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先留出余地的错误
2020-09-22聂阳欣
聂阳欣
我第一次听到张玉环案的经过是在法院里,一块直播屏连接着再审法庭的现场,画面分割成几小块,镜头分别对着审判长、律师、检察官和张玉环。庭审持续了三个多小时,轮到张玉环陈述时,他浓重的地方口音、急促的语调,令我身边从开庭就奋笔疾书的记者们一度放弃了记录。不发言时,张玉环把手放在双腿上,身体前倾,安静地坐着,连姿势也不换。
我后来采访时才发现,张玉环能说普通话,只是在庭审的时候,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表达。他等这场庭审快二十年,我难以想象他当时的心情。
庭审结束后,比较明确的是,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张玉环有罪。由于缺乏案件报道的经验,我想搞清楚“张玉环到底是不是凶手”,仿佛只有确定了他不是,我才能够继续下去,否则就失去了叙述的根基。
之后的几天里,许多不同立场的人,从他们的视角向我说起案件的经过。一桩无人目睹的案件、二十年的时间,足够使这个故事变得枝蔓横生,也可能在村民中滑向猎奇的讨论。我像在看一部剪辑糟糕、叙述混乱、没有结尾的悬疑片,分不清哪些是事实。
暴雨过后,我没跟张家人提前联系,去了张家村。沿着泥泞的山路去往水库的时候,我还在和律师确认案卷上的照片和细节,思考雨夜在这条路上作案的可能性。当我找到那间瓦片坍塌、门牖大开的破旧小屋,张玉环的母亲,一个白发、驼背的老太太,从旁边紧邻的水泥房走出来,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记者来访,得知我的目的后,将我带进小屋,介绍每间屋子原来的模样和用途。她任由这间屋子自行老旧而不加干涉,怕毁掉能证明张玉环无罪的证据。她也不搬去城里住,要等张玉环回来。
这间屋子跟旁边新修的沥青路和水泥房格格不入,像被抛弃在过去的时间里,一如张玉环的人生,而他的母亲,即使住在新筑的房子里,也紧攒一间旧屋不放手。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对真相没那么执着了。这个案件本身就没有复杂的情节,一个人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被指控,以至于申诉无门,足够使司法为之蒙羞,令每一个普通人心有戚戚。
它造成的结果是,一个人的命运被草率地打断,一个家庭突然被抽去主心骨。二十多年后我能够去清晰记录的事情就是,这个人是怎样反抗的,这个家庭是如何重新立起来的。我甚至很难去追寻冤案为什么会產生——当年的办案人员,有的已经去世了,有的离开了,唯一还在当地公安系统的,在电话里平静地拒绝了我的采访。
当年的司法人员真的对案件没有怀疑吗?我在采访中被提醒多次的一个事实是——在上世纪90年代的农村,杀死两个男孩,这样天大的事情,最后嫌疑人只被判了死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受访人点到即止。所以,这次改判,似乎更像是用漫长的时间来磨平错误的盖棺石,让它在被掀开的时候,不那么沉重。
每个人的痛苦依旧真实存在,我问张玉环之后想做什么,耕地还是四处去看看?他说:“我还想做木工,可是我手艺已经没了。”宋小女让张玉环给她一个拥抱,张玉环回避了,他意识到这样做已经不合时宜。
宋小女内心也是撕裂的,她对我说了很多她改嫁的心路历程,试图解释为什么她在深爱张玉环的情况下会接受另一个男人。其实我很理解,每个人都在被疾病和衰老推着向前走,你没法一直抓住一个被停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