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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贝蕾:还手,别人就知道你不是一个好惹的人

2020-09-26翟锦

东西南北 2020年13期
关键词:绵阳受害者外婆

翟锦

我太害怕了

“听说你晚上又在寝室里哭鼻子?”吴建峰拉着周贝蕾的手问道。他经常叫她去办公室,一边捏她的手一边问:想不想家?吃不吃得惯?同学对你好不好?他经常说,“把女生当作女儿看待”。

周贝蕾的父母在她两岁时离异,8岁以前,她是“小皮球”,在各个亲戚家迁徙,她总被说,“你要乖,不乖就不要你了”;每住一段时间,就会听到某个大人说,“小皮球,你明天要去谁谁家了”。在四川绵阳,她跟着外婆生活,她们相处得并不好,因此,吴建峰的“关心”,让周贝蕾这个刚从上海转学到四川绵阳的13岁女孩,一度以为感受到父亲般的关爱。

周貝蕾不敢打疫苗,吴建峰一把扯住她胳膊,让她斜坐在他腿上,搂住她的腰,按住她的肩膀,让她打针。“当时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一点都不觉得。”这种亲密甚至让周贝蕾对他产生了亲近感。“他打其他人都很认真,打我只是轻轻拍屁股,我就觉得好像他给我开了一个特例,虽然我是班上成绩最差的,但是挨打是最轻的。”

“父爱”的形象还在延续,直到他的行为再也无法用“关心”解释。有次补课,吴建峰把周贝蕾带到自己家。客厅没人,周贝蕾坐在小板凳上,趴在茶几上写卷子。吴建峰突然让她站起来:“你裤子怎么这么大,就喜欢穿这种垮垮的裤子?”他伸手托住她的裆部,往上抬,整个手掌贴着她的私密处。

“我当时太害怕了”,周贝蕾一下子倒向旁边,摔在沙发上,“你脸怎么这么红,你怕什么?”吴建峰盯着她:“你是不是很热?你把衣服脱掉。”

“不要。”周贝蕾说。

房间里传来冲马桶的声音、说话的声音,把周贝蕾的神智拉了回来。吴建峰停住,恢复了一本正经的神态。他的女儿走到客厅,说要上课,让吴建峰送她去学校。

周贝蕾趁机跑回家,立刻开始洗澡。那是13年前,她没有受过什么性教育,也没听过“性骚扰”这个词,但她被一种本能的恐惧包裹住,哭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洗,洗了很久。吴建峰的“父亲”形象彻底坍塌,周贝蕾意识到,他根本不是什么关爱学生的老师,而是“老色鬼”。

洗完澡,她打电话给在外地的妈妈。“老子以后再也不要去他家,这个老师就是杂种”,她不想哭,假装语气很凶。妈妈问为什么,“他摸我,我在他家里他脱我袜子”。“下次不要去老师家了。”妈妈说。她又把事情跟外婆说了一遍,外婆不信。

周贝蕾肿着下巴去了朋友吴思家。吴思到现在还记得,那天晚上周贝蕾一直哭,“哭得特别特别凶,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哭得那么大声”,周贝蕾告诉吴思,吴建峰欺负她,外婆不相信她,“特别绝望”。

学校变成一个充满痛苦的地方。吴建峰是数学老师也是班主任,除了上课,晚上他还会检查女生寝室。如何避开吴建峰,成了周贝蕾最大的苦恼。

13年后的举报

时隔13年,周贝蕾再次回忆初二班主任吴建峰性骚扰细节时,深吸了口气,人在打颤:“这件事过了十三年原本我也不想再提及,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这次也是鼓足勇气去做这件事。”她在自己96万粉丝的微博上,录视频实名举报吴建峰,颤抖难以止住,那是混合着紧张、害怕还有终于有所行动的兴奋。

在这次之前,周贝蕾尝试过两次举报吴建峰,都失败了。第一次是在2009年,她转学后,在东辰学校的贴吧骂吴建峰是“老色鬼”,不久就被删帖;第二次是在几年前,周贝蕾怀孕,看到学校夸奖吴建峰的微博,她转发,说吴建峰性骚扰,但评论中大部分人都在质疑和骂她,担心影响孕期心情,她删掉了微博。

今年4月21日,微博网友@午夜的龙猫电台在校友群里看到吴建峰即将去新学校担任校长,要求同学转发消息,“像当初他照顾我们一样照顾他”。@午夜的龙猫电台忍不住愤怒,在群里,他对吴建峰说,“你帮助了我什么?是性骚扰,是拳打脚踢还是人格侮辱?初中三年几乎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三年。”很快,他被踢出群。他截图发了微博,写道:“我亲身经历过,目睹过任人宰割的轮盘,所以今天我无法只做一个沉默的大人。”

周贝蕾看到了这条微博,她转发了,并录了视频,实名举报吴建峰性骚扰。和之前两次不同,这次举报,几天内就有两百多个受害者联系了她。

“普通人没粉丝,你被性侵了,也没人会注意到你。”周贝蕾说,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有足够多的粉丝,她也很难有勇气做这种事情。

不想再当小孩子

因为吴建峰,周贝蕾开始讨厌自己身上的女性特质。她会刻意避开任何男老师的谈话,变得警惕,把自己头发剪短,穿男生样式的衣服,大大的,可以把手缩在袖子里,把自己裹在衣服里,这样让她有安全感。外婆和妈妈声音都很细。周贝蕾也遗传了娃娃音,上海话腔调又软,有人因为她的声音骂她“好嗲哦,狐狸精”,后来,周贝蕾很长一段时间不喜欢说话,看见熟人,她从来不会老远喊,都是尽量走近了再说话。她还开始抽烟、喝酒,学习像“爷们儿”那样说话。她喜欢自己变得嘶哑的声音,听起来不嗲、不女生。

几乎每周,她都要跟外婆吵架,吵完就去朋友吴思家睡,吴思说,周贝蕾变了,“性格变得没有以前那么好,特别敏感,而且脾气特别暴躁”。

2008年5月,地震后,妈妈把周贝蕾接回了上海。妈妈觉得她变了,抽烟,割腕,暴躁易怒,她们相处并不愉快,每次和妈妈吵架,周贝蕾都会怨怼:“都怪你把我送到四川去,让我在那读书。”妈妈也说后悔,斥责她“学坏很快”。

回上海后,妈妈花了3万把周贝蕾送进国际学校,她又一次被孤立,上体育课换教室没人告诉她,有人把她的饭扔掉,有人上课剪她头发。

她经常在晚上睡觉前无来由地生气,拿小刀划自己的手和大腿,血珠顺着刀冒出来,划完后,压抑在胸口的东西好像慢l曼就能释放出来,她也能哭出来,哭完就可以睡着。

换新学校没几个月,周贝蕾就开始谋划自杀。她选择了一个傍晚,她躺在床上看着日落,吞下十几片安眠药,很快失去了意识。家教发现了她,把她送去医院,周贝蕾醒来时,正被妈妈扶着走出医院。

“这个场景一直在我脑袋里。我从那以后疯狂赚钱,给我妈,这就是我所有的动力。”周贝蕾说。

17岁那一年,周贝蕾开始在QQ空间卖衣服,赚了30万,都给了妈妈;又开始做微商,三个月挣了100万。她显示出做生意的才能,开淘宝店,当网红,签公司。

她有了钱,这给她安全感,“你再不听话我就要把你送走”,这句常常出现在亲戚和妈妈口中的话,也不再能威胁到她。

19岁时,周贝蕾怀孕了,她和朋友联系不多,开始用直播来打发时间。直播间成了她倾吐心事的地方。最初只有13个人。后来每场至少3万人,一次能聊四五个小时。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她就随机抽几个粉丝,直播和粉丝打电话,回答情感问题、婆媳问题、跟人相处的问题。像鼓励自己那样,她鼓励其他女孩勇敢,遇到性骚扰,“要打回去,不要忍,要报警”。因为真实和言辞直接,她也收获了一批忠实粉丝。

赵玉关注周贝蕾六七年了,她喜欢周贝蕾的真实、勇敢,她觉得自己慢慢向她靠近、被她影响。初中时,赵玉也遭遇过老师的性骚扰,犹豫了两周她才敢告诉爸妈。她说自己当时的心情,“敏感,很害怕,当时成绩又差,怕他们戴有色眼镜,不相信自己”。

但是她很多次听到周贝蕾说,“一定不要做缩头乌龟,不爽就说,就骂,就打,一定不要做个憋屈的人,你还手了一次,别人就知道你以后再也不是一个好惹的人。”

力量

实名举报视频发出后,周贝蕾收到了几百条私信,说自己也曾遭遇过这种事情,但不敢说出来,“好希望活得跟你一样”。还有超过两百人联系她,表示自己也曾受到吴建峰的骚扰。她陡然忙碌起来。原本,她每天考虑的只是怎么拍视频、带货,而后,她成了这次举报性骚扰事件的领头人,每天从早到晚接受采访、回复私信,整理两百多个受害者的证据,只能睡3个小时,上火到嘴巴一讲话就疼。接受采访回忆起13年前的细节时,她感到害怕,但在接受几十次采访后,她觉得,可以去面对当年的自己了,讲述像是一种疗愈,让她逐渐打开。

妈妈很快知道了消息。“你为什么要露脸?为什么不打马赛克?为什么要实名举报?你不要搞这些事情,你把你小孩管好。”在电话里,妈妈质问她,试图让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还有令她感到生气的,是一些受害者表现出来的犹疑、顾虑和反复。两百多人中,表示愿意配合警方做笔录的只有40人。“那我也不想弄了”,周贝蕾觉得气馁:“当时我觉得她们胆子很小,很气,又没有说假话怕什么?”

“你要退出了,这群就没了,这事就做不成了”,很多人私信她,希望她可以留下来。平静下来,周贝蕾尝试去理解她们,她想毕竟她们很多是绵阳本地人,担心被东辰报复很正常,而自己在上海,顾虑少一些。

4月25日,绵阳市公安局涪城区分局的几位警察连夜赶到上海,找周贝蕾做笔录。笔录做了快10个小时,警方向她问起其他受害者的信息,周贝蕾在受害者群里要资料,但3个小时过去了,之前和她约好配合警方调查的十几个人,都没有回复。

“如果大家继续这样不说话,我也想放弃。”她在群里说。几个同学主动提出帮忙,一个个打电话劝说。过了很久,又有十几个人愿意站出来,最后,还是40个人愿意向警方举证。

这可能是性骚扰受害者在举报时面对的真实困境。怕被报复,怕遭到家人反对,怕站出来有其他影响。

最后,周贝蕾做了14页、上万字的笔录,她签字,盖手印,“这个事情终于让我把13年来的事情了结了,交给你们了,我终于可以睡个好觉。”那天晚上,周贝蕾的确倒头就睡着了。

5月1日,四川绵阳涪城公安发布案情通报,经调查,绵阳东辰国际学校副校长吴建峰因体罚、性骚扰学生,涉嫌刑事犯罪,目前已被刑事拘留。周贝蕾从新闻上知道这个消息,她说,这是她最近最开心的事情。在这次举报后不久,有网友发微博“福州市光明小学老师陆某二十多年前存在体罚猥亵学生行为”,又有超过20名男学生发信举报四川某中学男教师梁某性侵,周贝蕾觉得,自己的这次行动,给很多人鼓励和勇气站出来。

几年前,周贝蕾还会梦到吴建峰。梦境一团模糊,她已经记不清,但她记得,每一次都会有恐惧深深扼住她,直到梦醒。13年后,周贝蕾终于给当时的自己一个交代,她为自己能站出来感到欣慰,“我越活越勇敢,越做自己”,如果还有遗憾的话,大概是后悔没有更早去做这件事,这样就能减少受害者了。(除周贝蕾外,其他人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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