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与辛弃疾相遇
2020-09-24吕仁杰
吕仁杰
一
辛弃疾出生在四风闸村,因为他的存在,使村子变得不普通了。今天,辛家花园只残留下千年古槐,成为唯一见证,据传说,辛弃疾的仆人辛安在花园里栽下此树。辛家花园历史悠久,充满传奇。正因如此,四风闸村村庄因而得名。千年来,也发生许多改变。
我驱车三十公里,来到历城区遥墙镇,这里地处小清河畔,历史上的台侯国。一千年前,辛弃疾夜里挑灯看剑,梦醒时听到蝉鸣声响成一片。北方沦陷金人,清晨的柴米油盐,填饱肚子,却填不满报国雪耻的精神。他跟随祖父辛赞站在小清河旁,看着河水向东流去,狭长的河道留下船影,祖父长叹一口气,希望辛弃疾能拿起手中的剑与金人一决,完成他的心愿。祖父曾在金国官至开封府,被封为陇西郡开国男。这个爵位不是普通官员所能获得的,是古代公、侯、伯、子、男,贵族的封号,代表等级与地位。辛赞年事已高,他告老还乡,但心中仍存家国忧患。他把平生的经历用文字写下来,到如今,我们无从得知文字的下落。不知道,并不等于不存在。他把毕生的才华都传授给孙儿,辛弃疾早年失去父亲,祖父成为影响他一生的人物。举止言谈,诚恳坚定,都融入血液中,变成一种呐喊与力量。辛氏世系表中记载:“赞公,朝散大夫,陇西郡开国男,毫州谯县令,知开封府,赠朝请大夫。”古代这样的出身和地位又怎不会吟诗作对。受辛赞影响,小坦夫六岁便会吟诗。坦夫是辛弃疾的字,也是祖父为他起的乳名,意为孙儿一生平平坦坦。然而,坦夫小小年纪不像是普通小孩子,心中早已立下大志。他看到金人杀入中原,蹂躏百姓,家破人亡,小坦夫站在清河岸边,见祖父眼睛里流露出无奈的泪光。庄稼地变成金人跑马场,人们四处躲藏,辛家花园成了村民的收容地。
坦夫一身正气,愤懑之情跃然纸上:无边荒草接碧天,却无消息来归雁。中州农夫苦徭役,喋血胡马啮秋山。辛弃疾六岁在辛家花园写下如此气势的诗篇,这决不是一个例外,是辛赞的教导无处不在,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这首诗被大诗人刘瞻赞不绝口,并抄到扇子上。一日,辛赞与刘瞻相聚,发现此诗,并问这是出自何人之手,刘瞻捋着胡须笑道,是来自小坦夫,辛赞惊叹不已,望着眼前的孙儿,他的小眼神中透出特殊的才华。更准确地说,这首诗是表现了一个时代的气魄与胸怀。辛弃疾作为北方人,看到人们失去良田,居无定所,金人的马蹄辗压过的生命,他盼望着祖国能强大起来。这样的年龄写出这样的诗篇,恐怕是历史上少有的。
就在那一年,辛弃疾行礼三叩首,拜刘瞻为师,师傅深知小坦夫这样的年龄有如此胸怀,将来定能成才,精忠报国。既然拜师,刘瞻为小坦夫起了名字:幼安,从此,辛弃疾改坦夫为幼安,由此济南府历城县有了二安之说。一安辛弃疾,另一安千古才女李清照,字易安。二安精神生长在济南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独立的人格是泉水滋养的豪情壮志,他们心系国家,与民族精神联系在一起。
那天我穿越林荫小道,并没有直接去辛弃疾纪念馆,而是去看传说中的古槐。七月,阳光透过密匝的枝叶照在红色木门上,不宽的街道两旁长满白杨,人们扎堆儿坐在路边摇着蒲扇下棋、打牌。这种惬意让他们既失落又欣慰。失落是因他们不同于城里人,不知道理想离他们有多远,只知道做好一年的收成,可以填饱肚子。而欣慰却是离自然越来越近,少了城市的喧闹。或许他们还不明白,这种生活更是城里人追求的。我来到木门前,一把铜锁阻隔我与古槐相见,透过缝隙,看到老槐树开出的黄花,飘进空气中散发出贵气。花朵开了又谢了,人们来了又走了,仿佛是一场永无止境的轮回。站在大院门前,寻找辛弃疾曾经留下的蛛丝马迹,出现在历史和现实的交叉点上,历史一阵阵奔来,我感受老槐树带来的生命。据老人讲,老槐树中间都已镂空,变成枯木,三个大人伸开双臂抱不过来。令人惊奇的是,多年枯木竟又成活,从树干侧面长出一株新树,开出繁花。每年这个季节,槐花飘落在门前,人们一天用大扫帚扫三四次,传说是辛弃疾赋予树强大的力量,才得以重生。这是生命的本质,令人感到命运无常。木门上是春节贴上去的春联“平安好运来,吉祥福门开”。透着喜庆的意韵。附近村民说,从有槐树的大院一直到北面公路,曾经是辛家花园。现在,只剩下这棵老树。由此可见,辛弃疾成长的地方,有后花园,当年辛家花园的大门,一定是一种别样的风雅。一扇门容纳了一千多年的风雨岁月,吉祥的寓意与古老的宅院在时空中共存。
我走到墙角,镜头对准老槐树,一张照片进入我的历史里,仿佛听到昔日主人的脚步声,他晃动手中折扇,与刘瞻吟诗作画,用一张纸写进辛氏族谱。
离开老槐树,来到辛弃疾纪念馆,门口登记人员是四风闸村村民,他热情邀请,并讲解村里传说。纪念馆门前一片荷塘引起我的注意,这是村民自家农田,我忽然想到,淳熙八年(1181年),辛弃疾在铅山旧居建起一座带湖庄园,取名稼轩,庄园门前是一片荷塘。荷出淤泥而不染,纯洁美丽、无私奉献、积极向上、胸怀宽广,用这些词形容莲花最恰当不过了。周敦颐的《爱莲说》写道:莲,花之君子者也。出污泥,却守住洁白,腐败的官场没有腐蚀辛弃疾的毅力和革命精神。中国的文人把它作为精神祟拜,也可以说,没有一种花可以代替莲在辛弃疾心中的地位。这种崇拜是一种文化,深入到辛弃疾的血液里。他爱莲,所以他居住过的地方定会有荷塘。
二
我来到院子八角楼前,石碑上的辛弃疾四方大脸,头戴幞头,身穿圆领朝服,腰间束以革带。胡须垂到圆领处,眉宇间露出老人的慈祥。看出他年轻时的影子,一定是个英俊男人。石碑下方刻有一行字:辛公稼轩名,弃疾字幼安,宋高宗绍兴十年五月十一日卯时,出生于济南府历城县四风闸村。
四风闸村有百十户人家,据今有一千多年历史,村庄地处赵王河建有四个闸口而得名,原名四横闸。时间如同春天的风,风一吹,小清河水就绿了。这里有许多美丽的人和事,河道上划桨的小船,垂拂的青柳,漫生的野花,湛蓝的天空。人们无法改变闸口的存在,但每日欣赏着清澈的山林水泽,人和自然本来的颜色便会显现出来。后来村子改名四风闸。
名字的改变和沿袭,由此让我思考文化是什么?是超越酒足饭饱后的精神欲念,清河文化离不开特定的地理环境。《历城县志》记载:“济水,自东平以下,唐人谓之清河。至宋,又有南、北清河之名。”宋朝时,清河已分为南清河和北清河,而辛弃疾就生活在风景秀丽的北清河沿岸。清河的水是柔韧的,养育出一个能文能武的辛弃疾。他的诗词雄浑豪放,又亲切温柔。可以说他是历史上唯一集将军和诗人于一身的奇人,这一切都得益于清河这片土地,把清河的水引进酒杯,趁着酒液流过肺腑,吟诵出胸中的诗句。
进入庭院,影壁墙挡住视线,围合的院落隔开与外界的交流,正中央三间堂屋,两侧栽种松柏,这种院落承载中国人家乡的情结。从古至于今,一个人无论官做到多大,最难割舍的就是老家的堂屋,那是家乡的情怀。家是一棵大树,无论树叶飘向哪里,最终都会落在家乡的土地上。令人难过的是,辛公暮年已无力回乡,被葬在铅山。又有谁知道,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他思念着的故乡,变成遥远的梦,那是生命开始的地方。那一刻他变得柔软、沉默,那样的目光被无奈包围着。
进入堂屋,中间一尊铜像站立在那里,墙上写着文韬武略。看到雕塑似乎少了些当年的英气,白发被一块头巾束起,这倒像一个告老还乡的老者。风在屋内穿过,一束光影照在铜像上,他的表情终于松弛下来,我看到他的侧脸,站在他面前,突然有些伤感。哲学家说,人最柔软的地方,就是当你注视对方的眼睛时,同时他也在注视你。目光的碰撞是八百八十八年后的一天,我带着他的诗词来拜见这位同乡。用现在的话来说,他是我家乡的骄傲,就像一滴露珠滋养着历城的人们。因为辛弃疾的存在,才使得村庄比文字的记载还要久远。他的一缕乡愁和一腔热血都在瞬间化作永恒。
人在院落中是最真实的,八百多年前,辛弃疾在四风闸村的宅院里,观观花、散散步,或者躺在长椅上仰望天空,写下很多诗词。我看到堂屋内摆设辛弃疾遗留下的唯一真迹《去国帖》,那是一张影印件,虽然他武艺高强,但这幅作品依然是书法史上艺术的精品。发黄的草纸上掩盖不住俊美的行楷书,字迹浑厚沉婉,又不失方正挺拔之气。辛弃疾不在了,消失在黑色的长夜里,可是他的作品还活着,活在八百多年后的今天,或许还有八百多年以至于更长,一张纸可以穿越漫长的岁月中。真迹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此时,我想变成化身去一睹庐山真面目,感受他无穷的人格魅力。辛弃疾的《去国帖》中意气风发地写道:
弃疾自秋初去国,倏忽见冬,詹咏之诚,朝夕不替。第缘驱驰到官,即专意督捕,日从事于兵车羽檄间,坐是倥偬,略无少暇。起居之问,缺然不讲,非敢懈怠,当蒙情亮也。指吴会云间,未龟合并。心旌所向,坐以神驰。右谨具呈。宣教郎新除秘阁修撰,权江南西路提点刑狱公事,辛弃疾札子。
此帖写于淳熙二年十月,那一年辛弃疾36岁。他不会想到,他的书法居然被诸多藏家所收藏,贯穿888年的漫长岁月。草纸上的红色印章显示出藏家对作品的热爱,正因他们对书法如此迷恋,视若珍宝,才保存至今。应该说,这些藏家是探究历史的有功之臣。这些藏家依次是:项元汴诸印、海印居士、原素斋、杨氏家藏、黄琳美之、松雪斋、琳印、休伯,以及清高宗弘历皇帝十一子成哲亲王诒晋斋图书印。
爱新觉罗·永瑆,别号诒晋斋主人,是清朝著名书法家、收藏家。与翁方纲、刘墉、铁保被称为乾隆四大家,他收藏宋朝时期书画居多,其中辛弃疾的《去国帖》就藏于成哲亲王的诒晋斋。他收藏的原因不是因辛弃疾是南宋时期的著名书法家,而是为辛弃疾的人格和成就,这是一代武将中罕见的墨宝,笔意略显苏黄遗规,豪纵中尽显温婉自如,他把对世界和生命的认识全部容纳进笔墨中。黑与白变幻之间,构画出人生的风云变幻和聚散离合。这样的作品正切合了成哲亲王的口味,他一遍遍打开又卷起,望着窗外凝视,中国的艺术生长是谁给他们提供滋养的土壤。
我站在堂屋里,看到辛弃疾留下的文字,感受到一种强大的力量穿墙而过,那些久远的文字跨越近千年,以纪念碑的方式留存,我知道他曾来过,并且从未走远。
三
光穿越宅院,钻过老旧的墙,岁月在光线中浮动,我置身于辛公故居,感受到大地上的事物被岁月所篡改。看到墙上一张老照片,上面写着稼轩旧基,灰色小瓦屋顶,土坯墙,木质门前长满荒草。不像人们传说中的辛家花园,更像是普通民居。据文字记载:一一九六年带湖居处被烧,旧居遗存下来只有地基上的一排青石,看上去已被时间磨得圆滑。我问村里老人,还有旧时的照片吗?他眼神里流露出忧伤,那个年代能吃上饭就不错了,怎么还会有照片,穷苦都被印在脑子里了。我看着眼前的石头,想象着辛氏家人建立老宅添砖加瓦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片青砖和小瓦都接受过主人的注视。我无法确认,这样矮小的房屋,确实是辛家花园旧时的面貌。
辛弃疾传承家族中最好的基因就是仇恨腐败,俭朴是辛氏族人重要的家风,也是中华文明的美德。或许辛家花园,并不是想象中气派的老建筑,而他们本身内心中就是朴实敦厚的乡里人。又有谁知道辛赞放弃陇西郡开国男的豪宅,回到故乡建立村居,与村民们共存共荣。于是辛公的词里,有了“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草屋又低又小,溪边长满小草,听起来温柔又美好。大儿子大在溪东边锄草,二儿子编织鸡笼,最喜爱的小儿子,淘气狡诈,他趴在小溪旁边的草丛里,剥着刚摘下的莲蓬。这样的生活画面,超越时空,是生活中的艺术,也表达出辛弃疾对农村平和生活的向往。由此,他想起童年在四风闸村老院子采摘莲蓬的日子。他只有面对田园、草屋时才是心理真正的独白,老房子似一盏灯,照亮他在铅山的日日夜夜。
从一幅旧宅老照片到《清平乐·村居》,让我产生奇特的想象,所谓辛家花园,是人们赋予他在历史中的地位,而并非是碧瓦朱甍、层楼叠榭的花园建筑。很多年中,我都想去铅山看辛公,看稼轩庄园,看他如何蘸着瓢泉的水,书写思念家乡的诗句。辛公胸贮万卷,据今现存六百多首,是存词最多的诗家,有词中之龙的称号。他与苏轼合称为“苏辛”,而苏轼现存诗词只有三百多首。无论从数量上,还是质量上,辛弃疾似乎胜过一筹,我们不难判断出,如此创作量,这也是他远离腐败官场的真正原因。
我们喜欢辛弃疾的词,其实更喜欢他的人,他的故事在村子里传诵,为后来的人们融入浩然正气,在中华文明的链条上写下时代的印迹。他是历史上的文学巨匠,人们借助他的才华与影响,以他的名字建立起稼轩学校。从四风闸村一直往南至工业北路,被命名为稼轩路。稼轩中学是山东省名校,每年升学率都在全省名列前茅。或许因为辛弃疾本身具有才华,仿佛是天空中的花朵,散落在历城大地上,呈现出时代气象,似乎每一个稼轩的孩子,都到达过宋代,与辛公对话,他们一转身,又回到现实,就进入了一个更大的空间。
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辛弃疾聚众三千人马,参加耿京领导的抗金义军,为掌书记。第二年,耿京被叛徒张安国杀害。辛弃疾此仇不可忘,不杀张安国不足以平心愤,他带领五十骑兵,生擒张安国,这次小战决定辛弃疾成败的信心。他率领义军渡淮南归于大宋。没想到的是,这成为他亲征的开始。归宋后,起初任江阴一带官府选派的京官,掌诸案文移事务。
这时辛弃疾是人生中最顺利通达的时候,到宋孝宗时,官府命他任南京掌管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的通判。运粮是军队重要差事,他时刻不会忘记报效祖国,当时南归已经七年,小小通判不是他复国抗金的事业,他为国家前途担忧。建康曾为六朝古都,在辛弃疾看来却徒有空名,他难过的是,朝廷为什么不利用建康城有利的地形抗击金兵,而一味享乐。他登上建康亭,写下直抒胸臆的诗句:
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悉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
辛弃疾心存远大志向,一个异乡人独自闯江南,却被人排挤。原因很简单,北方人性格直率粗犷,在他乡没有亲朋好友,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朋友圈,仅凭一腔热血,他又如何立足。建康城与济南府大不相同,存在地域文化的差异,当辛弃疾豪放地迈进建康壮丽巍峨的宫殿,他在南京的生涯画了一个句号。
辛弃疾一生是当世难得的文武全才,以恢复中原为志,站在宋朝那样一个时代里,回乡变得遥远,我想起辛公的诗句:“敧枕婆娑两鬓霜。起听檐溜碎喧江。那边云筋销啼粉,这里车轮转别肠。诗酒社,水云乡。可堪醉墨几淋浪。画图恰似归家梦,千里河山寸许长。”两鬓白发苍苍,即便生活在水云之乡,内心的凄苦又有谁知道。归家图画一样变成遥远的梦,他日夜思念的故乡不知是否沧桑,他似乎很难再与村庄发生任何联系了。四风闸村的老院子里还有一棵树,向大地深处扎下根,无论那片树叶飘向哪里,家是一棵大树,把人的思想、回忆和梦想融合在一起,变成强大的力量,这力量给村庄带不同的生命活力。
走出堂屋,我站在辛公旧居门口,老屋中,坐着一个清瘦的人影,那人就是辛弃疾。他的后半生一直都在回乡的路上,路上没有同行者,唯有酒和诗篇在安静的夜里陪伴,他是孤独的,孤独的只剩下朗朗上口的诗句。这种孤独唯有大地和苍穹知道。他想问问大地,人生是否有宿命,无奈他把自己的肉体留在铅山,而灵魂藏在四风闸村的小巷里。辛弃疾生命结束了,而他的传奇故事并没有结束。有一天,他看到锈痕斑斑的大门前,长出一抹青色,院子里松柏翠绿,鲜花簇拥,一代代后人在这里与他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