞尚《蓝色花瓶里的鲜花》
塞尚进入中国,深刻影响了中国现代艺术的发展,王肇民是其中最为坚定地贯彻者。不过,从方法角度看,我要特别指出,两人的差别是,塞尚是对观看的革命,而王老则是把这一革命落实到了具体的描绘上。一个着重于观看的革命,一个着重于风格的更新与重建。孰重孰轻,内行人一目了然,无须多辩。
王肇民二三事
看1979年在广美油画系读书时之上课笔记,其中有不少王肇民先生之言论,发现他课堂所说,比《画语录》更有意思。
时人认为,熟悉一人方能画好之,王颇不以为然,吾问:“如何才能画好人?”答曰:“对象深刻,眼光深刻,画法深刻,三者合一,必是好画!”又问:“才气是否重要?”答曰:“作画不能凭才气,凭才气偶尔有好画!我张张是好画!”再问:“一幅画,重要处是否特别处理?”答曰:“作画之难乃处理不重要处,究其因,必须处理成不重要!反之,重要处果断即可!”续问:“如何画高光?”答曰:“高光是有形的!”更问:“画中苹果轮廓清晰,为何仍感觉有深度?”王笑曰:“苹果高光之轮廓更清晰也!”
先生上素描课时,有同学问:“如何入手?”答:“局部入手!”又问:“如何结束?”答:“局部结束!”同学惊问:“整体何办?”先生从容答曰:“整体乃观念也!”众皆服之!
上课时,先生问同学:“去图书馆否?”众答:“去!”再问:“一晚读多少画册?”答:“十本八本不等!”先生笑问:“能否一晚只读一本?”众答:“然!”先生又问:“能否一晚只读一画?”众犹豫后答:“然!”再问:“能否一周只读一画?”吾脱口而出:“如何读?”先生从容答曰:“一晚读构图,一晚读色彩,一晚读笔触,一晚读主题,一晚读风格,一晚读体验……”众信然,吾更甚,从此养成读画习惯!
有同学回忆,先生上人体素描课,告诫曰:“观察要入木三分,表现也如此!比如画一只手,想其有血有肉,才能生动;局部入手,才能深入。”又曰:“构图时须注意画面四角,不可全黑,留一角或两角透气!”与先生一起画模特,光溜溜之女人体,先生又骨又肉又结构,问之:“明明对象身上无如许骨肉与结构,为何画之?”先生怡然答曰:“为丰富画面耳”。
信然!
王肇民与塞尚
王肇民乃公认水彩大家,从其艺术成就看,说他是绘画大师并不为过,在西画进入中国之大背景中,王肇民形成一套独特体系,难能可贵。
广州美院,就尚能形成某种体系角度看,倾向于五十年代浙江美院“巴巴”体系是冯建辛,地道的苏派体系是五十年代毕业于列宾美术学院之郭绍纲。王肇民艺术的背后是塞尚,强调画面结构之严谨,主张“形是一切”,曾引发广泛争论。巴巴是罗马尼亚画家,秉承著名画家博巴传统,强调结构性之表现主义,异于苏派写实主义。郭乃标准苏式,全因素描摹,照片式显影。王从理解塞尚之现代主义入手,富于逻辑性,风格明确,属于绘画语言层面之探索。
塞尚绘画,从视觉史看,上承几何学传统,体现了西方在二维平面上表达物象结构之基本方法,呈现出一种独特之观看立场,下启立体主义,从画面结构去瓦解焦点透视的权力体系,使观看走向自由。所以塞尚成为西方“现代主义艺术之父”,实至名归。
塞尚進入中国,历经曲折,因为被误解,唯王肇民入其堂奥,学其精髓,达于极境,固我称王为“西画进入中国而能自成体系第一人”。不过,王生前私下有言,谓塞尚也有画得不好之时,他则张张是好画,且不愿在人前提塞尚,则气度差矣!在艺术史中,塞尚乃承前启后之大家,王则只在中国艺术语境中产生力量。此乃历史,公论也。
我与王肇民
王肇民先生是我当年就读广州美院油画系时的素描课老师,上课时他言传身教,严肃认真,现场作画,解疑辩难,思路清晰,具体到位,让我受益匪浅,至今难忘。我曾经撰写了两篇专论探讨王先生的艺术成就,从他的“形是一切”到其所处时代,力图勾勒出一个艺术家的追求意志与精神诉求。坦率说,迄今为止,在讨论王先生的艺术成就方面,可能我之所论仍然是一个值得重视的节点。其实还有余论,以后倘有机会定然续之,以遂心愿。
我必须承认,当年王先生教授素描课时,因为我缺乏才气,所以他对我应该是没什么印象的。他表扬的总是班上的几个女同学,最后给出的成绩也是她们最好。毕业以后,我转向艺术理论研究,加上个人性情总刻意回避与上一辈人的交往,所以和王先生并没有特别亲密的接触。最密切的一次是,岭南美术出版社准备出版王先生的大型画册,我做责任编辑,登门求教,王先生亲自把他的作品一张一张地翻给我看,看到兴奋处,还涨红着脸朗声说:“这幅画,你看,多么有生命力!”王先生的女儿王季华女士,也是一位优秀的艺术家,坐在一旁,善意地提醒父亲,千万不要激动,要注意身体。不过,从那一次亲密接触当中,我隐约发现,王先生对我并没有太多感觉,甚至可能还不太记得起我究竟是他的那一届的学生。况且我很不习惯与名人合照,所以也没有留下表示“传承”的照片。
听他家人告诉我说,王先生阅读了我的第一篇专论《形是一切》,给出了评价,是典型的王肇民式:“这个人看来还比较了解我!”
的确,我自以为比很多人都了解王肇民的艺术,评价也应该是恰当的。不过,即使如此,王先生仍然对我没有太多的印象。这样挺好的,研究者和研究对象关系一般甚至淡然,对研究是有好处的。毕竟,研究不是吹捧,不是说好话,研究要经得起历史的考验。
塞尚的几何影响
我读大学时,王肇民任素描老师,动员我们去图书馆看画册。他的要求是:读画。比如,一次读一本画册;进一步,一次读一幅画。最后,他说,最好一周读一幅画。
我注意到王先生在图书馆,的确是在读画。他把画册放在架子上,翻开要读的一幅,然后纹丝不动读上个把小时。我还注意到,王先生每次只读塞尚的画。有意思的是,王先生并不喜欢别人讨论他的画和塞尚的关系。有一次,有同学问他这个问题,他的回答是:塞尚也有画不好的时候,我张张是好画。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广东乃至全国的油画楷模是广东的陈衍宁,他画面中的那种潇洒,以及装饰性的块面笔触,迷倒了不知多少学画者的眼光。在那样的趣味左右下,突然看到老革命画家胡一川有生之年少有的三张油画创作:五十年代初的《开镣》、六十年代初的《前夜》,以及七十年代初的《挖地道》。第一反应是,怎么画得如此笨拙?后来,有了油画的初步经验,才知道,笨拙正是一种难得的个人风格,比起陈的流畅潇洒是更有深度的一种追求。及至对西方现代主义艺术有所了解后,才明白,胡老的方块风格,原来溯源于塞尚!
渐渐地就对塞尚产生了兴趣。同样渐渐地,发现“也有画得不好的时候”的塞尚,所谓画得不好的作品,正显示了他的一种持续的探索,一种不停顿的思考,一种超越画面的强烈直觉,因此是“画”得更好。然后,随着认识的深入,明白了塞尚的方块和立体主义的关系,明白了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成为“现代艺术之父”的道理。
心中有了塞尚的标准,陈式流畅、潇洒的油画风就成了昨日黄花,知道其中讨好的媚俗与机巧,更明白王肇民、胡一川难得的眼光。他们生活在一个革命的年代,却依然保持了一种艺术的敏锐。这是很不容易的事。
塞尚的几何影响,看来非同一般。
曾经的塞尚
原来,上世纪三十年代中,革命的延安曾经为塞尚做过一个展览,自然是他作品的图片展。回忆延安革命文艺的不少文章都提到过此事,但没有留下评价,即没有赞扬,也没有批评,似乎颇为平静。
我一向以为,讨论塞尚很难。一般画人或对艺术有兴趣的人,多重视他的静物,原因是,只有在他的静物中,几乎所有我们所熟悉的美学原则才能套上去,诸如构图、平衡、色调,以及造型。尤其让人赞叹的是,在他的静物画中所出现的“变形”,被理解为,为了构成的需要而有意为之,更体现了一种现代的精神。对他的几何风格有所了解的人,可能会把赞叹引向大部分的风景和一些人物,因为其中也能隐约读解出一种难得的主观追求。至于他的许多作品,从早年到晚年,有大量“未完成”的痕迹,坦率说,可能并不入很多人的眼。也许这个原因,痛恨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的徐悲鸿,把讨厌的对象放在马蒂斯身上,称之为“马踢死”。我估计在他看来,塞尚根本就不值得讨论,因为画不好是明摆着的。所以,王肇民先生说,塞尚也有画不好的时候。这个评价,符合人们的一般常识。
前年我在美國费城一家小型私人美术馆看到塞尚五十多件“未完成”的作品,突然看出了其中的究竟,也对塞尚有了一个认识的飞跃。显然,正是“未完成”,才让我们得以有机会走近塞尚的视觉世界,知道他的探索是多么地笨拙,笨拙得像一个真正的天才!
杨小彦简介
广州美术学院客座教授,艺术批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