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丧

王生文

老父亲去世了。

我娘家农村一直有哭丧的习俗。儿时的我也曾一次次看别人哭丧，只是那时小没想过以后自己也要哭丧的。哭丧的主角是出嫁的女儿，其他的女性哭丧，就是儿媳妇，也大多是走走过场，哭过几声就会止住的。

哭丧哭什么？就是哭诉死者生前的种种悲苦，哭要带词，词要有腔，越悲切，就越能吸引人前来观看。我有三兄妹，我是老幺，也是家里唯一的女儿，我出生时父亲快四十岁了，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父亲悲苦的印象。后来读书工作去了城里，在家的日子虽说不多，但我看到的都是父亲幸福生活的情景，比如他能经常喝到上档次的瓶装酒，他能端个茶杯悠闲地在村子里散步，不知情者还以为他是一个当过村干部的人。父亲咽气时，我撕心裂肺地哭了，那是发自内心的对亲人的眷恋不舍，与哭丧无关，与仪式无关;但一旦灵堂布置好，我就要进入哭丧的角色了，我清楚地听到隔壁几家的婶子们私语，今天要好好听一听城里的女儿哭丧。

我知道自己怕是有些难过哭丧这一关了。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灵堂刚布置好，快八十高龄的姑妈和大我二十来岁的表姐秀赶来了。姑妈是父亲唯一的亲妹妹，她老人家自然要哭，但哭过几分钟后就被我家人劝住了，只留下表姐一人在哭。但表姐越哭越伤心，一点儿也不像走过场。我的嫂子正要去劝她，被我姑妈拉住了，姑妈低声对嫂子说，你公公去世了，没有人哭丧，旁人会指责芸儿的，就让秀替她哭吧。芸儿就是我。姑妈的话令我感动，更令我生出几分愧疚，父亲养育了我，而他老人家死后本应该由我完成的哭丧，竟然要由表姐去替代。

虽然不能哭丧，但我得陪着哭丧的表姐。

表姐真能哭，哭得涕泪交流，哀婉凄切，不要说我，就是围观的婶子们都忍不住纷纷落泪。渐渐地，表姐的哭丧打动了我，听着她一字字一句句哭诉着我父亲生前的种种悲苦，我才知道自己对父亲的了解是多么不够，原来我的老父亲也是个经历过苦难的人啊，我不禁悲从中来，和表姐一起为父亲哭丧——

……我的苦命的父亲啊，你十八岁就成了当家的男人，为了养活一家五口，你冒风险夜走湖南，差点儿把命丢在了长江上……忘不了啊父亲，那年五月里青黄不接，为了从临湘换点儿红薯丝回来，你挑着一担干鱼虾半夜三更就出了门，战战兢兢，兢兢戰战，走一走，停一停，看一看，父亲啊，你躲过了驻队工作组，躲过了民兵布设的几道关，但你没有躲过长江的黑风浪……小船翻了，你落水了，是那袋干虾子救了你的命……

老父亲这等苦难的经历，不容我不动情不伤心，我哭了一场又一场，哭到最后，我的悲伤程度竟超过了表姐。那些原本要听我哭丧的婶子们终于心满意足了，连连夸我有孝心，说我哭丧哭得有水平，不愧是个文化人，就连哥嫂们都私下里夸奖我说，想不到我们大城市的妹妹哭丧哭得这么好，没有丢哥嫂的人。

父亲下葬后，我要返城了，但我临时决定去看望一下表姐和姑妈。表姐一见我，好不欣喜，看来她彻底地从我父亲去世的悲伤里走了出来。我当然不能要求表姐还像我一样处于难过之中，她毕竟只是父亲的外甥女，能为父亲哭丧就已经很让我欣慰了。从表姐家出来，我又搭车去了姑妈家。一见姑妈，我又想到了父亲，忍不住暗自落泪。姑妈笑了，劝慰我说，芸儿，你爸那个年纪走，算是享福了，还难过什么。

我说，姑妈，我爸生前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难，您平时怎么一点儿也不说给我听？

没有，没有，姑妈连连摇头说，你爸日子过得好，他哪里吃过一点儿苦哟。

那表姐哭的？我惊讶了，问姑妈。

她是在哭她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姑父，你姑父才是个真正遭过罪的人……

啊？我一时不敢相信姑妈说的是真的。

姑妈呵呵笑了，乡下哭丧都是这样，除了嫡亲的女儿，其他人十有八九都是哭自己的老父老母，俗话说借人家的锅灶哭自己的爹娘，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明白了，这几天里，我这个父亲的嫡亲女儿哭的竟是表姐的父亲。

霎时，我忆起了父亲打着伞冒雨去村小学背我回家的情景，我也忆起了读高中时父亲一次次站在宿舍门口为我送衣送钱的情形，我更忆起了父亲瞒着两个哥哥把他的积蓄给我交买房首付的举动……我改变了回城的计划，决定去父亲的墓地，再悲悲切切地为他老人家哭一次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