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得了喝酒的道
2020-09-23王跃文
王跃文
曾为酒鬼,自有些酒话要说。敝乡好酒的人多,原是出自天性。我的故园叫溆浦,有溆水流贯西东。溆水两岸的人,家家都酿糯米酒。家乡称糯米酒为糟,这个叫法正宗而古雅。娘亲生子,必得餐餐糟酒煮鸡蛋吃。乡人相信,糟酒发奶水。自小吃着糟酒变成的奶水,不成酒鬼才是怪事!
逢年过节,糟酒又是必备的吃食。凡贵客上门,端上一碗糟酒泡炒米,或糟酒煮雞蛋,才算周全的待客之道。糟酒不算老酒,男女老少都喝得几碗。有这醇和的糟酒常年熏陶,酒量慢慢就上去了。妈妈说我三四岁时,喝了一大碗糟酒,爬上猪圈梁间不肯下来,满脸红光,笑得哈哈流。
酿糟酒颇有些神秘,小孩子只准悄悄地看。此艺多是主妇操持。记得妈妈做糟时,神情和动作有些像敬神,庄严肃穆的样子。我在旁边看着,断不敢淘气。蒸熟的糯米,拌适量温开水,放入酒曲,小心和匀,倒进陶钵抹平,中间挖个酒杯状窝子。再把这陶钵放进垫了稻草的箩筐,盖上棉絮。上头必覆以木板,再拿石头压住,免得老鼠爬进去。记得妈妈做了糟酒,几天都蹑手蹑脚,怕惊了酒神似的。日子到了,翻开陶钵,尝了一口,脸上才溢出笑容。
家乡真正的老酒,应算是甘蔗酒。溆水河边有大片的冲积沙地,一直是栽甘蔗的好地方。每到冬天,甘蔗地里就会搭起几处糖坊。甘蔗先是用来榨糖,渣料再用来酿酒。老大老大的木桶,半埋在地里;地下早挖了炉灶,放了大大的锅子;锅子里是有水的,上面盖着露格子的木板;再把甘蔗渣一层层倒进去,几个壮汉子随时踩紧。然后,烧火蒸煮,火候到了再拿黄泥封住木桶。只等日子出酒了。
大人取酒时,喜欢逗小孩子去喝。热酒易醉人,小子们喝了几口,就晕头晕脑,笑话百出。我喝了热甘蔗酒,就变得特别勇敢,横着步子走路,双手比画着像舞台上的花脸。我会爬上高高的酒渣堆,自己不是英雄王成,就是狼牙山五壮士,纵身往悬崖下跳去。多年之后,喝着进口朗姆酒,味道不错。偶然知道朗姆酒就是甘蔗酒,私下里那点儿崇洋心理顿时减去大半。我就是喝着朗姆酒发蒙的!
一个夏日,去了茅台镇。空气中弥漫着酒糟的芳香。茅台这方宝地,我很小的时候就向往着。我有个远房堂姐,嫁到了千里之外的茅台酒厂。那堂姐夫同我父亲谈得来,每次回家他俩都要喝到半夜。酒桌上,堂姐夫讲的尽是茅台的事。他讲得最多的就是陈年茅台,颜色都变黄了,你拿筷子一点,扯起长长的丝!每回堂姐夫都会说下次带瓶茅台酒回来。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喝到堂姐夫的茅台酒。
我年轻时总把酒桌当战场,每回不杀翻几人不会罢休。这回到茅台酒厂,喝到了陈年老茅台,正如堂姐夫讲的,扯着长长的丝。轻衔一口,先搅动搅动舌头,再徐徐咽下。那一瞬间,仿佛顿悟似的,得了喝酒的道。从前的酒,都算白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