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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最黑的中国黑粉?

2020-09-23赵涛

视野 2020年17期
关键词:小明动物

赵涛

动物分类最通行的做法,是先看有无脊椎。有脊椎下面,再分哺乳类、爬行类、两栖类、鸟类等等。福柯在《词与物》中,引用了博尔赫斯提及的“某种中国百科全书”,其中对动物,是这样分类的:一,属于皇帝的动物;二,散发香气的动物;三,被驯服的动物;四,乳猪;五,美人鱼;六,传说中的动物;七,自由的狗;八,包含在此分类中的动物;九,像疯子那样乱动的动物;十,数不清的动物;十一,用很细的驼毛笔画的动物;十二,其它动物;十三,刚刚砸碎了罐子的动物;十四,远看像苍蝇的动物。

这种分类法,可比区分干、湿垃圾狂野多了。毫无疑问,博尔赫斯这个老滑头,又杜撰出一部类似“沙之书”的大百科全书,以此来抹黑中国。

不过,他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混乱无序,是以前很多西方学者、传教士、旅行家,对中国一致的印象。

来自美利坚的明恩溥,上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在山东、天津等地传教,写了不少关于中国的书。和大多数美国佬一样,小明性格比较天真,又夹杂了一些德国人的气质,凡事讲究个精确——如果去日本,他绝对如鱼得水,但来到泱泱几千年文明的老大帝国,智商就很不够用。政治、经济、社会,这些大的方面暂且不说,小明在中国这段时间,连日常认知都出了问题。

首先是时间方面。这个我得提出批评,小明不能联系当时中国的实际来看待问题。你作为基督教公理会的神职人员,不缺钱,买得起表,一只手戴三個都没问题,但这绝不能成为鄙视我国人民靠日头、猫的瞳孔来估算时间的理由。在空间方面,不得不承认,小明占了几分理。一段只有一里长的道路,一般情况下,长度确实只有一里,但如果路两旁修了房子,变成街道,就会被说成五里长。为这事,小明还找当地村民辩论过:明明一里长的街道,怎么就成了“五里巷”?

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作风,生生闲气,也就过了。最让小明不能忍受的,是出门旅行时的遭遇。从A地到B地,去的时候,路程为五里。从B地回到A地,路程却变成了九里,这意味着坐轿子费、运费,增加了将近一倍。这事换作谁,都得理论理论。人只得给小明解释:去的时候,是下坡路,回的时候,你也看到了,基本在上坡,咱们按坡度收费,算成九里都是七折价了。小明握了握拳头,“照你这么说,如果今天下雨,岂不是又要加倍收钱?”“先生,您说得对极了!不过像下雨啊,行夜路,添不多些钱也就可以了,绝不至于弄到加倍的地步……”

经过这么几次之后,小明脾气变得很坏。可作为传达上帝恩典的使者,又不能当街骂人,只能把气全撒在了书里。在中国那么多年,他终究还是没弄懂“一吊钱”到底有多少枚。按道理,得有一百枚。但在一些省份,比如说山西,九十九枚,九十八枚,九十三枚,八十三枚,都有可能。直隶不愧为京畿之地,虽说数量上少了些,但数目上确切,不多不少,统一三十三枚。听说南方还有比三十三更少的?小明很少去那边,不敢妄下断语。

外国人脸盲,瞅中国人都一个样,就像我们看非洲人,一时也很难分清楚谁是谁。让小明很烦恼的是,本来就面目模糊的中国人,尤其是文化人,名字还有两三个。再算上各种五花八门的号,十几个也不嫌多。“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小明觉得这就是屁话。他实在想不通,“静安”、“静庵”、“静盦”、“静菴”、“静厂”,竟是一个人。上次那个叫“仲麟”的家伙,这次写名字,却成了“仲霖”,或者“仲林”——实在太不严肃了。

比名字更不严肃的,是老人们的年纪。小明很确定,那个老头刚过了七十大寿不久,可有人问他的贵庚,却见老头胡子抖了几抖:嗐,老啦,翻年就快八十了啦。这方面,齐白石大师情有可原。因为他专门找人算过,七十五岁那年有大灾,必须跳过去,直接过七十七岁的生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如今我国仍然有此遗风,不过计算方法有所改革,并且演变成了社交礼仪——最好不要问女生多大,假如实在不小心打听了哪位小姐姐的年龄,也请切记不要再掐指算她虚岁几何。

以上不确定性,属于不大重要的日常生活范畴,并不妨事。可上升到文化制度的层面,情况也并无大的改观。

粉中国的也有,比如伏尔泰,他号称西方孔门大弟子,认为中国(康乾时期)是唯一满足五个“最”的国家:最古老、最广阔、最美丽、人口最多、管理得最好。法国受伏尔泰的影响,形成了一边倒赞美中国的风气。只有孟德斯鸠不以为然,“如果中国政府真的如此令人赞叹,鞑靼人怎能转眼之间就成了这个国家的主人?”他认为,中国只是一个专制国家,在管理上很没规矩,“一个单独的个人依据他的意志和反复无常的爱好在那里治国”。

如果非要说中国有啥优点,孟氏的意见是——乱得颇有些特色。他举了个比较直男的例子。专制的俄罗斯,民族性格过于直露,抢劫时稍不留神,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而搞共和的大不列颠,即便抢劫,也能遵循惯例,基本以谈判、协商为主,绝少出现闹崩的情况。只有中国式抢劫,让孟德斯鸠犯了迷糊,一会儿杀人,一会儿又不杀,也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十分没有章法。

制度上乱,思想文化方面,也好不到哪里去。旧中国拳拳服膺的儒家思想,在西方一些哲学家眼里,简直惨不忍睹。康德认为,中国人普遍脑子迷糊,孔子也不例外:他只在讲述一些道德学说的内容,提供了很多先王先圣的例子,却并没让人对美德和道德有个明晰的概念。“整个儒家道德是由一些与伦理相关的格言、谚语组成的,这些谚语、格言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因为任何人都可以一口气把它们背诵出来。”境界上似乎更高的道家思想,康德更看不上。老庄等人耽于幻想,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把自己限制在感官世界之内。他们在暗室里闭着眼睛,努力思考和感受心中的至善,而至善到头来却是个无。

有论者说,道家思想还是很厉害的,至少大哲学家海德格尔,受到了“无”的影响。但这个影响到底不大明朗,正如我们一厢情愿认定,莱布尼兹受了《易经》启发,才创立的二进制。真照这个逻辑,苹果的贡献最大,因为它砸到了牛顿头上,直接促成了经典力学的诞生。

黑中国黑得最狠的,莫过于黑格尔。而且,老黑的攻击,涉及到极其根本的层面,比如我们的象形文字。在他看来,拼音文字中,一个名词由连续的语音表达出来,可以完整且独立地体现一个概念,这是理智所固有的、最有价值的表现思想的方式。而象形文字,把名词分解成不同的图形,切断了语言的连续性,思想也由此被限制在图形的空间形式中——这样一来,中国人也就丧失了精神活力。

我们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悠久历史,五千年不曾断裂,最不容抹杀,竟也没能躲过老黑的毒舌。“中国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据他描述,几千年的旧中国,其实只是一个大赌场,狠角色们换班执政,轮流坐庄,还有一些人总当炮灰——喂,老黑,你这么说可真不厚道!你想让我们怎么办呢?象形文字不高端,行,我们改,钱玄同们的建议也并非全无道理。但这么多年的历史,却没办法一笔勾销。真要把二十五史销毁,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就会陷入一个经验意义上的因果困境:现在十四万万的中国人,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老黑,你头脑的确清楚,说话写书,概念、推理也很严格,还雄心勃勃地为人类意识划定了一些发展阶段,这个相当牛逼。中国以前没有这样高级的学问。笔者曾花了不少时间钻研老黑的理论,体系相当完美,就像水晶宫殿一样,令人着迷。近几年,我书读得少了,思想、审美也在渐渐变得浅薄。张爱玲最害怕听交响乐,有编排,有系统,有高潮,有低潮,各种各样的乐器埋伏起来,彼此呼应,就像一场有计划的阴谋——现在我看西方一些哲学书,就是这样的感受。

可恰恰是这种有组织有计划的“阴谋”,是旧中国所缺少的。耶稣派人传道,很庄严地说:诸位同道,放心去吧,你们的头发都是被数过的。被无可置疑的使命塞满,则不忧不惧,勇往直前。旧中国的学术也好,所谓儒教、道教、禅宗也好,给不了我们一种头发被数过的感觉。孔子之道,不能应用于天下,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从来不讲明“仁”到底是个什么标准。老庄之道,不能适应全球化,其根本缺陷,在于终极奥义却是个“无”。这个“无”真要是形而上学也好,很可惜,它并不是。小明曾翻阅中国古代典籍,看到“天即道”这样的说法,便产生了深入挖掘其意义的想法。一次,他问一个祭天的人,你们中国常说的“天”,到底是何指代,有何深意?小明反复追问了很多次,每次得到的都是一个很呆萌的答案:就是头上蓝蓝的天空啊。

维特根斯坦对《金枝》这本书相当反感,他觉得弗雷泽太自信了,真以為自己洞悉了原始部落居民的精神世界。时下关于中国传统学问的研究方法,是太复杂了,还是太简单了?谁也说不清。有个朋友说,我们其实早就是西方人了,从生活习惯到思维方式,我们和中国古人们的差异,要远远大于同欧美人的差异,差不多要跨物种了。这有些危言耸听,但我也没想好理由反驳他。昨天下午,受小明的影响,我看了很长时间的蓝蓝的天空。

罗素曾说:“中国是全世界所仅存的一个古老文明社会,而不像是一个政治实体(国家)。”——这可能是鸦片战争后大清挨打的根本原因。清楚自己处在哪个人生阶段,国家、人类社会处于哪个发展阶段,这个很重要,但旧中国却有意在淡化这一点。这也怨不得老黑吐槽中国的历史是平的,没有任何进步可言。好在如今我们终于上道了。我们偶尔也会发些思古之幽情,但已经很难在理智上认同那么一个远去的中国。

对了,为避免误解,我得作个声明,以免广大网友抵制博尔赫斯,不再买他的书。发明中国分类学的博尔赫斯,其实非常热爱中国。1981年,他对中国驻阿外交官黄志良说:“我对很多人说过,我做梦都想去中国,我想去看长城,虽然看不见,但是可以感受到,我要亲手抚摸那些宏伟的砖石。”他经常去中国饭馆,练习使用筷子,有时还不无深情地说:“我有一种感觉,我一直身在中国。”最重要的是,他看不起日本,认为日本一直处在中国这个守护神的阴影之下。

至于老黑的书,大家爱买不买。我从来不冤枉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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