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椄』这个字
2020-09-22张晓风
文/张晓风
什么是令年轻人的生命和生活提升,且硕大丰美的砧木呢?也许是《论语》,也许是《列子》,也许是诗词,也许是古希腊悲剧,也许是韩、柳、欧、苏的文章,也许是所罗门王的《箴言》……
一个人活一辈子,总要来想想和农业有关的事,因为这是人类非有不可的重要事项。
所以有一天,我给一位在宜兰的农人打了个电话,去询问有关农艺的事。
他原是上班族,也就是俗话说的“吹冷气的”那种人。几年前,他毅然决定回故乡务农,和妻子二人从头开始,向土地求取可以生存的恩惠。他决定种“小种西红柿”,这是当地在五十年前就努力开发的品种,到了他的农园里,因土地肥沃、气候相宜,产品很快就供不应求。我好奇,问他秘方,他也大大方方说了,说得平平淡淡,好像此事全无可矜夸之处——“自有‘专人’‘专技’在焉”——而他,只要按规矩办事就行了。
原来他用的是嫁接法。此技自古就有,其法是把想种的作物截一小段,去托生在另一株植物的主枝上,而主枝是连着泥土大地的。秦牧的作品中曾提到,曾有人把柠檬枝嫁“种”在柚子树上,结果得到了一公斤重的柠檬!
我就教于这位宜兰农友的是某种嫁接在茄株上的小西红柿。茄子在这场行动中有个专有名词,叫“砧木”,有了砧木撑腰,结出来的小西红柿不知怎的非常细致、柔韧且甜美。
我以前虽在农艺书上看过这种神奇的艺术,但跟农人两下对谈,并作实际求证,却是第一次。我还问他:“两株交嫁,小西红柿的茎是斜切的吗?”
他却笑了,说:“不用麻烦,有农业公司,他们把这两种植物相接好了,我只要买来种就可以了。”
唉!快八十岁了,对农事中的嫁接术,我仍旧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免有几分惭愧。
但我对此事一向是十分叹服的,甚至曾经对一个“椄”字大感兴趣,且为之神魂颠倒。此字收在近两千年前许慎的《说文解字》里,现在已经没人用了。相较之下,“椄”字跟“接”字很像,读音也一样,不过把提手旁换成了木字旁。此字的解释是“续木”,清代的文字学者段玉裁很详细地解说了整个续木的过程。原来,为了那个神圣的农业上的嫁接动作,古人还曾创造过一个专用的汉字呢!这一场“天工”加“人力”所完成的植物学上的神秘仪式,真是令我想来想去也搞不明白啊!
但有一件事让我想起来就惊喜万分:其实,我根本无须外求,因为,我自己本身就是一株不折不扣经过嫁接的植物呀!不是吗?
我的老家在苏北。我的祖父努力读书的结果,也只是让他能在邻村做几个农家小孩的塾师。农家户户穷,他能赚取的也只是三餐加住宿而已,家人其实是在饥饿的边缘。我的父亲靠着向亲戚借贷,去城里读了不收学费的师范学校。而我,像柔弱的小西红柿枝子,出生在抗日战争时期的金华战区,却有幸接受教育,投身于茄株粗壮而元气淋漓的主干。
我的平生,是以前人的智慧、前人的学问、前人的风骨为砧木而完成的、开花结果的过程。
当然,砧木必须跟大地联系得够深入,它本身也必须够强壮,够有生命力,够有办法,能去助人一臂之力,并且够有其自家的特色。
什么是令年轻人的生命和生活提升,且硕大丰美的砧木呢?也许是《论语》,也许是《列子》,也许是诗词,也许是古希腊悲剧,也许是韩、柳、欧、苏的文章,也许是所罗门王的《箴言》,也许是《红楼梦》,也许是莎士比亚,也许是托尔斯泰,也许只是一本教科书和它所引爆的延伸阅读……至于人类对知识的学习、记忆和吸收,这些神奇的过渡是怎么在人脑中悄悄完成的,那是专家才有办法略知一二的高深科学。
至于你我之辈,大概只需知道,如何去找到一块优秀的砧木来投靠,来吸取那份旺盛的正气和秀气,让自己的佳果滋养人世。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去阅读、去吸收、去转化,再据为己有,然后去分给别人。
更幸运的是,小西红柿只能在短短的一季中投身于一种砧木,相较而言,人类却可以在漫长的一生中,投身于多种砧木,吸收多重资源。而且,说不定,有朝一日,自己也有机会成为一株劲拔的砧木,可以去“化生”别人,去促养某条柔软的弱枝,让它也能枝繁叶茂、结实累累。