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何处?“情僧”苏曼殊倾世悲恋
2020-09-23罗蜜
罗蜜
2019年12月,在上海举办的辛亥百年名人收藏品展示会上,一张民国画家、翻译家、大师苏曼殊的女装抚琴照片吸引了众多参观者的目光。照片上,大师身着女装,手抚古琴轻拨琴弦,这张摄于85年前的照片保存完好,大师以女装出镜更是空前绝后,极其珍贵难得。鲜为人知的是,照片的拍摄者是他的红颜知己,西班牙牧师之女雪鸿。由是,这位有着“情僧”之称的大师,隐藏的一段纠缠半生的倾世悲情展现世人眼前——
两情相悦分离时
1889年12月,香港太平山,西班牙牧師罗弼·庄湘的庭院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位少年眉清目秀,风骨奇佳,令人见之称奇。他一见到庄湘便口称师傅拜倒在地。庄湘定睛一看,不由得欣喜地叫道,“雪鸿,你们看是谁来了?”
这位15岁的少年,便是三年前因欠缺学费从皇娘学院退学回家的苏曼殊。苏曼殊乃是广东茶商苏杰生与日本妾室河合仙之妹私通所生,生母在生下他三个月后即不知所终,父亲长年在外。
作为私生子、混血儿,苏曼殊童年时代备受欺凌。11岁时,他得了疟疾,苏家大娘竟然将他锁在柴房任他自生自灭,幸亏他命大熬了过来。他读书时,苏家更是百般阻挠,所以,他格外珍惜在皇娘书院的学习机会。
在皇娘书院读书的两年间,苏曼殊曾多次前往英文老师庄湘的家里讨教。庄湘周游列国,是个大学问家。在他的眼里,这位少年聪颖过人,悟性奇高,又怜惜他的身世,于是格外看重他,待他如子。
一个愿学,一个愿教。在这位西班牙牧师的引领下,苏曼殊的英文不但日渐精进,也开始接触梵文和法语,以及拜伦的诗歌、希腊女诗人莎芙的作品。苏曼殊不得已退学后,庄湘一直很惦念他。此刻重逢,庄湘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从楼上冲下一个妙龄少女,亭亭玉立,雪肤玉臂,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像湖水一样动人。苏曼殊和她一打照面,不由得惊呆了。眼前的这个美女,还是三年前的那个小尾巴雪鸿吗?
雪鸿是庄湘来港后生的小女儿,小曼殊一岁,以前曼殊到庄湘家里来,雪鸿最喜欢缠着这个哥哥玩。此刻,雪鸿红着脸,轻轻说了声,“曼殊,欢迎你回来。”庄湘不由得大笑:“女儿啊,你天天在家想着曼殊哥哥,怎么他回来了,你们俩倒生分了。”苏曼殊骤然心动神摇,他的周身被一股奇异的香气包围了,那香气,沁人心脾。
此次重新返校,苏曼殊得到了表兄每月十元的经济支持,简直是杯水车薪,有时甚至一天只能吃一碗拌着石灰粉的米饭。但他整天埋头看书、画画,从不以为意。庄湘有时会叫他来家打牙祭,但有着强烈自尊心的苏曼殊却总是等到晚饭过后再前来。
他此番回家,又受到苏家大娘的百般刁难,他本就心细如发、敏感多疑,此刻更是变得愤世嫉俗,旁人的任何好意都被他看作施舍。
雪鸿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身形,不由得常常背着父母来学校找曼殊,带着各种零食想方设法编造理由要曼殊收下补充营养。她知道曼殊喜欢吃糖,总是给他带来当时市面上价格不菲的摩尔登糖。
这天,雪鸿又拎着一堆食物来寻曼殊,费尽唇舌才让他吃下,看着他狼吞虎咽,雪鸿不禁满足微笑。彼时,午后阳光如瀑,衬得雪鸿如雾中仙子,如梦如幻。曼殊不禁再次为她的美所震惊,他不由自主靠近她,直到将自己的唇印在她的唇上,他才惊觉,自己早已爱上雪鸿了。
本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此刻更转为少男少女之间的朦胧爱恋,雪鸿变得更加依恋曼殊。每日都要拎着糖果零食去看他,他们之间,谈论得最多的是文学,大仲马的茶花女,拜伦和雪莱,乃至谈到西洋教义和佛教教义之间的区别与融合。夜深时,曼殊送她回家。月朗星稀,小径悠长,两人牵手拾级而上,紫藤花下,他与雪鸿甜蜜相吻,如痴如醉,良久,他才喃喃道:“不想爱情竟是这样甜。”
他的自尊终于向爱情低了头。
沉浸在两情相悦的两人成日出双入对,人人都称赞他们是金童玉女,连庄湘也坐不住了,他早就看好这个学生,于是,特意将曼殊叫上门:“都说雪鸿爱你,我将她嫁给你如何?”偷偷躲在门后的雪鸿心都快跳出嗓子眼,想听他的回答,却不料曼殊却鞠了一躬,说,“老师,我已联系好日本横滨的大同学校,不日就要转校,婚事就不要再提了。”庄湘不由大惊,细问之下,曼殊才说出原因。
原来,他上学之事,苏家是百般阻挠,前番不得已退学,此次的经济支持也已难以为继。他四处联系,日本大同学校同意对优秀生免除一部分学费,所以他马上得转学走了。
庄湘听后默然不语。雪鸿急得从门后冲出来:“父亲,我们可以赞助曼殊完成学业……”一语未尽,苏曼殊已面色沉重地长揖在地,“恕在下不受嗟来之食,告辞!”
他爱上雪鸿,却自卑于自己的身世一直摇摆不定,心情也忽阴忽晴。现在,雪鸿的一句话,点明了他们之间的巨大鸿沟,心高气傲的少年当下决定,东渡日本,只待将来衣锦还乡。
汽笛声声,曼殊费了好大力气才装作看不见雪鸿的泪眼。雪鸿将一大包摩尔登糖塞进他的旅行袋,又将几本英文的拜伦诗集放在他手里,千叮万嘱。曼殊全程都面无表情,可内心,却似撕碎。
夜已深了,大海摇曳着轮船,曼殊慢慢地将一颗摩尔登糖丢进嘴里,那浓郁的甜香令他又回到了紫藤花下,感怀身世,他辗转难眠,随手翻开拜伦诗选,忽然心想,何不将它翻成中文呢?于是,日后震惊国内翻译界的长篇诗集《拜伦诗选》在他的笔下诞生了:“巍巍西腊都,生长萨福好,情文何斐亹,荼辐思灵保……”
译着译着,他已是泪流满面。
两地情丝犹未了
苏曼殊在日本大同学院学习,仍然只有表兄每月十元钱的支助,生活十分困窘。雪鸿多次寄钱给他,都被他一一退回。其实苏曼殊平素是最不拘小节之人,有朋友来看望他,资助他生活费,他揣上票子就走,连个谢字都不说。但在雪鸿这里,他的敏感与自尊几乎到了极限。他本就钟爱甜食,自那以后更是爱上吃糖,摩尔登糖价格不菲,他往往花去一周的生活费换一包糖吃,没有糖吃就饿着,有钱就暴饮暴食,竟养成了这样的生活习惯。
1902年,苏曼殊考入日本早稻田大学预科学习,不料仅仅半年后,因苏家主母作梗,表兄的经济援助忽然中断。身边的好友又多是相同身世,一时之间竟无可借之人。曼殊急得跳脚,不得已申请停学。
半月之后,日本振武学校忽然发来公函,称由香港侨胞会举荐,苏曼殊获得公费生留学名额,希望他能转学,苏曼殊惊喜过望,收拾行囊便转学了。此后,他每月都能收到侨胞会寄来的生活款项,生活终于能够安定下来。
尽管会时时惦念雪鸿,但一想到两人身份悬殊,他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思念之情,没有给她只言片语。
这时的他,专注于文章、佛理研究,并以绘画和文章在留学生会中名气渐长,并结识了陈独秀、章士钊、廖仲恺和何香凝等留学生,先后参加了在日本成立的中国革命团体如青年会、兴中会等。一向自感身世飘零孤独无助的他犹如龙归大海,热切地投身于沸沸扬扬的革命中。
他一直对侨胞会充满感激之情,若没有他们雪中送炭,他不可能完成大学教育。1903年,俄国侵占东三省,苏曼殊跟随着所在青年会组织拒俄义勇队,后迁至香港。
他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侨胞会感谢为他发举荐信的人,却不料侨胞会一语道破天机,举荐他的不是别人,就是庄湘神父,至于每月收到的汇款,都是由雪鸿送来,再以他们的名义寄出。庄湘老师已病逝一年,雪鸿却风雨不改,每月前来寄钱,而她自己,目前仅靠着做教师的一点微薄薪水在度日。
曼殊的心里瞬间卷起了千重浪潮,雪鸿的痴情终于冲垮了他的心堤。他对不起雪鸿,两年多的不理不睬,他辜负了她的深情!
他赶到了老师的家,一直等到快天黑,才等回一身疲惫的雪鸿。骤然看到苏曼殊,雪鸿不由呆住,还没等她醒过神来,曼殊已经走上前去将她紧紧拥住,她委屈的眼泪不禁倾泄而下,他轻轻地一一吻去她脸上的泪珠,在她耳边低语:“是我不好,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那天晚上,雪鸿给他开启了另一个至美至纯的世界。曼殊情难自已,作诗一首:“芳草天涯人似梦,碧桃花下月如烟。可怜罗带秋光薄,珍重萧郎解玉钿。”
那是苏曼殊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每日回家,雪鸿都会为他备好饭菜,两人或灯下共读,或窃窃私语,读文学,谈佛经,颇有“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的闲韵。在半生飘泊孤零的曼殊看来,这样的生活简直就是天堂。
然而好梦不长。仅仅是一个月后,1903年10月,十来年对苏曼殊不闻不问的苏父苏杰生和大娘却突然寻上门来,希望曼殊跟他回家,并称已给他订下一门亲事。他责怪曼殊不经父母同意便与人在外同居,且是异族女子,“壞了苏家血缘宗祠”,当着雪鸿的面,苏杰生言明,就算日后他们俩成婚,她也只能给苏曼殊做妾室,并且不得记入苏家族谱。
苏曼殊不同意和他们回家,大娘就撒泼打滚,闹得街巷邻居人尽皆知。雪鸿受不了那些指指点点,只能劝他先回家再做计议。
苏父做主定下亲事,实是他因生意黯淡而傍上的一个金主,这门亲事只是一个交易。曼殊坚决拒绝。大娘却说:“你还记挂着那个洋妞?告诉你,一回来我们就给她写了封信,说你已经同意婚事要她另寻好人家嫁了。她再好,能比得过生身父亲?”
至此,苏曼殊便受到软禁。他心急如焚,但再怎么大吵大闹都无济于事。时间一晃便是两个月过去了,这天,大娘将一封信递给曼殊,竟是雪鸿的亲笔,说久候他不来,又听闻他已成亲,心灰意懒,先返回英国去了。当下,曼殊泪流满面,只有长叹一声。
婚礼前夕,苏家放松了对他的看管,曼殊趁机出门。等苏家人再找到他时,只见他光头赤脚,芒鞋袈裟,已是剃度为僧了!
自此他与苏家恩断义绝,多年后苏父病重,想要见他一面,也被他拒绝。亲人,成了这个飘零浪子心上最重的一道疤。
他赶回香港,雪鸿家已是人去楼空。小巷依然,紫藤花香,曼殊呆立良久,才慢慢离去……
从此萧郎是路人
随后,他独自漂流,流连在江浙一带,先后在苏州吴中公学任教、《国民日报》担任翻译,并与章炳麟、柳亚子等人交游。当时时局动乱,他所一心向往的革命也历经波折。1907年,他赴日组织亚洲和亲会,公然反抗帝国主义,后与鲁迅等人合办杂志《新生》,但都未成功。理想破灭,亲人伤痛,爱人离别,他本就敏感厌世,诸多打击更令他心中愁苦难以自拔,此后远赴爪哇,以钻研佛经为主,直到辛亥革命后才归国,那时,已是1912年了。
归国后,他以翻译诗歌和创作小说为主。从1912年起他陆续创作而成的小说有《断鸿零雁记》《绛纱记》等,这些作品都以爱情为题材,展示了男女主人公的追求与社会阻挠间的矛盾冲突,作品多以悲剧结尾,有浓重的感伤色彩。人多谓是曼殊自传,引得不少痴情男女泪湿襟衫。
他以僧风闻名,却又百般放荡不羁,游戏人间,动辄暴饮暴食,曾与人打赌一次吃下六十来个包子,吃完了倒在床上便像死去一样;又曾整日流连青楼,但去了却只是整晚端坐,绝无狎昵,天亮即飘然而去,人送雅号“情僧”。于钱财上也绝不关心,鲁迅说他:“有钱的时候花天酒地,没钱的时候就窝在寺庙里了。”
唯一的爱好就是嗜糖,最爱的依然是摩尔登糖。他以“糖僧”自居,每逢拿到稿费,便买上三四大盒,没钱时变卖糖盒再买糖。只有在摩尔登糖那浓郁的甜味充斥口腔的时候,他才能从这荒诞世间感受到当初雪鸿带给他的一点温情。一日,他实在太想吃摩尔登糖,手上又没钱,他居然将自己的金牙敲下来换钱买糖吃。
1915年的一天,杭州街头,他远远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搭乘电车,那背影,分明就是雪鸿。他急急追上去,脚下却一滑重重摔倒在地,竟将两颗门牙都摔断了。
自此,他日日守候在那个车站,居然还真的远远看到了雪鸿。车子开过的刹那,曼殊看见她,十年不见,她仍然美丽,只是眼神中多了浓重的忧郁。她怎么会与他同在一座城市呢?
曼殊灵机一动,在周边中学里寻找英文教师,加上雪鸿的混血儿外貌格外打眼,不多久,真让他打听到。雪鸿就在一所中学里执教,离他只隔了两条街。
原来,这个痴情的女人自曼殊别去后,万念俱灰,庄湘病逝后,她已举目无亲,便离开香港来到内地。先在曼殊的广东老家呆过一段时间,后来听闻他常在江浙,便也来到了杭州,希望能碰到他。
谁会想到他东奔西走,游荡爪哇?这一别就是近十年?
1915年8月的一天,雪鸿下班回家,刚出校门她就愣了,那樟树下的树荫里,对着她微笑的那个和尚,可不就是曼殊么?雪鸿的眼泪不禁在眼眶中打转,曼殊一把脱下袈裟,里面赫然是雪白的西服。他牵着雪鸿的手,笑道:“有了你,还做什么和尚!”
久别重逢,自然又是情深缱绻、颠倒晨昏的日日夜夜。
面对失而复得的爱人,雪鸿无比珍惜。她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成为他的作品的第一个读者。伴他诵经礼佛,陪他佯狂人世,做惊世骇俗之事,他身着女装,她给他拍照;他呼朋引伴酒池肉林,她从未露出半点不悦。
因为暴饮暴食,那时曼殊已经得了严重胃病,医生不许他多吃甜食,他却依旧嗜糖如命。在家,有雪鸿管着他;出了门,和朋友在一起,他就盡吃些他最爱的难以消化的糯食、糖炒栗子、牛肉等等,吃撑了又回家躺着哼哼哀鸣,要雪鸿给他端茶倒水,不管雪鸿怎么劝他都管不住口腹之欲。
当雪鸿向苏曼殊吐露真情时,委婉提出两人结秦晋之好时,曼殊却说:“与其结为注定走向痛苦的夫妻,招忧惹怨,倒不如各自归四海,反倒值得回味。”雪鸿默然无语。一切都是命运,也许在他们相识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是个侠骨多情的人,注定自己不能是他的全部。
虽然雪鸿已经回到了他身边,他却仍旧与那些歌伎妓女们来往密切。1915年11月,曼殊在一个歌舞会上,相识了一名日本乐伎,同样飘零的身世令曼殊感伤不已,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本事诗》,其中那句“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更是被坊间小报轮番热炒,花和尚的艳情绯闻成为亲朋好友间的八卦笑柄。雪鸿伤心欲绝,留下“好自为知”的字条后远嫁英国,再没踏中土半步。
其实苏曼殊早已料到这样的结局。红尘有泪,佛海无边。他只得退回去,退到他的生命里,就像当初一样。从此他更是放浪形骸,毫不节制的饮食及作息,很快便摧毁了他的健康。1917年8月,苏曼殊因胃疾入院治疗,全靠朋友们接济,才能勉强度日。
1918年4月底,自知大限已到的曼殊脱下身上的衣衫,要求医护为他抵押换回一包摩尔登糖放在枕下,两天后,这位飘零世间的浪子,天才的翻译家、作家、画家,手里紧紧抱着那包糖,孤独而潦倒地死去。那年,他才35岁。 编辑/杨晓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