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有花
2020-09-26张建春
张建春
端午吃颗杏
麦黄杏熟,杏和麦一样的肤色,黄得有意味。
杏算不得高端水果,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有人喜欢杏,有人不然,怕酸,熟透了的杏子,偶尔也会跳出一两个酸的,令人倒了牙根。
古人们喜欢杏子,主要是杏花,杏花开得早,二月杏花,比梅花迟,比三月桃花足足早开了三十天,所以咏杏花的诗就多了起来,“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最为著名,杏花成了春信号,情调高高的。还有些,如“杏花春雨江南”“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都美得出奇,连带着杏花又在古典诗情里美了一把,不凋不谢。
可是真正让杏入诗的还是苏东坡,杏花落尽,小杏初成,苏东坡去赏杏,就有了“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飛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暮春时分,紫燕翩翩,青杏正好圆了季节的梦,一梦入夏,滋味满满的。苏东坡写杏的诗词不少,我独爱《蝶恋花 春景》,“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这般故事生动,有青杏盈盈的酸味。
不知苏东坡是否爱食杏,苏东坡会吃,苦难时还写下,“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三百颗不是小数目,估计肚子得撑得圆圆的。苏东坡没写过吃杏子的诗词,想必也尝过,是否合口,个中滋味没个纪录,不好猜测。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写出了桃花的深意,却没涉猎杏,陶渊明似乎是把杏遗忘了,实际上桃杏难分,同林正常得很。苏东坡推崇陶渊明,他们有相同的情怀,苏东坡却广泛些,豪放和柔情皆有,会吃会写会画会玩,比起悠然见南山大度得多。可谓桃有桃味,杏有杏味,荔枝有荔枝味。
成熟的杏子成就了一种颜色,杏黄色。杏黄的黄,和黄不同,有青气,正黄、偏黄、其它的黄做旗帜不行,杏黄可以,杏黄旗招眼。《水浒传》第六十一回中写到:卢俊义到了梁山后与山上的头领交手后见到这面杏黄旗——卢俊义寻思道:“须是赶翻一个,却才讨得车仗。”舍着性命,赶转山坡,两个好汉都不见了。只听得山顶上鼓板吹箫,仰面看时,风刮起那面杏黄旗来,上面绣着“替天行道”四字。杏黄这色和“替天行道”搭配,不犯克。
事实上我是喜欢杏的,但不爱食杏,杏的水分少,不合我的口味。喜欢杏是因为杏的颜色,杏黄与绿叶交合,是道不错的风景,养眼养心。小时村子里家家有杏树,结果后不看,无需看,想摘就摘了,不是个精贵的东西。村里人栽杏树,图个吉头,杏和兴同音,配上柿树,就是兴(杏)事(柿)了,门前有杏柿多好。
不爱吃杏,我对杏核有兴趣,杏核可去医药公司换钱,拣多了,卖了钱,可以买小人书或买冰棒,很是合算。村子里有几棵大杏树,每年结果,成熟时我仰着头,等杏子落下,吃几颗,足了,就等落下更多的杏子取核,半篮子的杏,能取不少的核。
前几天去农村,几个年轻人相随,走村穿巷,但见一树树的杏子弯了腰,杏子从树上滴落,没人拣,树上的杏自然没人摘。杏树的主人热情,摘吧,摘吧,摘了省心,省得打扫。说得真诚,几个年轻人摘得尽兴,嘴塞得满满的,口袋装得满满的,我也尝了一个,甜,沙,杏的味足。我和年轻人说杏、柿,他们边听边吃,我说的是乡愁,他们是没有的,体会不到这种心情。
朋友相约,去百果园摘杏,去了,好大的杏园,杏园张了天网,防鸟啄食。杏大个儿,在枝头上成串,忍不住摘了就吃,好甜,好大的水分。吃过了,又觉不是滋味,不是杏的滋味。一问才知,此杏非彼杏,新品种,异花授粉,杏为母本,李子为雄性。不是杏了,我在心里拒绝。再好吃,也不是杏了。
真正杏花开时,一树花,一树蜂,蜂蹬花落时,青杏就坐果了,青果酸,酸得初初的春抖擞。
俗话说:端午吃个桑,到老不生疮;端午吃个杏,一辈不生病。桑葚端午时下市,杏还能在枝头挂着。这时的杏有药性,防病治病,吃得。有一样病可见奇效,乡愁这个慢性病。
宋时王安石有诗:“百亩中庭半是苔。门前白道水萦回。爱闲能有几人来。小院回廊春寂寂,山桃溪杏两三栽。为谁零落为谁开。”王安石和苏东坡为宿敌,苏东坡没少吃过他的亏,后来王安石也落魄了,倒是苏东坡去看望他,不知此时王安石的院落中杏子可熟了,若熟了,摘几颗给苏东坡小食,倒不失为一件美事。
端午吃颗杏吧,我给自己一个承诺。
淖泥
淖泥之淖,和汪曾褀先生《大淖记事》中的淖字,不是一个意思,前者为烂泥,后者为湖泊。
淖泥是泥的一种状态,与水相伴,水灌透了,泥稀软,是为淖泥。故乡的水,存于塘渠坝壕田,就有淖泥塘、淖泥田、淖泥河之说,淖泥一脚踩下去,陷到小腿肚子,稀稀软软的拔上来得花费点儿力气。水生植物喜欢淖泥,软软柔柔的易生根,比如水稻,比如莲藕,淖泥是它们的天堂和乐园。
淖泥田里干活不轻巧,栽也费力、割也费力、挑也费力。但不和淖泥打交道是不可能的,就说水稻吧,一辈子就扎在淖泥里,缺了它们人的肚子一定是瘪的。故乡人种田,稻子可是大季中的大季。
除种田要和淖泥打交道,盖房子也是少不了的。淖泥田出来淖泥,最好是黄土淖泥,拌上稻草,托土坯、搭墙都是最好的材料,坚固不说,还冬暖夏凉,坚固的墙可传代,几间淖泥和草搭建的房子,几十年不倒,正常得很。
淖泥无骨,草做骨子,搅和搅和,风吹日晒干了,就硬朗了。
乡间有句话:狗肉上不了席,淖泥扶不上墙。虽是对淖泥说事,实际上是指桑骂愧,说的是人,没志气,没骨子。
孩子们和淖泥亲,想着法子和淖泥玩,淖泥中有货,泥鳅、黄鳝、乌龟、王八,还有藏着躲着的荸荠,逮了、吃了,玩得一头一脸一身的淖泥,被家人狠狠的骂一顿,转身就忘了,又去淖泥里打滚。
猪和牛也是喜欢淖泥的,天热了在水中打滚,恨不得闹得一身淖泥,淖泥是盔甲,戴上了蚊蝇叮不进。
故乡人还会在淖泥之间加上个骚字,叫淖骚泥。骚不是个脏字,也不算好。风刮大了叫骚风,雪下大了叫骚雪,事干过头了,叫搞骚的了。二瓜子相亲,一到女方家,拎着粪桶就去挑粪,干得一头汗一身臭,反而没落个好。女方家说:二瓜子是呆瓜,除卖苦力,什么也不会。村里有了歇后语,二瓜子相亲——搞骚的了。前几年有本小说畅销,叫《骚土》,此骚和淖骚泥的骚有一比。
淖泥干净,淖骚泥的成分复杂。淖骚泥多产于塘和壕沟。故乡的塘口分为吃水塘、使水塘,吃水塘是故乡的大水缸,吃它水、喝它水。使水塘则是淘米、洗菜、汰衣,一年过去,水脏了,沉在塘底的泥也干净不了,这泥就成了淖骚泥。
淖骚泥有大用处,做秧田少不了,稻芽在它身上立身,柔和、肥力足,秧成也好拔。淖骚泥因此有了好听的名字,秧泥。谷雨前选准了使水塘,水戽干了,一塘的泥吸在塘底,灰褐的一层,鱼虾蹦哒,没人去管,忙着出秧泥呢。秧泥好闻,一股子清香,村里人用瓢挖、用锨拆、用手捧,最终集中到秧田里,耘均了、耕平了,一畦畦整规整了,这可是秧苗的子宫哦。实际上,淖骚泥的味怪怪的,只是故土人闻着香,清香,秧苗的香,稻谷的香。
淖骚泥出完了,放進水,使水塘再一次清亮,清亮得照见人,清亮得村姑对着梳妆,小伙子对着呲牙齿。
汪曾褀《大淖记事》完美,大淖美,故事生动好看,大淖中也有淖泥,软软的有心情、有心得。
淖泥的淖许多年不会写,以为是闹泥,真若是闹字也解释得通,泥稀软鲜活,不就闹腾。
后读《红楼梦》,读妙玉的判词,出现了淖泥:“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白云为空,淖泥为实,一空灵,一实诚,倒是反差不小。从此知淖为烂泥。
没想到淖泥不土,和《红楼梦》和妙玉有关联,故乡流光溢彩了一番。
淖泥、淖骚泥,端的有韵味,那是过去的事。今年开秧门,栽秧了,秧是小盘育秧,不栽,抛秧机抛。甚至直接点秧,连育秧的环节也免了。问起淖泥,多摇头。再问淖骚泥,只差翻白眼了。
小时,一腿杆子粗重的汗毛,好担心,老人说:别怕,淖泥里走上几趟,就被拔去了。淖泥,淖骚泥,能让人老成。
新茶
望上一眼山怀孕的季节,新茶喷香。这香是山岚之气,是万千植物综合之气。
茶为百草中的王者,霸气十足。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茶生高山,乃高山仙,仙中的王道,仙味缥缈,神龙见首不见尾。
我爱好不多,茶是其中之一,爱其妙境,一杯新茶在手,世间诸事几乎都可略去。想想好笑,也就绿叶,怎生出如此魅力?
饮茶带有古意,舌尖纠葛,似在和千百年前的事物对话。舌尖沧桑已久,五味浸染,早包了铜锈的厚浆,氤氲的茶滋润,可蜕去迟钝和麻木,还来敏捷,缭绕风暴。
牛饮般喝茶,去渴,解不得茶道,尤是新茶,要品,小口品啜,才能有所获。获天地灵性,获豁然开朗之态。
新茶聚春新,岂可狂饮一气,辜负了一个新字。新茶去包浆,就把古情品出了新意。
吃茶次等,比喝好,比品次。吃茶吃的是气场,喝茶为解口渴,品茶品的是心情,心情一洞开,饥渴都大可放在一边。
小时,有一和喝茶有关的故事。
村中柱哥娶了新媳妇,柱哥万般珍惜,终还是没留下媳妇,媳妇在一个半夜春雨天走失了。走失的原因简单,无新茶可喝。媳妇家在深山,穷,却落了样有好茶可喝。媳妇爱这一口,新茶天,管住人,管不住舌尖。
柱哥撵了去,竟一去不返。理由也简单,新媳妇好,新茶好。茶不问卑贱,绕在舌尖上,就要气象万千。
柱哥回来过,不赞山美,但说茶好,好到什么程度,泡了新茶供品,撩得品者五迷六道,掩着口不说话。
我是否从那时起迷上了茶?不得知。但至少从那时起,无茶就喝柳芽茶。柳芽顺手采来,焙干了喝,也有滋味。不过,品是说不上的。
民国年间的文人写了不少品茶的妙文,说是喝茶最好在旧屋雨时,用瓦壶来喝。场景和器具讲究,实际上喝的是品味,是静静的时光。我品茶没这些个讲头,但最好是在晚上,万籁寂然,就好书一本,慢慢的品。如书中有中意的人,就邀他同饮,把彼此的气场喝通了,来个惺惺相惜。好诗也是可邀来同饮的,诗草和茶草同性,共为植物心通。
品新茶是要净手、焚香的,香为心香,要有敬佩之心情。明前茶、雨前茶,都是茶草嫩尖,如然不素手拈摘,它们还将经历长长的时间,最终落叶归根。十指连心,嫩叶摘下,茶树也会疼的。
桑叶蚕食,茶草人喝,人虫而已。
新茶诱人,许多年,我和几个好友都会进山寻茶,寻中意的茶草,看茶农采了,杀青了,搓揉了,焙干了,再沸水浸泡,一品再品,大包小包的买下。在山中,晚上总是睡不着,索性披衣再品,听山中的茶草,一夜间仄仄私语。
进山寻茶,实际上是为日后品茶,打提前量,把新茶的链条拉长。在以后的日子,一杯茶就成了一个乾坤。杯中有物,茶草仅是之一,山岚、翠竹、兰草、响泉、古树、木屋、炊烟……都在之中。细品,风声、雨声、山声、树涛声,浑然天成,舌尖品啜的是立体的画、感念的文章。
寻茶中还会有些故事发生,关于山的,但靠的是各自领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茶树在侧,当不意外。
但问新茶事,不忘旧茶情。实际上,舌尖挑剔,心沉稳,茶怎分新陈?一杯茶,一方土地,就看心情耕耘了……
晚间,泡了新茶,黄山毛峰,山岚之气骤起,舌尖守住了,心却跑远。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像是茶外事,又在茶杯中。杯为旧物,茶为新茶,起情升景。
梅子
门前的红梅树结了一树果子,红梅傲雪盛开,有骨子,好看。花落花谢,挂果少,挂也稀疏,挂一树的果子难得。
这红梅树不高大,蹴在树棵间,左邻右舍是桂花和合欢,受气团媳妇样夹在其中,好在她花事特别,斗霜雪而开,独特,便引人注目。春刚临界,这红梅就开了,一树的红映雪,是春的吹哨者、报信者,而此时桂花和合欢还在沉睡中,喊也喊不醒。如今红梅的果实藏在绿叶里,和绿叶一般的颜色,若是不注意,还以为是红梅树的另片叶子。梅子结得实在,缀在不粗的枝条上,让枝条一味地压折了腰。
红梅树不是这一棵,一组上十株,别的红梅树不见果实,她却例外。存细观察,挂实的红梅树占好了方位,阳光充足,也通透,春风能进,蜂子愿来,果实自然能结下。
在挂枝的红梅树下我稀罕了良久,因为不多见,不多见才稀罕。这时间段,青杏满枝头,若不是亲眼目睹她的花开,匆匆一瞥,一定当是杏了。红梅的果实和杏相近,她们本是近亲。只是红梅的果实更圆润,皮肤青中透白,比同时间段的杏要大一号,原因明了,红梅花早于杏花,她经历风寒,得春也比杏早得多。
红梅花故事多,果实却是摆在一边的,少见之外,不大可食,肉紧而酸涩,不大合人的口味。说梅子,多指的是青梅和乌梅。青梅、乌梅为食用梅,奔的是果实。但她们和梅花大家庭中的梅不属同类,往往被混淆了。
观赏的红梅花不择地,南北皆宜。而乌梅红梅多在南方生长,开花且结果,花和果一样繁忙。不管怎么说,红梅、乌梅、青梅,其果实沾了个梅字统称为梅子,梅花的子实嘛,这是定规的。
梅子中青梅最为著名。
青梅竹马是成语,都懂意思,尤是下半句: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时光也都经历过,这淡淡的美好,几乎会陪伴人的一生。诗仙李白就有过,他写下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浓浓的诗情,呈现了这样的场景:青梅正好时,男孩骑竹当马,找女孩玩耍,女孩指着一树青梅,要男孩摘下……童年的时光倏忽,心域纯净,但依然留下了深深的印迹。李白无愧于诗仙,以青梅为缘,留下了两句成语,实在了得。
北方少见青梅,竹马也不见得有,但青梅和竹马可以有替代品,让人回味,让人的心稀稀软软。骑竹马而绕青梅,想再过一回,难了,无可能了。
煮酒论英雄,也和青梅有关。《三国演义》第三十四回:“ 表曰:‘吾闻贤弟在许昌 ,与曹操青梅煮酒,共论英雄。”这是一段精彩的故事,曹操和刘备斗智斗勇,青梅与酒成了见证者,青梅佐温酒,曹操和刘备各自品出了意味。曹操似乎对青梅情有独钟,征张绣途中,将士大渴,他指远方,说有青梅之林,硕果累累。青梅大酸,将士口中生津液,是谓望梅止渴,梅是青梅。
曹操智慧加上虚拟,解了一时口渴之困,还让“望梅止渴”固定了下来,不时被引用一番。
“青梅煮酒斗时新。天气欲残春。东城南陌花下,逢著意中人。”宋朝时候的晏殊把《诉衷情》的起句交给了青梅。残春天气,青梅煮酒,好趁时新,春游时,与意中人不期而遇……青梅好酸,酸得人心中更是酸楚,还是煮酒再醉的好。
青梅煮酒端的有些意思,一年我去南方,友人好客,酒免不了。喝的是青梅酒,友人介绍青梅酒的做法:青梅洗干净,沥干水。把青梅放入一个十升的玻璃瓶,装一半加入三两冰糖,再放入青梅,50度白酒没过青梅,盖上盖子,泡半年之后即可。诱惑就来了,青梅酒酸甜可口,醇香得很,不胜酒力的我,喝了几杯,竟不醉。友人坏笑,挟我青梅,让我吃上两颗。我没拒绝,也是好吃的,但不久醉意来了。青梅吸酒力,醉了的青梅传递醉情。
青梅又叫酸梅,和梅关联。
在一树红梅果实下,我突然特别地期待它们的成熟。望梅止渴可想见,青梅竹马已是过去式。青梅煮酒却是可期待的,我想摘下一捧,按青梅酒的酿法,成了,然后醉上一场,与梅子同醉,估计会是春天的况味。
我还是忍不住摘了一粒梅子,牙齿轻叩,酸了位,酸得沉醉。
老桃
村有老桃树,大,遮天蔽日。
老桃树下常年蹴着三奶。一椅,一杆,一老人,三奶双眼无路,杆是她的眼,三奶是个瞎子。
三奶手中的眼枯黄,一根光溜溜的竹竿,跟着三奶久了,被三奶的手包了浆,泛着枯冷的光。
三奶手中的竹竿既是她行路的眼,又是手中的武器,她用來看桃树,舞起来,把风搅得呼呼响,增添了不少气势。
三奶是尊门神,老桃树的门神,守了多少年了,能算得出来。
三月桃花开,五月桃子熟,这期间三奶守得更尽心,竖着耳朵听动静,风吹草动,她一根竹竿就舞起来,有时赶走的是鸟是兽,也有人,让这些都远远的离开。
老桃树由此安宁了,花静静开,桃悄悄结,一到五月,果缀枝头压弯了腰,树梢上的三窝鸟,白头翁、伯劳、斑鸠,也育好了雏,在老桃树上飞来飞去。
老桃树得看呢?村子里的一帮毛头小子,爬高上低,嘴糙手贱,桃子纽扣大就摘,就向嘴里塞,不等熟了,树上连根桃毛都不会留下来。
三奶看老桃,看的是成熟呢。五月桃熟,三奶就请人来下桃,老桃争气,大年能摘三稻箩,小年总不少于两稻箩。
摘下的桃,三奶留下两三个,其余的分了,户户有份,大户十来个,小户五六个,这桃彤彤的红,歪着桃嘴,甜进了心里。
汪小猴是村里孩子王,心心念念着老桃树上的桃,领着一帮小光头,围着老桃树转。三奶耳尖,汪小猴等没近老桃树,三奶的竹竿早到了,把一棵老桃树护严实了。
汪小猴等怕三奶,从三奶的眼睛里发不出凶光、狠光,可她手中的竹竿狠,狠得连接了家家户户大人手中的棍子、刺条。
三奶寻常里温和,爱一帮孩子,孩子一个个她都摸过,从头摸到脚,摸得仔细,脸上有个疤、手上长个痣,她都摸出了,记下了。她说,汪小猴饱鼻子饱眼,就是嘴太大,不过嘴大吃四方,不是坏事。
三奶除护老桃,在汪小猴等孩子眼里,其它什么都好。三奶会讲故事,讲得最多的是“二桃杀三士”,就在老桃树下讲。汪小猴等很小就知道,三士死于义气,死于“借刀杀人”“移花接木”。三奶故事讲完,还会叨咕上几句:……公孙接仰天而叹曰:“晏子,智人也!夫使公之计吾功者,不受桃,是无勇也,士众而桃寡,何不计功而食桃矣。接一搏猏而再搏乳虎,若接之功,可以食桃而无与人同矣。”援桃而起。
田开疆曰:“吾仗兵而却三军者再,若开疆之功,亦可以食桃,而无与人同矣。”援桃而起。……
这些,汪小猴听不懂,村里人也少有听得懂的。
汪小猴等流着口水,听三奶讲故事,听得入神,忘了桃的事。他们也编故事:村里有棵老桃树,树下坐着瞎眼人,瞎眼人拿着棍,专打偷桃人。
三奶活到九十岁,桃花艳艳时无疾而终,临死前,久久坐在树下,和过往的人打招呼,朗朗地说,看桃花呢?
这年是大年,一树的桃之前没少一个,桃熟是汪小猴下的,一户分了二十个,不论户大户小。
汪小猴还说事,三奶是大户人家千金,读书明理,水深着呢。三奶的眼是哭瞎的、盼瞎的,新婚不久,丈夫投笔从戎,去了前线,打鬼子,自此没了音讯。三奶丈夫临走时,在门前栽下了桃树,说是桃花开时就回,和三奶守着一树红。
三奶丈夫没回,三奶盼桃花开,盼桃子熟,也怕着。村里人对三奶好,几乎是养了她六七十年,那天汪小猴讲了个词,投之以李报之以桃,有人纠正,是“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汪小猴就是不认。三奶的桃,就是报答的,一年一季,如村里的稻麦。
汪小猴比老桃树老得快。现今,他也如是三奶,一椅,一杆,一人,蹴在老桃树下,只是他的眼看得见,竹竿是用来花舞的。没人偷桃,没人听他讲故事。他准备了两故事,“二桃杀三士”“投之以李,报之以桃”,说给谁听呢?他自言自语,说给鸟听吧,老桃树上有三窝鸟,白头翁、伯劳、斑鸠,它们是老住户了。
老桃树不老,花艳艳的村子里,五月结满了桃,可没人上树下了,有的无的会滴落下几颗,是鸟踩下的,汪小猴拾起,用衣襟擦擦,吮吸上一口,好甜,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