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极,一个人独自穿越
2020-09-26王霜霜
王霜霜
溫旭在南极
飞机降落在一片冰原上,一位男乘务员拥抱了下温旭,说:“祝你好运!”2019年11月12日,中国探险家温旭由智利出发,到达南极洲的伯克纳岛海岸,他计划用约80天的时间,拉着180多公斤重的雪橇,全程无助力、无补给,用越野滑雪的方式,单人穿越南极大陆。
南极大陆是一片白色荒原,是世界上最冷、风最大的地区,气候恶劣,无人定居,但作为地球上最后一个可探索的处女地,南极也吸引着无数雄心勃勃的探险家。
1987年出生的温旭,16岁开始登山,曾经登上过30座山峰,爬过50多次雪山,大学期间,到达过北极点。2018年5月,温旭登顶珠穆朗玛峰,并于同年9月,徒步穿越格陵兰岛。为了穿越南极,温旭和团队准备了两年。他挑战的是一条从未有人完成的路线,从伯克纳岛北部海岸出发,抵达南极点,之后穿越横贯南极山脉的Axel Heiberg冰川,在罗斯冰架结束行程,全程2000多公里。如果完成,这将是南极探险史上一个新的世界纪录。沿途,温旭还会采集冰雪样本。
不幸的是,刚到智利,他就遇到了暴乱。温旭的行李因被智利海关扣留,迟到了16天。每年11月到次年1月是南极的夏季,也是科考、探险的黄金期。错过,窗子就会慢慢关上。原定为85天的行走时间,不得不被缩短至75天。
踏上南极洲的第一步,温旭就明白,一场和时间的较量开始了。
羽绒服被风吹跑了
下飞机时是下午六点多,温旭一眼看去,是一望无际的白。那是一个晴天,太阳悬在空中,他看到蓝天和地平线在远处交接。地面有小小的坡度,但总体是平平的一片。温旭踩上滑雪板,拄着雪杖,拉着雪橇,尝试走了起来。
他并未走太久,一个小时后,便停下扎营。温旭找了块稍硬的地搭帐篷。他用雪锥固定帐篷的几个角,再用雪盖上下摆,以防狂躁的南极大风掀走帐篷。
在南极,温旭所有的家当都被装在一个长240cm,宽60cm的雪橇上,雪橇总重180公斤,包括100多公斤食物、20多公斤汽油。在极地,每增加5公斤,探险的难度就会增加一个等级。温旭的雪橇已经严重超重,连一双袜子都无法再塞下。两双袜子,一条防风内裤,他从头穿到了尾。
在飞机上时,温旭就开始在心里做计划。到了后,赶快走两步,让自己进入状态,之后,赶紧整理装备。温旭把装备分为三部分:行走中常用的装备放在雪橇最外边;每天扎营后带到帐篷里的放在中间层;食品和补给物资放在最里面。他牢记每一个物品的具体位置,“做到只要需要用到它,很快就能拿到”。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它会为整个行程节省时间和精力。这些本应该提前准备好,但智利的暴乱打乱了整个出发计划,让温旭的这次行程变得十分匆忙。
到达智利,温旭的手机就没信号了。妻子虎姣佼担任他的探险经理,一天探险结束后,温旭会用卫星电话和虎姣佼进行通话——汇报当天行进情况、身体状态等,商量下一步的走法。他带着一个GPS,卫星每十分钟就会回传他的一个点位。通过电脑,虎姣佼在北京的家中,可以观测到温旭的行进路线、速度,包括他所在位置的海拔,这也是温旭将来申请世界纪录时的凭证之一。温旭每天还得给联合冰川营地的探险保障团打一个卫星电话,必须是语音,而不能是信息。如果某一天没有接到电话,救援团队会在24小时后开始准备飞机,并在48小时后到温旭所在的坐标点救援。
11月13日,温旭正式开始行走。他把一天的时间分为8段,行走1小时,休息10分钟。第一天行走了15公里,这个距离低于计划,让他有点丧气。经历了行李风波,温旭想尽快弥补落下的距离,但南极却依旧未向他展现出好客之姿。
行走第二天,午饭后开始起风了,天气转阴,天空一片白,看不见太阳,传说中可怕的“乳白天空”来了。“乳白天空”是极地特有的天气现象和自然奇观,身处于其中,能见度仅为0米-1米。地平线消失了,人找不到任何参照物。温旭只觉得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他看不见脚下的路,必须走几步,就看下指南针,调整前进方向。风也特别大,温旭80多公斤的体重,依然感觉自己都能被吹跑。
一次停下休息时,温旭要穿羽绒服,就先把手套脱了。一阵疾风过来。吹走了他的手套。他去追手套时,羽绒服也被吹走了。当时风速达到20多公里,羽绒服很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里面还装着300美金。
两件重要的御寒装备丢了。让探险团队不得不重新评估探险计划。虎姣佼立刻联系了联合冰川营地的保障团队和挪威的顾问团队,联合冰川营地让温旭列出现有的保暖装备,并表示两周之内,可以用飞机把新的羽绒服送过去。但这意味着,这次探险就不能算作是“无补给”,温旭拒绝了这个方案,“这样我后边就没什么动力了”。
没有羽绒服怎么办?温旭想到了自己还有一条备用睡袋。一天扎营后,他画好设计图。把睡袋有里衬的地方用剪刀剪开,再用针和牙线把它缝上,备用睡袋就改成了一件羽绒服。羽绒服丢了之后,虎姣佼跟挪威顾问团队成员之一Lars沟通时,Lars又告诉她一个不好的消息——接下来一周都是糟糕的天气。
天气不好,温旭每天都结束得很早。艰难的开局,让温旭的心情非常焦躁,失误也不断。
“探险是他的了”
2017年,温旭和中科院青藏所在龙匣宰陇巴冰川科考时,掉入一个冰湖。后来,温旭拿着冰镐,不断敲击右后方的冰面,直到找到一块很坚固的冰面作为支点,终于翻身上来。
当时是5月份,气温还不算高,5500米高度的冰川上,怎么会出现了一个大冰湖?温旭感到特别不可思议,科考队里所有人此前都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冰川是气候变化的指示器,温旭曾11次登上过慕士塔格峰,亲眼目睹冰川的雪线不断上升。全球变暖也已经在改变他们的登山方式,2004年7月第一次登慕士塔格峰时,当时的雪深到大腿根,必须要穿踏雪板;而2018年同一时间再去,就不需要穿了。
冰湖的生死经历让温旭和气候变化之間有了一个连结,“一下子认识到这个事儿已经这么严重”。2017年,温旭和虎姣佼发起了“<2℃计划”。他们想通过穿越南极的方式,呼吁公众关注全球气候变化。
在虎姣佼眼里,温旭是一个天生的探险家:情绪稳定、细致谨慎,有着运动员般的自律,身体素质也很好。虎姣佼和温旭是大学同学,上学时,他们都是中国地质大学登山队的。2010年,虎姣佼和队友一起登上了6282米的阿尼玛卿山,成为中国第一位登顶这座山的女性。她和温旭一样爱探险,喜欢有挑战的事情。因此,第一次听到温旭“穿越南极”的疯狂想法时,她并不感到惊讶。而是非常兴奋。可惜当时她已经怀孕三个多月,“要不然一块去才好呢”。
温旭在光晕中独自前行
于是,虎姣佼成为了温旭的探险经理。希望和温旭一起完成这个挑战。如何能把温旭送到南极呢?首先,她需要一笔赞助。虎姣佼挺着大肚子,拿着PPT穿行在北京的地铁和各大写字楼里,一次又一次地去推销他们的南极计划。
温旭和虎姣佼2010年在阿尼玛卿雪山
温旭和妻子、女儿视频
最初,虎姣佼对这个项目充满了信心,“这是一件多有意义的事情啊”,恨不得全世界都来支持他们。后来发现,大家根本不关心气候变化。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气候变化是一件挺遥远的事情,和他们无关。原定要给温旭穿越南极拍摄纪录片的导演半道儿也退出了。
在国外,探险家靠赞助活着。但中国还没有这样的土壤.温旭他俩也没有把探险作为职业。虎姣佼此前在一家咨询公司做高级顾问,温旭研究生毕业后,创过业,还在中科院工作过一段时间。虎姣佼不断地调整PPT,找一些商业露出的点,去吸引赞助,但效果依然不理想。无奈之下,他们决定自掏腰包。把积蓄拿出来,又找爸妈支持了一部分。他们曾打算在北京买房,因为计划去南极,就被搁置了。除了一些企业赞助的装备,整个南极探险的总费用200多万,都是他俩自己出的。
但是,在南极,温旭被困住了,最长一次,他两天一步都没走,一直呆在帐篷里。行走的前十天,温旭总共才走了70公里。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等天气。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帐篷里休息的温旭心情很烦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虎姣佼和我一起准备这么久,最后我自己在南极没办法动。”他尝试着打坐、听音乐和看小说让自己忘掉这些事情。
11月23日,温旭行走的第11天。下午,他走着走着,看见自己前面一圈是亮的,往右后方一看,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了。他特别高兴,开始唱歌“好春光,不如梦一场……”这是他行走以来状态最好的一天,共走了26公里。盯着屏幕,看着温旭的状态一天天变好,虎姣佼知道“探险是他的了”。
最孤独的时刻
天气好了,温旭的状态也越来越好。他制定了一个作息制度,像士兵一样严格执行。早上6点多起床,化雪水烧水。温旭会提前把行走时喝的水烧出来,放在3个1L的杯子里;8点行走,60到70分钟休息一次,补充水分、能量;晚上8点多搭帐篷休息。
行走时,温旭会戴着面罩、一个吸汗的帽子,防风镜经常起雾,他会戴太阳镜,再把冲锋衣的帽子拉到头上。走一会儿,他里面的帽子一拧都是水。有时候,水还会顺着面罩往下流,在下巴结出一个很长的冰溜子。胡子还会跟面罩冻在一起,要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揭开。一天走下来,温旭的脚像在水里泡了一天,磨得都是水泡,温旭用缝衣服的针挑破。脚趾甲也开始变黑,后来,还脱落了两个。温旭感觉不到疼,他告诉自己不要看它们,不想给自己不好的心理暗示。
到了极地,人快乐的阈值极速降低,一点美好的事物,都能让人兴奋。有时候,走着走着,太阳会在温旭的头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光晕,笼罩着他。每天最放松的时刻,莫过于晚上能够搭起帐篷,为自己煮一顿饭。在南极吃饭,就像“在给汽车加油”。“把自己当作发动机,添加的食物就是燃料。往里面灌就行了。不要管味道。”为了补充热量.温旭每天还会吃15克的黄油、250克的薯片。走到后面,能量消耗越来越大。一两个薯片渣掉在雪面上,温旭也会捡起来吃了。他想念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涮羊肉的感觉。
南极太大了,鸟儿都没有办法横渡。单调的南极,只有三种颜色——白色的雪、蓝色的天和黄色的太阳。饶子君是温旭的纪录片《独步南极》的导演,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看完温旭在南极拍摄的所有素材,每次看到温旭把拍摄机器往雪地里一杵,一个人往前走,她都会很耐心地把这个镜头全部看完。饶子君觉得这是最接近于温旭穿越南极这个行为本质的画面——个人孤独地行走。
没有Wi-Fi,没有人,连续数十天,温旭行走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他出发的时候,大女儿毛猴不到两岁,小女儿金刚还没满月。手机里存着两个女儿的照片和大女儿的录音,但平时他不会打开,怕自己“受不了”。实在忍不住时,他才会拿出来看一看、听一听。
一次,大女儿在家里正玩着自己的小火车,突然说:“我要去南极接爸爸啦。”虎姣佼知道女儿想爸爸了。那时。温旭刚度过最艰难的前十天。说到这里,虎姣佼哭了。很多探险家的探险经理都由最亲近的人担任,因为这些人更了解他们,也最让探险家信任。每天不到十分钟的沟通,虎姣佼都会问温旭:“走了多少?身体状态怎么样?吃得怎么样?”她不敢提孩子、家人,怕影响温旭的情绪。
极点竞赛
1月9日,小女儿出生满三个月。温旭计划在这一天,到达南极点。他连夜赶路,离南极点还有40公里时,看到了一顶帐篷,是和他一起出发的德国探险家Anja的。当时Anja正在休息,如果温旭不打招呼,默默走掉,那么温旭将成为第一个完成单人无助力无补给抵达南极点最长路线的人。而Anja很有可能到终点时,才知道自己被偷偷超过了。
在极地关于“第一”的竞争从来没有断过。1912年1月17日,英国的极地探险家斯科特,历经艰险到达南极点,等待他的却是挪威探险家阿蒙森留在帐篷里的一封信。阿蒙森说他于1911年12月14日已经到达了南极点,并邀斯科特做他的见证人。心灰意冷的斯科特团队在返回途中,遇到了风暴,最终无一生还。2018年,33岁的美国探险家科林·奥布雷迪和49岁的英国陆军上尉路易斯·路德约定同时向南极大陆发出挑战,最终科林宣布自己成为穿越南极大陆的“世界第一人”,总历时53天。尽管科林的成绩最终被质疑水分太大,但足见“第一”的吸引力有多大,只有“第一人”的名号才能刺激到媒体和公众的神经。
15岁的夏天,天津男孩温旭看了电影《垂直极限》,让他对登山运动产生了好奇。他拿着自己的钱,瞒着父母,偷偷报名参加了登山培训。16岁,温旭攀登了海拔6178米的玉珠峰。不久,登顶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2007年,20岁的温旭代表天津参与奥运火炬的传递,又登了8848米的珠峰……登的山多了,温旭也开始困惑,“登山难道就是为了一直追求不同的山峰、不同的难度、不同的高度吗?”
一次登山途中,與中科院青藏所科研队的偶遇,让温旭看到探险的另外一种价值——科研。研究生期间,温旭的研究方向是第四纪地质冰川,之后,进了中科院,成为了一位科考工作者。现在,他是为了气候变化,为了给孩子一个更好的明天而走。
当地时间1月9日下午2点50分,温旭连续走了30多个小时后,到达了南极点,Anja帮温旭一起展开五星红旗在南极点的标志物前拍了照。历时58天,温旭和Anja同时创造了单人无助力无补给抵达南极点最长路线的新纪录。
到达南极点,温旭已经累计走了1400多公里,离目标终点罗斯冰架还有600公里。医生为他做了身体检查,温旭获得了穿越批准,他可以继续从南极点穿越到Axel Heiberg冰川的底部探险了。但有两个坏消息:南极探险服务公司ALE要求必须在1月23日撤出南极大陆,比计划时间提前了三天。这意味着,温旭还有不足两周的时间完成穿越南极的计划,时间太短了。ALE本来说整个600公里救援是没有问题的,但后来又说,从今年的卫星图片来看,后半程有280公里由于冰面裂缝过大,飞机是没有办法降落和救援的。
南极穿越的进度条已经完成了70%,最艰难的阶段已经度过了,差一点,就可以实现穿越了。难道要在这个时候放弃吗?
“你没办法控制自然,你调整自己就好。但是在现实世界里,你调整了自己。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它是一个更为复杂的系统。”虎姣佼觉得很遗憾。她非常谨慎,不敢轻言放弃,“因为我只要说了,就感觉击毁了他的梦想”。电话里一阵沉默,“感觉他有点乱了”。“你还敢重新再来一次吗?”虎姣佼鼓起勇气,小心地问。又是好一阵沉默后,温旭说“好”。
不过,为了多采集一些样本,练习下风筝滑雪,温旭又往前走了几天。随后,他才返回智利蓬塔。下了飞机,看到绿色的树,重新闻到空气中的青草味,温旭觉得特别幸福。“此行最大的收获就是爱,爱这个世界、爱身边的人和事,连一花一草都那么可爱”,刚连上网,温旭就发了一条朋友圈。他特别想早点回到家.给家人做做饭。
“就像登山一样,重要的不是你能登多高,而是你能活着下来。”当记者问“如何看待温旭停止穿越南极的决定”时,饶子君回答道。她认为一次完整的探险行为既包括出发探险,也包括安全回家,“无论你离目的地有多近,这次不行,就是不行,这才是一种对探险行为本身和对自己生命负责任的态度”。
一两年后,温旭打算再次向穿越南极发出挑战。
(陈红荐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